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知新不記得自己走了多少天。
腳上的草鞋早就磨穿了底,每走一步,砂石就硌進血肉模糊的傷口。
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搖晃,遠處的山巒像浸了水的墨畫般暈散開來。
"咚!"
膝蓋砸在硬土路上的聲音很悶。
葉知新?lián)涞乖诹说厣?,恍惚看見前方挑著面青布酒旗。旗子被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,上面"歸云客棧"四個字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溫暖。
黑暗如潮水般涌來
......
"小兄弟可算醒了!"
葉知新睜開眼,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和善的圓臉。
"您...您是?"少年想撐起身子,卻被一陣眩暈擊倒。
"我姓趙,是這間客棧的掌柜。"男人扶他靠坐在床頭,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,"你這都昏迷整整一天了,可把我急壞了。"
粥香鉆進鼻腔的瞬間,葉知新的胃袋劇烈抽搐起來。
他顧不得燙,捧著碗就往嘴里倒,滾燙的米粒粘在喉嚨上,疼得他直咳嗽。
"慢些慢些!"趙掌柜拍著他的背,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,"配著醬菜吃。"
溫暖的火光里,葉知新第一次看清這個救命恩人。這人約莫四十出頭,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,眼角的笑紋堆疊成溫柔的弧度,正用熱毛巾擦拭他額頭的冷汗。趙掌柜穿著半舊的靛藍棉袍,腰間系著的圍裙洗得發(fā)白,右手虎口有道陳年燙疤——和父親配藥時留下的傷十分相似。
"看你不似流浪乞討模樣,你爹娘呢?"
"爹娘...都死了..."少年突然哽咽起來。
趙掌柜厚實的手掌按在他肩頭,嘆息里帶著姜茶的味道:"唉,這世道亂吶。前些日子趙軍攻陷了饒安城,死了不少人呢。我估摸著你應(yīng)該是從城里逃出來的吧,你先安心在這住下吧。"
......
兩日后。
葉知新身體完全恢復(fù)了過來,趙掌柜教他記賬、擦桌子,卻不讓他碰重活。"你身子骨還弱。"掌柜總這么說,葉知新心中不由感慨自己真是幸運能碰到趙掌柜這樣的好人。
如此這般葉知新便在趙掌柜這里又住了半個月。
葉知新感覺自己已經(jīng)融入到這樣的新生活當(dāng)中了,可是對于父母的思念卻只增未減,尤其是在夜晚那種思念愈發(fā)濃烈。所以這天夜里葉知新失眠了。
睡不著的葉知新決定去后院喂馬。
葉知新一邊喂馬一邊向馬兒述說著自己紅葉鎮(zhèn)的過往,這些事情他未曾向趙掌柜透露過。吐露出來之后心中的那股悶氣似乎舒暢了許多。
忽然聽見前堂傳來爭執(zhí)聲。
"趙老頭你別裝蒜!"一個沙啞的男聲低吼道,"說好每月三個..."
"噓!"趙掌柜的喝止伴隨著茶蓋輕叩的脆響,"新來的孩子在呢!你莫要嚷嚷,不然嚇到他。"
葉知新抱著草料經(jīng)過窗下時,看見掌柜正把個疤臉漢子往外推。
那漢子突然扭頭,渾濁的眼球直勾勾盯著后院方向。
葉知新嚇得倒退兩步,草料撒了一地。
趙掌柜聽到動靜加速打發(fā)走了漢子,隨后便來到了后院。
"沒事吧?"趙掌柜溫暖的手掌搭上葉知新的肩膀,"是個賒賬的酒鬼,莫怕。"
葉知新?lián)u搖頭,趙掌柜笑了笑:"早些休息吧。"
......
又過了半個月。
葉知新已經(jīng)完全熟悉了這里的生活節(jié)奏。
客棧平日里來往的客人并不多,但是每日葉知新都在關(guān)店之后勤勤懇懇將柜臺、桌椅擦拭干凈。趙掌柜叮囑了幾次讓葉知新不要這么勤快,幾天打掃一次就行,可葉知新卻樂于打掃。
這天晚上趙掌柜親自下廚為葉知新煮了肉粥。
當(dāng)晚的肉粥特別香。葉知新狼吞虎咽時,發(fā)現(xiàn)趙掌柜一直盯著他看,圓眼睛里泛著奇異的光:"小葉啊,你眼珠子在燈底下咋金燦燦的?"
"?。?少年茫然抬頭。
"定是俺老眼昏花。"掌柜笑著往他碗里添了勺肉醬,"多吃些,瞧你瘦的。"
"謝謝掌柜。"
充實的溫飽生活讓葉知新感到知足,夜里葉知新正夢見母親給他縫補衣衫。
突然葉知新被某種甜膩的氣味嗆醒。他試圖坐起來,卻發(fā)現(xiàn)四肢像灌了鉛似的沉重。
黑暗中,趙掌柜的胖臉懸在上方,依然帶著熟悉的笑容,只是嘴角咧得有些夸張。
"好孩子別怕。"溫暖的手掌撫過他額頭,"睡一覺就好。"
麻袋套下來的瞬間,葉知新看見掌柜腰間多了塊黑鐵令牌——上面浮雕著滴血的骷髏。他拼命掙扎,卻只能像條離水的魚般微弱地抽搐。
冰冷的鎖鏈纏上腳踝時,葉知新終于想起那種甜膩的氣味是來自那碗異常香甜的肉粥。
客棧的梁柱在視線里扭曲旋轉(zhuǎn),最后定格在趙掌柜猙獰的臉上——像極了一只原形畢露餓瘋了的吃人野獸。
然后葉知新便失去了意識。
.....
馬蹄聲驚醒了葉知新。
麻袋粗糙的內(nèi)側(cè)摩擦著臉頰,手腳被牛筋繩勒得發(fā)麻。透過麻袋的縫隙,葉知新看到客棧門口停著三輛黑漆牢車,每輛車前都掛著盞慘白的燈籠,上面用朱砂寫著"血"字。
"大人您看,這批貨色絕對上乘。"
趙掌柜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諂媚。葉知新從未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——那個總是笑呵呵的胖掌柜,此刻正佝僂著腰,雙手捧著一本冊子遞給黑衣人。
黑衣人騎在馬上,鬼仆面具下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。他隨手翻了兩頁,突然用冊子抽在趙掌柜臉上:"六個?上次不是說好了十個?"
"實在是最近風(fēng)聲緊......"趙掌柜被抽得一個踉蹌,卻不敢抬手擦臉,任鼻血滴在雪地上,"您看這個,筋骨奇佳,絕對是個上等貨......"
葉知新感到自己被拎了起來,麻袋被打開,面具人冰涼的手指捏開他的嘴,像檢查牲口般扳著他的牙齒看了看,又粗暴地扯開衣領(lǐng)檢查鎖骨。
"瘦了點。"面具人將葉知新扔到地上,從懷里掏出個錦囊扔給趙掌柜,"老規(guī)矩,活到煉血堂的才算錢。"
葉知新被摔得生疼。
"是是是......"趙掌柜跪在雪地里接住錦囊,額頭幾乎要碰到地面,"這批孩子都喂了軟骨散,路上絕不會鬧......"
面具人突然抬腳踩住趙掌柜的手:"你話太多了。"
葉知新聽見指骨斷裂的脆響。
趙掌柜疼得渾身發(fā)抖,卻硬是擠出了笑容:"小人多嘴......大人您看要不要喝口熱酒再走?"
面具人的靴底在趙掌柜肩頭蹭了蹭沒再理會趙掌柜,轉(zhuǎn)頭對隨從喝道,"裝車!別讓堂主久等了。"
幾個披著猩紅斗篷的壯漢跳下馬,像拎小雞般抓起地上的孩子們。
葉知新被扔進鐵籠時,額頭撞在欄桿上,溫?zé)岬难⒖毯×俗笱?。透過血色,他看到趙掌柜正數(shù)著錦囊里的銀錠,斷裂的手指怪異地彎曲著。
馬蹄聲響起時,看著客棧門前的燈籠在風(fēng)雪中搖晃。
趙掌柜的身影越來越小,最后變成雪幕里一個模糊的黑點,還在不停地彎腰鞠躬。
鐵籠里的孩子開始小聲啜泣。黑衣人策馬經(jīng)過時,突然用鞭梢挑起一個女童的下巴:"再哭就割了舌頭喂狗。"
所有人嚇得直哆嗦不敢再出聲,而那女童則是緊緊咬住了嘴唇,許是因為緊張用力過猛,嘴唇溢出了鮮血。
牢車碾過泥濘的道路,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。
車轅上掛著的銅鈴叮當(dāng)作響,像極了葉知新家藥鋪門前的風(fēng)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