派出所的審訊室很小,墻壁是斑駁的米黃色,墻角結著蛛網(wǎng)。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中央,光線勉強照亮了房間里的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。林微坐在椅子上,背挺得筆直,雙手平放在膝蓋上,掌心全是汗。
她的道袍已經(jīng)被泥水和血跡弄臟,褲腿上還沾著礦洞的黑土。手腕上的鎮(zhèn)魂鈴被一根細繩子系著,垂在身前,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,卻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音——她下意識地按住了鈴身,怕驚擾了這里的肅穆。
墨墨被她藏在了背包里,剛才進派出所時,警察檢查背包,她謊稱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,竟然蒙混過關了。此刻黑貓大概是嚇壞了,縮在背包最里面,一動不動,只有偶爾傳來的細微呼嚕聲,提醒著林微它的存在。
審訊室的門被推開,走進來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——正是在礦洞見到的那位趙警官。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,臉上沒什么表情,眼神銳利地掃過林微,在她身上的道袍和腰間的桃木劍上停頓了幾秒,眉頭微微皺起。
“坐吧?!壁w警官在林微對面的椅子上坐下,將文件夾放在桌上,打開,“姓名?”
“林微?!彼穆曇粲行┌l(fā)緊,喉嚨干得厲害。
“年齡?”
“九歲?!?/p>
“家在哪里?父母是誰?”
林微的手指蜷縮了一下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:“我沒有家。我爺爺……我爺爺叫老林,他是趕尸匠,三個月前去世了。”
“趕尸匠?”趙警官的眉毛挑得更高了,他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,頭也不抬地問,“你說你是趕尸匠?”
“我是爺爺?shù)耐降堋!绷治⒓m正道,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,“爺爺教我趕尸術,我是來幫王婷姐姐回家的?!?/p>
“王婷姐姐?”趙警官停下筆,抬起頭,目光直視著林微,“你是說王家村那個死者?”
“嗯?!绷治Ⅻc點頭,“她的家人給我爺爺留下的手機發(fā)了短信,說她不安分,讓我來幫忙趕她回家?!?/p>
趙警官沉默了幾秒,似乎在消化這個信息。他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照片,放在桌上推到林微面前:“這是王婷,你認識她?”
照片上的女孩穿著生前的衣服,笑容靦腆,眼神清澈,和林微在靈床上見到的那具青紫色尸體判若兩人。林微的心臟抽痛了一下,她點點頭:“認識。我檢查過她的尸體,她不是摔死的。”
“哦?”趙警官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,“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摔死的?法醫(yī)還沒出鑒定結果。”
“爺爺教我看尸相。”林微認真地說,“她額頭的傷口是鈍器傷,不是摔傷的。她的指甲縫里有黑土和麻布碎片,手腕上還有勒痕。趙警官,她是被人害死的!”
她的語氣急切,眼睛里閃爍著真誠的光芒。但在趙警官看來,一個九歲的小女孩,煞有介事地談論“尸相”、“鈍器傷”,實在有些詭異。
“你爺爺還教你這些?”趙警官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懷疑,“他還教了你什么?教你怎么讓死人走路?”
“趕尸不是讓死人走路,是引導他們回家。”林微立刻反駁,聲音提高了些,“爺爺說,這是讓逝者安息的手藝,是積德的事?!?/p>
“積德?”趙警官冷笑一聲,“讓死人從棺材里爬出來,在街上走,這叫積德?林微,我告訴你,根據(jù)《治安管理處罰法》,故意制造恐怖、擾亂公共秩序是要被處罰的。你和你那個所謂的爺爺,可能已經(jīng)觸犯法律了?!?/p>
“我們沒有!”林微急得臉都紅了,眼眶也有些發(fā)熱,“我們從不在有人的地方趕尸,都是走小路,都是在夜里……這次是因為王婷姐姐她……”
“她怎么了?”趙警官追問,“她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,自己從靈床上爬起來,跑向深山了?”
“是!”林微用力點頭,“她失控了,因為她有冤屈。王建軍叔叔很奇怪,他一直催著讓我走西邊的路,還推了我一把。趙警官,你一定要查他!”
“王建軍推你?”趙警官在筆記本上記了一筆,“他為什么要推你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林微搖搖頭,努力回憶著當時的細節(jié),“他好像很怕我往東邊走,也很怕王婷姐姐去礦洞?!?/p>
“礦洞?”趙警官的目光再次集中起來,“你剛才在礦洞里,說那里有一具男尸?”
“是!”林微趕緊說,“就在礦洞最里面,被新土埋著。王婷姐姐跳崖前,對著礦洞鞠了一躬,她肯定是想告訴我,那里有線索!”
“尸體鞠躬?”趙警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,他放下筆,身體微微前傾,盯著林微的眼睛,“林微,你看著我。你老實告訴我,你是不是在撒謊?你是不是認識那個礦洞里的男人?你和王婷的死,到底有沒有關系?”
他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。林微被他看得有些害怕,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,但還是堅持道:“我沒有撒謊!我說的都是真的!我不認識那個男人,但王婷姐姐肯定認識他,他們的死一定有關系!”
“那你告訴我,你爺爺?shù)氖謾C呢?那條求助短信呢?”趙警官追問。
“手機……手機在我背包里?!绷治⒄f,“短信還在里面,我可以給你看?!?/p>
趙警官對門外喊了一聲,一個年輕的警察走了進來,接過林微的背包,翻找出那部老舊的按鍵手機。他檢查了一下,遞給趙警官。
趙警官打開手機,屏幕上布滿了劃痕,反應也有些遲鈍。他找到了那條短信,確實如林微所說,內(nèi)容很簡單:“望月山王家村,有女尸不安分,請林師傅前來相助,酬勞好說?!卑l(fā)件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,沒有署名。
“這能說明什么?”趙警官放下手機,“也許是有人惡作劇,也許是你自導自演。誰能證明這條短信是王建軍發(fā)的?”
林微語塞了。她確實無法證明。
“還有,你說你是趕尸匠,”趙警官繼續(xù)說道,“你的證件呢?你有身份證明嗎?你告訴我你叫林微,九歲,被一個趕尸匠收養(yǎng),可是我們查不到任何關于你的戶籍信息。你就像憑空出現(xiàn)的一樣?!?/p>
“我沒有戶口……”林微的聲音低了下去,手指緊緊攥著衣角,“爺爺說我是他撿來的,那時候我還很小,沒有任何證明。他說等我長大了,再想辦法給我上戶口,可是……他還沒來得及就去世了。”
“撿來的?”趙警官的眼神更加懷疑了,“林微,你知道嗎?你的話漏洞百出。一個沒有戶口的黑戶,聲稱自己是趕尸匠,出現(xiàn)在一樁命案現(xiàn)場,還說看到了尸體鞠躬、礦洞里有男尸……你覺得我會相信嗎?”
林微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。她知道自己說的話很離奇,連她自己有時候都覺得爺爺教的那些東西不可思議。可是,那些都是真的??!為什么沒有人相信她?
“我說的都是真的……”她哽咽著,用袖子擦著眼淚,“爺爺教我的那些,趕尸術,鎮(zhèn)魂鈴,安魂符……都是真的。王婷姐姐真的是被害死的,礦洞里的男人也是……趙警官,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?去查王建軍,去查那個礦洞,一定會有線索的!”
趙警官看著她哭得滿臉通紅,眼淚鼻涕糊了一臉,不像在撒謊的樣子。但他心里的疑慮卻絲毫沒有減少。一個九歲的孩子,經(jīng)歷了這么多事情,還能如此清晰地描述細節(jié),甚至提出自己的推測,這本身就很不尋常。
更何況,她說的那些事情,實在太超出常理了。
“好了,別哭了。”趙警官的語氣緩和了一些,“你的話我們會記錄下來。至于你說的那些,我們會去核實。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,你不能離開?!?/p>
他站起身,合上文件夾:“你先在這里待著,會有人給你送點吃的和水。有什么話,等我們核實清楚了再說?!?/p>
說完,他轉身走出了審訊室,門“咔噠”一聲被鎖上了。
審訊室里只剩下林微一個人,還有背包里的墨墨。白熾燈的光線有些刺眼,墻壁上的蛛網(wǎng)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。
林微趴在桌子上,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著。她不怕被關起來,她怕的是沒有人相信她,怕王婷的冤屈永遠得不到昭雪,怕爺爺教她的那些道理在現(xiàn)實面前不堪一擊。
“爺爺……”她小聲喊著,聲音哽咽,“我該怎么辦啊……”
背包里的墨墨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難過,輕輕蹭了蹭她的后背,發(fā)出低低的呼嚕聲。
林微吸了吸鼻子,抬起頭,用袖子擦干眼淚。她看著桌上那盞昏黃的燈,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話:“微丫頭,做我們這行,最要緊的是心誠。只要你對得起逝者,對得起自己的良心,就別怕別人不相信。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的。”
“嗯?!绷治⒂昧c點頭,像是在對爺爺保證,也像是在對自己保證,“我不能放棄。王婷姐姐還在等我,真相還在等我?!?/p>
她挺直脊背,重新坐好,眼神里雖然還有淚痕,卻多了一絲堅定。她不知道趙警官會不會去查王建軍,會不會去仔細勘察那個礦洞,但她能做的,就是相信自己看到的,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。
總有一天,他們會相信的。
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審訊室里的燈光顯得更加昏黃。林微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,只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叫,后腦勺的傷口也隱隱作痛。
就在這時,門鎖突然“咔噠”一聲被打開了。
林微抬起頭,看到趙警官走了進來,身后還跟著兩個警察。趙警官的表情有些復雜,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懷疑和警惕,反而多了一絲探究和……驚訝?
“林微?!壁w警官在她對面坐下,語氣比之前溫和了許多,“我們剛剛收到消息,法醫(yī)對王婷的尸體進行了初步檢查?!?/p>
林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緊張地看著他,大氣都不敢喘。
“法醫(yī)說,王婷的死因確實不是意外摔死?!壁w警官緩緩說道,目光落在林微臉上,“她的額頭有一處鈍器擊打傷,是致命傷。而且,她的手腕上確實有勒痕?!?/p>
林微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,眼淚再次涌了上來,這次卻是激動的:“我就說嘛!我沒有撒謊!她是被人害死的!”
趙警官點了點頭,繼續(xù)說道:“另外,我們的警員已經(jīng)對那個礦洞進行了勘察,確實在你說的位置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具男尸。初步判斷,死亡時間在王婷之前,死因也是鈍器傷?!?/p>
林微捂住嘴,強忍著沒讓自己哭出聲。王婷姐姐,你看到了嗎?有人相信了,有人去查了……
“還有,”趙警官看著林微,眼神更加復雜了,“我們聯(lián)系了湘西那邊的警方,核實了你爺爺?shù)纳矸?。老林,確實是當?shù)氐怯浽趦缘摹s尸匠?!?/p>
雖然還是覺得不可思議,但事實擺在面前,由不得他不信。這個九歲的小女孩,說的竟然都是真的。
“那……那你們會去抓王建軍嗎?”林微急切地問。
趙警官沉默了一下,搖了搖頭:“現(xiàn)在還不能。雖然他有嫌疑,但我們還沒有直接證據(jù)。我們會派人監(jiān)視他,同時繼續(xù)調查礦洞里的男尸身份,以及他和王婷、王建軍之間的關系?!?/p>
他頓了頓,看著林微:“林微,謝謝你提供的線索。之前……是我態(tài)度不好,對不起。”
林微愣住了,她沒想到趙警官會向她道歉。她趕緊搖搖頭:“沒關系?!?/p>
“你的情況,我們也核實了一部分?!壁w警官說,“你確實沒有戶籍,一直和老林生活在青竹巷。老林三個月前去世,葬禮很簡單,有不少人參加。”
他看著林微,眼神里多了一絲同情:“你一個九歲的孩子,確實不容易?!?/p>
就在這時,趙警官的手機響了。他接起電話,嗯了幾聲,表情變得有些凝重。掛了電話后,他看著林微:“上面剛剛打來電話,說會有人來接你。”
“接我?”林微愣住了,“誰會來接我?去哪里?”
“不清楚?!壁w警官搖搖頭,“是上級部門的通知,說是一個特殊機構。他們說,你這種情況,由他們接手更合適?!?/p>
特殊機構?林微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,手心又開始冒汗。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,是好是壞。
“別擔心,他們說會妥善安置你。”趙警官似乎看出了她的緊張,安慰道,“你的東西,我們會還給你。你……自己多保重吧。”
他站起身,示意身后的警察去拿林微的背包和物品??粗治⒛菑垖憹M不安的小臉,他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。
一個九歲的孩子,經(jīng)歷了這么多,還能堅持說出真相,不容易。只是,她口中的那個世界,那些“趕尸術”、“鎮(zhèn)魂鈴”,對他來說,依舊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。
也許,真的有一些特殊的人和事,是他們這些普通人無法理解的吧。
趙警官嘆了口氣,轉身走出了審訊室。留下林微一個人,坐在昏黃的燈光下,心里充滿了忐忑和迷茫。她不知道即將到來的“特殊機構”是什么地方,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因此發(fā)生怎樣的改變。
她只知道,爺爺教她的路,她必須走下去。無論前方是什么。
背包里的墨墨輕輕蹭了蹭她的手,像是在給她力量。林微握緊了手中的鎮(zhèn)魂鈴,冰涼的金屬觸感,讓她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走吧,不管去哪里,只要能查清真相,只要能守護爺爺?shù)膫鞒?,她都愿意去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