九月的風卷著香樟樹的碎屑掠過教學樓,林晚攥著那張揉得發(fā)皺的招新海報,指腹反復摩挲著右下角"天文社"三個字。公告欄前攢動的人影里,動漫社的鐳射海報泛著刺眼的光,街舞社的擴音器震得地面發(fā)顫,只有這張印著獵戶座星云的淺藍色紙張,像被遺忘在喧囂里的一汪靜水。
"真要去???"許哲的聲音從身后冒出來,手里還拎著剛買的冰鎮(zhèn)可樂,"聽說天文社去年就三個人,今年說不定要解散了。"
林晚的指尖猛地收緊,海報邊緣被掐出幾道白痕。她轉過身時,額前的碎發(fā)垂下來遮住眼睛,只能看見泛紅的耳尖:"可是...他們說能看到銀河。"
許哲挑眉的動作頓在半空。他認識林晚十年,這姑娘總是這樣,會為了一句模糊的承諾鉆牛角尖。就像初中時為了養(yǎng)學?;▔锬侵昕炜菟赖脑录?,每天午休跑去澆水,直到被教導主任抓住罵了頓才作罷。
"行吧,"他把可樂塞進林晚手里,瓶身的涼意激得她瑟縮了一下,"我陪你去。不過先說好,要是里面都是怪咖,咱們立馬跑路。"
天文社的招新點設在實驗樓樓頂的天文臺。鐵制樓梯被太陽曬得發(fā)燙,林晚每上一步都覺得鞋底要融化,冰鎮(zhèn)可樂在掌心洇出一圈圈濕痕。走到三樓轉角時,她忽然聽見樓上傳來翻動書頁的輕響,腳步頓時像被釘住似的。
"怎么了?"許哲順著她的目光往上看,樓梯盡頭的鐵門虛掩著,露出里面一角深藍色的窗簾,"怕了?"
林晚把可樂遞回去,手指在衣角上蹭了蹭:"你...你在這兒等我吧。"她的聲音細若蚊蚋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。許哲看著她攥緊書包帶的樣子,忽然想起小學時她第一次上臺演講,也是這樣攥著衣角,卻硬是把稿子背得一字不差。
"行,"他靠在斑駁的墻壁上,晃了晃手里的可樂,"我就在這兒,喊一聲就到。"
鐵門推開時發(fā)出"吱呀"的輕響,驚得林晚心臟漏跳半拍。天文臺比想象中寬敞,穹頂的玻璃罩反射著流云,靠墻的金屬架上擺著幾臺望遠鏡,鏡頭蓋在陰影里泛著冷光。
房間中央的長桌后坐著個女生,白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皓白纖細的手腕。她正低頭翻看一本厚厚的星圖,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她睫毛上,投下淺淺的陰影。聽見動靜,她抬起頭來,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溫和得讓林晚莫名想起外婆家院里的古井。
"你好,"女生的聲音像浸過蜂蜜的溫水,"是來面試的嗎?"
林晚猛地鞠躬,額頭差點撞到桌角:"學、學姐好!我叫林晚,高二(3)班的。"
女生放下星圖,指尖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:"我叫沈清,高三(1)班。目前天文社就我一個人,所以面試很簡單,說說你為什么想加入吧。"
林晚的視線落在沈清身后的星空海報上,那是片絢爛的獵戶座星云,粉色和藍色的氣體云在黑色背景里舒展,像幅流動的油畫。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的夏夜,在鄉(xiāng)下外婆家,她躺在竹床上看見的銀河,橫貫天際的光帶像撒落的碎鉆,外婆說那是老天爺不小心打翻了裝星星的匣子。
"我想...看看銀河。"她的聲音很輕,卻異常清晰,"去年夏天在紫金山天文臺,天氣不好,什么都沒看到。"
沈清的眼里閃過一絲笑意,像投進石子的湖面泛起漣漪:"想看銀河需要運氣,還要等合適的季節(jié)。不過我們下個月有次野外觀測,說不定能遇上好天氣。"她從抽屜里拿出社員登記表,推到林晚面前,"填一下吧,以后就是天文社的人了。"
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里,林晚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。她正低頭寫聯(lián)系電話時,樓梯口忽然傳來腳步聲,沉重的,帶著某種漫不經心的節(jié)奏。
沈清抬頭朝門口望去,眼里閃過一絲訝異:"江嶼?你怎么來了?"
林晚的筆尖猛地一頓,墨點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黑色。這個名字像道電流竄過神經,她握著筆的手指開始發(fā)顫,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門口。
逆光里出現(xiàn)個高挑的身影,白T恤配著水洗藍的牛仔褲,單肩挎著黑色背包。陽光在他發(fā)梢跳躍,勾勒出利落的下頜線。江嶼隨手把背包扔在旁邊的椅子上,金屬椅腿與地面碰撞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,嚇得林晚差點把筆掉在地上。
"來面試。"他的聲音比平時低啞些,帶著剛睡醒的慵懶。
沈清挑了挑眉:"你不是對社團活動沒興趣嗎?上次運動會讓你參加接力賽,你說還不如去看星星。"
江嶼沒接話,目光掃過房間時,落在了林晚身上。那視線很淡,像蜻蜓點水般掠過,卻讓她瞬間僵住,血液仿佛都往頭頂涌。她慌忙低下頭,盯著登記表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跡,耳尖卻燙得像要燃燒起來。
她能感覺到江嶼在靠近,空氣中似乎多了些淡淡的皂角香,混著陽光曬過的味道。林晚的手指緊緊攥著筆,指節(jié)泛白,連呼吸都放輕了,生怕自己的心跳聲被聽見。
"新生?"江嶼的聲音在頭頂響起,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林晚猛地抬頭,正好撞進他的眼睛里。那是雙很亮的眼睛,瞳孔的顏色比常人淺些,陽光折射下泛著淺棕色的光。此刻那雙眼睛里映著她的影子,慌亂的,手足無措的,像只受驚的小鹿。
"是、是的。"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說完就后悔了,覺得自己像個結巴。
江嶼的嘴角似乎彎了彎,林晚卻不敢確定。他轉身走向沈清,拉開椅子坐下時,背包帶從椅背上滑下來,擦過林晚的胳膊。溫熱的觸感像電流,讓她猛地縮回手,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筆筒。
彩色鉛筆滾了一地,其中支天藍色的鉛筆骨碌碌滾到江嶼腳邊。林晚"呀"了一聲,慌忙彎腰去撿,額頭卻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桌角。
"嘶——"疼痛讓她倒吸口涼氣,眼淚瞬間涌了上來。
"小心點。"江嶼的聲音在旁邊響起,他彎腰撿起那支天藍色鉛筆,遞過來時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晚的手背。
溫熱的觸感只持續(xù)了半秒,卻像在皮膚上烙下印記。林晚觸電般縮回手,臉頰燙得能煎雞蛋。她低著頭接過鉛筆,聲音細若蚊蚋:"謝、謝謝。"
沈清遞來張創(chuàng)可貼,眼里帶著笑意:"桌子是有點矮,我第一次也撞過。"她轉向江嶼,"你怎么突然想加入天文社了?之前不是說寧愿自己在家看星圖嗎?"
江嶼靠在椅背上,長腿交疊著,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著:"老班說學分不夠,必須加個社團。"
林晚偷偷抬眼,看見陽光正落在江嶼的側臉上,給他濃密的睫毛鍍上層金邊。他微微偏著頭,視線落在窗外的香樟樹上,神情有些漫不經心,卻莫名好看。
她忽然想起上個月的開學典禮,江嶼作為學生代表在主席臺上發(fā)言。那天他穿著白襯衫,領口系著紅色領帶,站在陽光下從容不迫。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(fā),露出飽滿的額頭,臺下女生的竊竊私語像潮水般涌來,林晚也在其中,心臟跟著那些細碎的議論聲怦怦直跳。
"那正好,"沈清的聲音把林晚拉回現(xiàn)實,"我們社正好缺人。林晚剛填完表,以后你們就是社員了。"她把另一張登記表推到江嶼面前,"填一下吧,簡單介紹下對天文的了解就行。"
江嶼拿起筆時,林晚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有道淺淺的疤痕,像道白色的閃電。她忽然想起初中時的籃球賽,江嶼為了搶個三分球摔在地上,手指被碎玻璃劃開道口子,血滴在籃球場上,像朵綻開的紅玫瑰。當時她就坐在觀眾席第一排,嚇得差點叫出聲,后來好幾天都在偷偷看他纏著繃帶的手指。
"對了,"沈清忽然開口,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圈,"下個月野外觀測,你們有空嗎?定在中秋假期,去城郊的云棲山,那里光污染少,適合看星星。"
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中秋假期,和江嶼一起去山里看星星?這個念頭讓她臉頰發(fā)燙,連指尖都泛起粉色。她慌忙低下頭,假裝整理書包帶,耳朵卻豎起來聽江嶼的回答。
"可以。"江嶼的聲音很平淡,聽不出情緒。
沈清笑了笑:"那太好了。到時候我們提前準備望遠鏡和睡袋,晚上就在山頂露營。"她看了眼墻上的掛鐘,"差不多到晚飯時間了,要不一起去食堂?我請你們吃新開的麻辣燙。"
林晚剛想點頭,又猛地搖頭。和江嶼一起去食堂?光是想想就讓她緊張得手心冒汗。她站起身,把登記表疊好放在桌上:"不、不了學姐,我朋友還在樓下等我。"
江嶼也站了起來,背包往肩上一甩:"我也還有事。"
沈清也不勉強,笑著擺擺手:"那下次社團活動見。林晚記得加一下天文社的群,我把群號發(fā)你手機上。"
走出天文臺時,林晚的腳步有些飄。江嶼跟在她身后,隔著兩級臺階的距離,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和自己洗發(fā)水的味道很像。這個發(fā)現(xiàn)讓她心里泛起莫名的甜意,像含了顆檸檬糖,酸溜溜的,又帶著點甜。
走到三樓轉角時,許哲正靠在墻上玩手機,聽見腳步聲抬起頭,看見林晚身后的江嶼,眼睛瞬間瞪得溜圓。
"江、江嶼?你怎么也在這兒?"許哲的聲音都變調了。
江嶼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,沒說話,徑直下樓了。他的白T恤在樓梯間一閃而過,像片掠過窗口的云。
林晚站在原地,看著他消失在樓梯拐角,心臟還在砰砰直跳。直到許哲用胳膊肘碰了碰她,才回過神來。
"發(fā)什么呆呢?"許哲擠眉弄眼地笑,"江嶼怎么會加入天文社?他不是出了名的'獨行俠'嗎?"
林晚低下頭,腳尖在地面上輕輕畫著圈:"不知道...他說學分不夠。"
"騙誰呢?"許哲戳了戳她的額頭,"江嶼的學分夠得能畢業(yè)兩次了。說起來,你們剛才在上面干嘛了?你臉怎么這么紅?"
"沒、沒干嘛!"林晚慌忙轉身往下跑,書包帶在背后顛得老高,"快走吧,食堂要關門了!"
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,交疊著映在樓梯的瓷磚上。林晚跑在前面,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腳步聲,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響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眼,仿佛還能看見江嶼站在天文臺門口的樣子,逆著光,像幅模糊卻溫暖的畫。
晚風吹過操場,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。林晚坐在看臺的臺階上,手里捏著沈清剛發(fā)來的社團群二維碼,遲遲沒敢掃碼加入。群名叫"追星星的人",頭像是片璀璨的星空,她想象著江嶼也在這個群里,手指懸在屏幕上方,遲遲不敢落下。
"加啊,猶豫什么?"許哲咬著冰棍,含糊不清地說,"說不定江嶼就是沖著你來的呢?"
"別胡說!"林晚的臉騰地紅了,伸手去捂他的嘴,卻被躲開了。
許哲笑著跳開,冰棍的甜水滴在地上:"我可沒胡說。上次在圖書館,我看見江嶼盯著你看了好幾分鐘呢。你當時正趴在桌上睡覺,口水都快流出來了。"
"許哲!"林晚又氣又窘,抓起旁邊的空礦泉水瓶扔過去,卻被他靈活地接住。
打鬧間,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,是條陌生號碼發(fā)來的短信,只有簡單的三個字:
"通過了。"
林晚愣住了,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顫抖。這個號碼有點眼熟,她翻了翻通話記錄,忽然想起這是剛才在登記表上填的江嶼的手機號。他為什么會發(fā)消息給她?是不小心發(fā)錯了嗎?還是...
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,咚咚地跳個不停。林晚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,指尖在屏幕上猶豫著,打了又刪,刪了又打,最后只回了個簡單的"嗯"。
消息發(fā)出去后,石沉大海,再沒有回音。林晚的心情像坐過山車,忽上忽下。她抬頭望向天空,暮色已經降臨,幾顆明亮的星星開始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。
"看什么呢?"許哲湊過來,順著她的目光望去,"星星還沒出來呢。"
林晚搖搖頭,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:"沒什么。"
她終于鼓起勇氣,掃了那個"追星星的人"的群二維碼。群里只有三個人,沈清,江嶼,還有她自己。看著那個熟悉的頭像——片黑色背景上只有一顆明亮的北極星,林晚的心跳又開始加速。
原來江嶼的微信頭像是顆星星。這個發(fā)現(xiàn)讓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,暖暖的,軟軟的。
遠處的教學樓亮起了燈,像散落的星辰。林晚抱著膝蓋坐在看臺上,晚風吹起她的頭發(fā),拂過發(fā)燙的臉頰。她想起剛才在天文社,江嶼遞鉛筆給她時碰到的指尖,想起他眼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,想起他站在逆光里的樣子,心跳就像被風吹動的風鈴,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。
許哲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,她沒太聽清。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機屏幕上,那個安靜的三人群像個藏著秘密的寶盒,讓她既緊張又期待。
忽然,手機震了一下,是群里的消息。沈清發(fā)了張云棲山的星空照片,配文:"去年中秋拍的,希望今年能看到更美的銀河。"
林晚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,照片里的銀河像條發(fā)光的絲帶,橫貫整個夜空,璀璨得讓人窒息。她正想點贊,卻看見江嶼發(fā)了條消息:
"期待。"
簡單兩個字,卻讓林晚的心臟漏跳了一拍。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打字時的樣子,眉頭微蹙,指尖在屏幕上輕輕敲擊,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。
她深吸一口氣,鼓起勇氣,在群里發(fā)了個星星的表情。
發(fā)送成功的瞬間,她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,和遠處傳來的蟬鳴交織在一起,像首屬于夏夜的,青澀又甜蜜的歌。
教學樓的燈光一盞盞熄滅,星星在天幕上漸漸清晰。林晚抱著手機坐在看臺上,直到許哲催了好幾次,才慢吞吞地站起來。走下臺階時,她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天空,北斗七星已經清晰可見,像個巨大的勺子,盛著滿夜空的星光,也盛著少女隱秘而洶涌的心事。
她不知道江嶼為什么會加入天文社,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許哲說的那樣在圖書館看過自己,甚至不知道下次社團活動見到他時該說些什么。但此刻,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安靜的群聊界面,感受著胸腔里怦怦跳動的心臟,林晚忽然覺得,這個秋天或許會有些不一樣。
就像那些藏在云層后的星星,雖然暫時看不見,卻始終在那里,等待著被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刻。而她的心事,也像這些星星一樣,在青春的夜幕上,開始悄悄地閃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