實驗室的冷白燈光下,時空投影儀低沉的嗡鳴是唯一陪伴我的聲音。
指尖劃過冰涼的金屬外殼,最后一道線纜接入接口,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咔嗒”聲。歷時七年,
耗盡了所有積蓄、心血,乃至常人眼中的理智,這臺機器終于完成了最后一次調(diào)試。
它看起來并不起眼,像一個老式攝像機與無數(shù)糾纏的光纖線圈的怪異結(jié)合體,
中心處一塊巴掌大的屏幕是它唯一“窗”的雛形。理論上,
它能捕捉并穩(wěn)定特定未來時間坐標的“信息殘影”,將彼端的畫面與聲音,投射于此地此刻。
一個瘋狂的理論,一個更瘋狂的造物。而我,林漸,是它唯一的信徒與造主。沒有慶祝,
沒有觀眾。我只是深吸了一口彌漫著焊錫和冷卻劑氣味的空氣,手指顫抖著,按下了啟動鍵。
嗡鳴聲變調(diào),從低沉轉(zhuǎn)向一種高頻的、幾乎超越人耳辨識范圍的銳響。屏幕亮起,
先是雪花般的混亂噪點,
繼而瘋狂閃爍起支離破碎的色彩和線條——未來一百零八年兩個月零三天后的某個房間一隅,
如果計算沒有出錯。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。我死死盯著那團混沌,調(diào)動全部算力進行微調(diào),
試圖從信息的洪流中打撈起一片完整的碎片。時間在汗水浸濕眼睫的刺痛中流逝,
不知過了多久,那混亂的閃爍終于慢了下來,逐漸拼接、清晰。一片靜謐的暖光灑落。
是一間書房,或者說,起居室的一角。原木色的書架占據(jù)了大半邊墻壁,上面塞滿了書,
并非冷冰冰的電子屏。窗外似乎是黃昏,柔和的夕照透過我看不見的窗欞,
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、安靜的光斑。
空氣里仿佛浮動著舊紙頁和咖啡的香氣——一種跨越了百年時空,
依舊能精準擊中某種渴望的溫暖氣息。然后,他走了進來。屏幕的視角固定,
只能捕捉到房間中央的區(qū)域。他先是出現(xiàn)在視野邊緣,穿著寬松的米色家居服,身形頎長,
步履從容。然后他走到書架前,抽出一本書,就站在那片暖光里翻閱。我看不清他的正臉,
只能看到他線條清晰流暢的側(cè)顏,下頜到脖頸的弧度優(yōu)雅利落。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,
是對書中的內(nèi)容?不得而知。但那一點微不可察的弧度,卻莫名讓我屏住的呼吸稍稍松懈。
這就是一百年后的世界?如此……安寧,如此有溫度。
和我想象中的鋼鐵叢林、全息幻影完全不同。接下來的日子,觀察他成了我生活的絕對中心。
每天的固定時間,我都會準時啟動儀器,將信號牢牢鎖定在他的居所。那小小的屏幕,
成了我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唯一窗扉。他生活極有規(guī)律。清晨,他會出現(xiàn)在客廳,
為自己準備一份簡單的早餐,有時是烤面包和煎蛋,有時是燕麥粥。動作不疾不徐,
帶著一種賞心悅目的優(yōu)雅。午后,他常在書房看書或?qū)懽帧谜嬲募埞P,
這讓我尤為驚異。傍晚時分,他會坐在那把看起來就很舒適的舊扶手椅上,
聽著古老的黑膠唱片,通常是舒緩的古典樂,手指偶爾在扶手上輕輕叩擊節(jié)拍。他叫顧惟。
我是在一次他接聽視訊時聽到的名字。那頭的人恭敬地稱他“顧先生”或“顧教授”。
他的聲音透過儀器傳來,略微有些失真的低沉,像大提琴的鳴奏,很好聽。
他大多數(shù)時候是安靜的,甚至有些疏離的寂寞。但偶爾,極其偶爾地,
他會對著我這邊的“視角”方向,露出極淡的笑意,或者說上一兩句話?!敖裉焯鞖夂芎?,
是不是?”他端著咖啡,望著窗外,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對某個存在訴說。屏幕這端的我,
心臟猛地一跳,仿佛真的被看見了一般。明知這只是信息殘影的單向投射,
他絕無可能感知到我的窺視,卻仍忍不住在那片溫潤的目光掃過“鏡頭”時,指尖發(fā)顫。
這種錯覺,在某個雨夜變得更加具體。那晚窗外雷聲轟鳴,實驗室的燈光因電壓不穩(wěn)而閃爍。
屏幕那端的書房也籠罩在雨聲中,淅淅瀝瀝,更顯靜謐。他坐在扶手椅里,卻沒有看書,
只是望著壁爐里跳躍的虛擬火焰(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投影火焰,
真實燃燒的明火早已罕見)出神。忽然,他輕輕開口,吟誦起一首詩?!啊阋粫嚎次遥?/p>
一會兒看云。我覺得,你看我時很遠,你看云時很近。”顧城。我熟悉的詩句。
從他低緩的嗓音里流淌出來,裹挾著雨聲和爐火的暖意,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溫柔。吟誦完后,
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依然落在我這端,輕輕嘆了口氣,低語道:“若是真的存在,
此刻共聽雨聲,也算一種慰藉吧?!蹦且豢?,巨大的酸楚和同樣巨大的甜蜜攫住了我。
理智告訴我這是人類對孤獨的本能排遣,他或許只是習(xí)慣了假想一個陪伴者。
但情感卻瘋狂地滋長,像藤蔓般纏繞住我的心臟,將它拖入一個名為“顧惟”的漩渦。
我開始不可自拔地沉迷。每天迫不及待地進入實驗室,鎖上門,將一切俗世煩擾隔絕在外,
只為了那固定幾個小時的“相見”。我會因為他偶爾投注向“這邊”的目光而臉紅心跳,
會因為他對著“空氣”說話而暗自回應(yīng),會猜測他今天的情緒,會為他泡上一杯同樣的茶,
隔著一百年的時光,試圖品味同一份醇香。我甚至開始記錄“顧惟日志”。記下他的作息,
他的喜好,他讀的書,他聽的音樂,他說的每一句或許無意、卻被我鄭重收藏的話。
我知道他偏愛古典樂勝過電子合成,知道他對舊紙本書籍近乎偏執(zhí)的喜愛,
知道他早餐討厭吃胡蘿卜(看到那次他微微皺眉把煎蛋里的胡蘿卜丁挑出來時,
我對著屏幕笑了好久),知道他右耳耳后有一顆極小的紅痣……這份隱秘的、單向的愛戀,
在孤獨的土壤里瘋長,枝繁葉茂,遮蔽了我全部的天空?,F(xiàn)實變得蒼白乏味,
唯有那方屏幕里的世界,才是真實,才是歸宿。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他書房的一切細節(jié),
試圖拼湊出他更完整的人生。書架上的書種類龐雜,從物理學(xué)巨著到詩歌集,
從歷史文獻到植物圖鑒。墻上掛著一幅筆觸略顯稚嫩的風(fēng)景油畫,署名是一個花體的“W”,
不知是誰所贈。窗臺上養(yǎng)著幾盆長勢喜人的綠植,其中一盆開著細小的白色花朵,
香氣似乎能透過屏幕傳來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有時會對著一個放在書架頂層的舊木盒出神,
但那盒子他從未打開過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每周會固定和一位名叫“埃琳娜”的女士進行視頻通話,
討論的大多是學(xué)術(shù)問題,態(tài)度客氣而尊重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偶爾會露出疲憊的神色,
用手指按壓太陽穴,那時我會忍不住想穿越時空去撫平他眉間的皺褶。
我的生活重心徹底傾斜。實驗室外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。朋友的聯(lián)系早已斷絕,
家人的關(guān)心被我敷衍搪塞。所有的錢都投入了設(shè)備的維護和升級,我吃著最簡單的食物,
穿著舊衣,但對屏幕那端的他,我卻傾注了所有的奢侈想象。
我為自己構(gòu)建了一個完整的幻想:我和顧惟,是跨越時空的靈魂知己。
他一定能理解我的追求,我的孤獨。他那些對著“空氣”的話語,就是證明。
我們只是被時間隔開,但精神共鳴真實存在。這種自我催眠,在一天晚上達到了頂峰。
那晚他似乎心情很好,晚餐時甚至開了一瓶紅酒。微醺中,他拿著酒杯走到屏幕視角的中心,
第一次,那么清晰地、直接地“看”著我所在的方向。他的眼眸在暖光下顯得深邃而溫柔,
帶著一絲朦朧的笑意?!拔抑滥阍谀抢铮彼p聲說,聲音像羽毛搔過心尖,
“也許只是我的幻想……但如果你真的能聽見,”他舉起酒杯,微微示意,“敬你,
無論你是誰,存在于何時何地。感謝這份……遙遠的陪伴?!蔽业难蹨I瞬間涌出。
隔著冰冷的屏幕,我顫抖著拿起手邊那杯早已冷掉的茶,向他回敬。盡管知道他看不見,
聽不見,但我心中的轟鳴幾乎要震碎胸腔。那一刻,
我堅信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超乎物理法則的聯(lián)系。這種虛幻的幸福感持續(xù)了一段時間,
直到信號開始出現(xiàn)不穩(wěn)定的征兆。起初只是偶爾的畫面抖動或聲音斷續(xù),
我以為是設(shè)備老化或外部干擾,加緊進行了維護。但情況并未好轉(zhuǎn),反而愈發(fā)頻繁。
有時屏幕甚至?xí)蝗缓诘魩酌?,然后又恢?fù)正常,留下我心驚肉跳的等待。更讓我不安的是,
顧惟那邊似乎也出現(xiàn)了一些變化。他待在書房的時間變少了,即使出現(xiàn),
也常常顯得心事重重。他有時會長時間地盯著我的“視角”方向,眉頭微蹙,
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溫和淡然,而帶著一種……探究,甚至是一絲難以察覺的焦躁。
一次劇烈的信號干擾中,畫面瘋狂閃爍,聲音扭曲成刺耳的雜音。在那一團混亂中,
我似乎聽到他急促地問了一句:“……在那里嗎?你到底……”聲音戛然而止,
畫面恢復(fù)正常時,他正背對著屏幕,走向窗邊,
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錯覺和雜音拼湊出的幻聽。但我心中的不安開始生根發(fā)芽。
那種被他“看見”的甜蜜錯覺漸漸被一種怪異感取代。他增加的,
真的是對“空氣”說話的習(xí)慣嗎?還是……真正的崩塌,發(fā)生在一個看似平常的午后。
那天的信號似乎格外不穩(wěn)定,屏幕上的圖像不時出現(xiàn)細微的抖動和延遲。
顧惟也在忙于整理什么,從書房的一角搬出幾個看起來塵封已久的紙箱。
他拿出一些舊物看了看,又小心地放回去。他的動作有些心不在焉,目光幾次掃過我的方向。
就在他轉(zhuǎn)身去拿另一個箱子時,動作稍微大了一些,手肘不經(jīng)意間碰到了書架的一角。
一本塞在書架最上層、看起來許久未曾動過的厚書,被震得松脫了束縛,直直地掉了下來。
“啪”地一聲悶響,書落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,散開。顧惟聞聲回頭,走上前,
彎腰將那本書拾起。就在他拿起書,
用手指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的那一刻——我的血液,在剎那間仿佛凍結(jié)了。
透過微微晃動的影像,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本厚重書籍的封面。極其復(fù)古的設(shè)計,
甚至有些簡陋。泛黃的紙質(zhì)封面,黑色的粗體書名占據(jù)了大部分面積。
《時空投影先驅(qū):林漸傳》。下面是一行小字副標題:因窺視未來癲狂而死。
心臟停跳了一拍。呼吸驟停。時空投影……先驅(qū)?林漸?那是我的名字。
窺視未來……癲狂而死?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寒瞬間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。
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,帶倒了旁邊的工具架,金屬零件嘩啦啦散落一地,我卻渾然不覺,
眼睛死死盯著那塊屏幕,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,試圖證明那只是信號不良導(dǎo)致的錯覺,
或者是我過度熬夜產(chǎn)生的幻覺!顧惟的手指,修長而優(yōu)雅,正撫過那封面。然后,
他翻開了扉頁。鏡頭無法捕捉內(nèi)頁的全部文字,但恰好,
足夠清晰地映出扉頁上的那一行字——“謹以此書,紀念一個被時空吞噬的靈魂?!倍路剑?/p>
是作者的署名。兩個字。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兩個字。這兩個字,
曾在他書寫便簽時出現(xiàn)過,曾在他出版的書籍扉頁上出現(xiàn)過,我曾無數(shù)次在心里默寫、描摹,
覺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字形。顧惟。著作者:顧惟。轟——!腦子里像被投下了一顆炸彈,
所有的思維、所有的感知,在那一刻被炸得粉碎,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聾的空白和尖銳的鳴響。
他寫的?關(guān)于我的傳記?一生未婚……癲狂……而死?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急速爬升,
炸開在我的頭皮。我渾身發(fā)抖,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,發(fā)出咯咯的聲響。
視線死死黏在屏幕上,那個男人,
那個我夜夜窺視、默默愛戀、以為是一場跨越時空奇跡相遇的男人,正低著頭,
用那種我熟悉的、溫柔又疏離的神情,看著他手中的那本書。那本宣告我悲慘結(jié)局的書。
那本……由他親手書寫的……我的結(jié)局。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。
我扶著劇烈刺痛的額頭,踉蹌著后退,撞在冰冷的實驗臺上,才勉強沒有癱軟下去。屏幕里,
顧惟合上了書,并沒有立刻將它放回書架頂端。他拿著它,走到了他常坐的那把扶手椅旁,
坐了下來。他將那本傳記放在膝上,一只手無意識地搭在封面之上,
目光再次投向壁爐里跳躍的火焰,眼神變得有些悠遠,仿佛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