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窗糊著的綿紙被夜風(fēng)吹得發(fā)顫,漏進幾縷月白,落在祝昭寧捏著藥杵的手上。陶缽里的藥草碾得細碎,混著些琥珀色的膏體,是宋望特意配的生肌散,專治刀劍上的瘀腫。
謝時晝坐在榻邊,玄色外袍脫在竹椅上,露出纏著舊繃帶的肩背。傷處結(jié)了層薄痂,卻在白日里動了氣,又掙裂了些,滲出血珠把繃帶浸得發(fā)暗。他垂著眼,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,竟比往日少了幾分疏離,多了點落難公子的脆弱。
“今日九師兄練劍時又輸給我了。”祝昭寧把藥杵放下,取過剪子拆繃帶,聲音輕快得像山澗的水,“他說要不是你前日指點我,他才不會輸。謝舟,你說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絕世劍法?”
謝時晝的指尖在膝頭蜷了蜷。他前日看她練劍,見她收勢時總差幾分圓融,便想起皇家秘藏的《玄樞劍譜》里那句“收劍如收心,留三分力護己”,隨口指點了兩句,不想竟讓她贏了師兄。他喉間低低應(yīng)了聲:“不過是些粗淺道理。”
“才不粗淺?!弊U褜幇颜毫怂幹拿薏及丛谒麄?,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,“師父說,真正的劍法從來不在招式,在分寸?!彼恼菩膸е殑δコ龅谋±O,蹭過他結(jié)痂的傷口時,謝時晝的肩還是顫了顫。
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黑影,快得像夜貓,卻帶起檐角瓦片輕微的“咔”聲。祝昭寧的手猛地頓住,反手就抄起榻邊那柄劍
謝時晝的眼神也沉了下來。他認得這氣息,是靖王麾下的死士慣用的潛行術(shù),輕而急,像毒蛇吐信。白日里他察覺有人在山腰徘徊,原以為是錯覺,看來是謝硯之的人終究尋到了這里。
門“砰”地被撞開,木屑飛濺中,一道黑衣人影直撲榻前,手中長刀帶著寒光劈向謝時晝的后心。
來者是靖王新收的護衛(wèi)李亢,一直在找謝時晝的蹤跡,前幾日在山下聽人說時,半月前有人在山澗發(fā)現(xiàn)血跡,還拾到塊沾血的鮫綃。
他在太羲山尋了半天終于在一石壁上發(fā)現(xiàn)血跡,此處離太羲劍派很近,于是白天在門派外面觀察許久,終于看見謝時晝出了房門,便動了貪功的心思。
靖王雖要活口,可若是能提著這“茶商”的人頭回去,功勞豈不是更大?到時候再編個“失手誤殺”的由頭,王爺未必會怪罪。
“滾開!”祝昭寧側(cè)身擋在謝時晝身前,劍出鞘時帶起一陣風(fēng),精準(zhǔn)地格開長刀。她的太羲劍法剛猛有余,卻少了幾分實戰(zhàn)的狠戾,李亢的刀沉力猛,震得她虎口發(fā)麻,踉蹌著退了半步。
謝時晝撐著榻沿想起身,肋骨處的舊傷卻突然發(fā)難,疼得他眼前發(fā)黑。他看著祝昭寧被刀風(fēng)逼得左支右絀,那柄劍在她手里搖搖晃晃,像狂風(fēng)里的燭火,心口猛地揪緊。
李亢見謝時晝動彈不得,更是得意,虛晃一招逼退祝昭寧,刀鋒轉(zhuǎn)而直刺謝時晝咽喉。他算準(zhǔn)了這病秧子躲不開,嘴角已經(jīng)咧開笑意,卻沒料祝昭寧竟像只敏捷的山貓,撲過來用劍鞘死死架住刀背,同時抬腳踹向他膝彎。
“找死!”李亢被踹得單膝跪地,惱羞成怒。他難不成還收拾不了這個丫頭?刀勢一轉(zhuǎn),竟棄了謝時晝,直劈祝昭寧面門。
祝昭寧畢竟武功不高,勉強側(cè)身時慢了半分,那柄長刀已帶著破風(fēng)的銳響刺來。她下意識抬臂去擋,卻被刀刃順著胳膊滑過,“噗”的一聲扎進肩頭。
不算太深,卻足夠疼。
她甚至能感覺到冰涼的鐵刃沒入皮肉的觸感,下一秒,劇痛就像潮水般漫上來,眼前猛地一黑。劍“哐當(dāng)”落地,她晃了晃,終是撐不住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棉布短打被血浸透,紅得刺眼,順著衣擺滴在青石板上,很快積起一小灘,在月光下泛著暗沉的光。
謝時晝看著那抹刺目的紅從她肩頭漫開,一股戾氣猛地從胸腔炸開,他竟忘了肋骨的劇痛,身形如鬼魅般欺近,指尖扣住李亢持刀的手腕,發(fā)力時指骨都泛了白。
“咔嚓”一聲脆響,李亢的腕骨被生生捏碎,長刀“哐當(dāng)”落地。他還沒來得及慘叫,就被謝時晝扼住咽喉,那力道狠得像要把他的脖頸擰斷。
月光從窗縫照進來,映著謝時晝眼底翻涌的殺意,哪還有半分病弱的樣子,分明是執(zhí)掌生殺的帝王。
“你……”李亢的臉漲成紫色,手指徒勞地抓著謝時晝的衣袖,最終頭一歪,沒了聲息。
尸體倒地的悶響里,謝時晝猛地轉(zhuǎn)頭看向祝昭寧。她還維持著握劍的姿勢,肩頭的血順著胳膊流到指尖,滴在青石板上,暈開一朵朵小紅花。
“昭寧!”他踉蹌著撲過去,想碰她的傷口,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縮回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“你堅持住……我去找宋姑娘,我這就去……”
他從未如此害怕過。方才長劍刺入她的肩頭,他以為自己要失去這山間唯一的光了。一滴淚竟從眼角滑落,砸在祝昭寧的手背上,滾燙得像火。
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宋望提著藥箱跑在最前面,蕭遙和祝懷謙緊隨其后,幾個弟子舉著火把,把小院照得如同白晝。
“昭寧!”宋望剛跨進院門就看見倒在地上的人影,藥箱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砸在石階上。她連滾帶爬撲過去,手指抖著探向祝昭寧的鼻息,又摸到那片滾燙的濕黏——肩頭的傷口還在滲血,紅得發(fā)黑,把半邊短打都泡透了。
“快讓開!”她吼著推開圍上來的弟子,撕開自己的素色裙擺按住傷口,指縫間立刻涌出鮮血。藥箱被翻得亂七八糟,金瘡藥灑了半盒,她顫抖著手往傷口上敷,卻被不斷涌出的血沖開。
“傷在肩窩,沒及骨……”宋望的聲音發(fā)緊,牙齒咬得咯咯響,“但流得太多了,得立刻止血!”她摸出針囊,三枚銀針快準(zhǔn)狠地扎在祝昭寧頸側(cè)和臂彎的穴位,又取過干凈棉布層層裹緊,可那紅色還是很快透了出來。
祝昭寧的臉白得像紙,睫毛上掛著點冷汗,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。宋望探了探她的脈搏,又急又怕,眼眶紅得厲害:“還愣著干什么?抬到我房里去!”
謝時晝緊繃的脊背剛松了些,就被一股大力狠狠砸在側(cè)臉。蕭遙紅著眼撲過來,拳頭攥得死緊:“謝舟!你到底是什么人?!要不是你,昭寧怎么會受傷?!”
他的拳頭帶著練劍十年的力道,謝時晝被打得偏過頭,嘴角滲出血絲,卻沒躲,也沒還手,只是望著祝昭寧,眼神里的后怕還沒散去。
祝懷謙站在火把的陰影里,臉色沉沉。他看著地上穿著夜行衣的尸體,又看看謝時晝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帝王威儀,眉頭擰成了疙瘩:“謝公子,此地不宜再留?!?/p>
他沒明說驅(qū)逐,可語氣里的疏離像寒冬的風(fēng),刮得人骨頭疼。這劍派本是避世之所,如今卷入這等兇殺,若再留著謝時晝,怕是要引火燒身。
謝時晝慢慢直起身,擦掉嘴角的血跡。他看著祝昭寧蒼白的臉,看著她肩頭滲出的血染紅了繃帶,再看看蕭遙憤怒的眼神和祝懷謙冰冷的側(cè)臉,忽然覺得喉嚨發(fā)緊。
“是我連累了諸位,連累了昭…祝姑娘?!彼穆曇艉茌p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,“三日后,我自會離開。”
夜風(fēng)卷著火光跳動,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