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捏著高腳杯,站在水晶吊燈底下。香檳的氣泡往上躥,蹭著我指尖。真涼。
空氣里香水味混著烤小羊排的油脂氣,有點膩。滿眼都是晃動的禮服裙擺和锃亮的皮鞋尖。
“釉釉,來。”穿著墨綠色絲絨旗袍的女人朝我招手,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水頭足得晃眼。
她是我生物學(xué)上的母親,林美云。找回我十六天?!斑@位是王伯伯,
我們家最重要的合作伙伴。”王伯伯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,胖胖的,眼睛瞇成縫,上下打量我。
“哎呀,這就是找回來的明珠?跟美云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!好,好!
以后就是一家人了!”他嗓門洪亮,帶著生意場上的熟稔。我扯了扯嘴角,算是回應(yīng)。
這裙子勒得我喘不過氣。抹胸的,亮片硌人。不如我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純棉T恤舒服。
“這孩子,剛回來,還有點認(rèn)生?!绷置涝期s緊打圓場,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,
指甲上鑲的碎鉆刮著我皮膚。她壓低聲音,帶著點哄勸的意味,“釉釉,笑一笑。
王伯伯看著呢,給媽媽點面子?!泵孀?。這兩個字,這十六天我聽得耳朵起繭。我抬眼,
掃過大廳。我那生物學(xué)上的父親,虞宏遠(yuǎn),正端著酒杯,被一群人圍著。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
找回流落在外的女兒,多好的一樁美談,足夠他慈善家的名頭再鍍一層金。角落里,
穿著粉色紗裙的女孩,虞珊珊,我名義上的“妹妹”,虞家養(yǎng)了二十年的假千金。
她正低頭擺弄手機(jī),長長的睫毛垂著,看不清表情。但我知道,她時不時飄過來的眼神,
像帶著小鉤子。十六天前,我還是城南夜市“虞記秘制辣醬”的攤主。一勺辣醬五塊錢,
配個白饅頭管飽。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,日子緊巴,但踏實。
直到虞家的律師帶著DNA報告找上門,說我才是虞宏遠(yuǎn)和林美云的親生女兒,
當(dāng)年醫(yī)院抱錯了。天降富貴?;夜媚飫”???上?,我不是灰姑娘。我是塊滾刀肉。“釉釉?
”林美云又輕輕推了我一下,聲音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焦躁。我收回目光,
看向眼前胖乎乎的王伯伯,還有周圍幾張帶著探究和客套笑容的臉。
他們等著看虞家新找回來的千金,如何融入這金光閃閃的世界。行。那就融入。
我放下那杯幾乎沒動的香檳。冰涼的杯底磕在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桌上,
發(fā)出“嗒”的一聲輕響。不大,但奇異地讓周圍一小圈交談聲靜了靜?!笆阋幌隆?/p>
”我對王伯伯點點頭,沒看林美云瞬間僵住的臉。在幾十道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注視下,
我走向宴會廳那個不起眼的角落。那里堆著些備用的椅子和雜物。我的大號帆布雙肩包,
灰撲撲的,和這里格格不入,就塞在那堆雜物后面。林美云的臉已經(jīng)白了。
她大概猜到了我要做什么,但又不敢相信。虞宏遠(yuǎn)也停止了交談,皺著眉看過來。
虞珊珊放下了手機(jī),抬起頭,眼神復(fù)雜。我蹲下,拉開帆布包的拉鏈。金屬齒摩擦的聲音,
在突然變得過分安靜的大廳里,有點刺耳。包里的東西露出來。一個可折疊的輕便小桌板。
幾瓶用透明調(diào)料瓶裝著的、紅得透亮的辣醬。一摞印著二維碼的付款立牌。
還有一疊牛皮紙小袋。大廳徹底安靜了。只有背景舒緩的鋼琴曲還在不識趣地流淌。
我站起身,嘩啦一下抖開折疊桌板。桌腿支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,
發(fā)出清晰的“咔噠”聲。然后,我拿出手機(jī),點開一個直播APP,熟練地支在桌板邊緣。
鏡頭對準(zhǔn)了那幾瓶紅艷艷的辣醬,還有我身上那件價值不菲、此刻卻顯得無比滑稽的晚禮服。
“家人們,晚上好!臨時插播一場!”我對著手機(jī)鏡頭開口,聲音不大,但足夠清晰,
穿透了寂靜。“老地方被城管大哥友情提醒了,今晚轉(zhuǎn)個場。新場地,賊豪華!看見沒?
水晶燈!大吊頂!”我調(diào)整了一下鏡頭角度,
讓背景里那些目瞪口呆的賓客、奢華的水晶燈、精致的點心塔,都框了進(jìn)去?!皬U話不多說,
福利走一波!今晚‘虞記秘制辣醬’,宮廷特供版!原價五塊一勺,直播間特惠,三勺十塊!
買五送一!支持同城閃送,滿五十包郵!認(rèn)準(zhǔn)我身后這金碧輝煌的背景板,絕對正品!
假一賠命!”我把一瓶辣醬舉到鏡頭前,紅油透亮,里面飽滿的辣椒籽和芝麻粒清晰可見。
“看看這色澤!聞不到香味?嘖,可惜了。純手工熬制,零添加!
拌飯、拌面、蘸餃子、炒菜,香得你靈魂出竅!新進(jìn)來的家人點個關(guān)注,左上角福袋馬上開!
”我擰開一瓶辣醬的蓋子,濃郁霸道、帶著焦香的辛辣味瞬間沖了出來,
像一把無形的小錘子,猛地砸碎了宴會廳里浮華的香氣結(jié)界?!鞍 ?!”一聲短促的尖叫。
是林美云。她捂著胸口,眼睛一翻,軟軟地往后倒。旁邊的貴婦手忙腳亂地扶住她?!斑旬?dāng)!
”虞宏遠(yuǎn)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琥珀色的酒液濺在他昂貴的西褲上?!芭距?!
”虞珊珊的手機(jī)也脫手了,屏幕朝下砸在地板上。整個宴會廳,像被按下了暫停鍵,
然后又被猛地按下了混亂播放鍵。驚呼聲,抽氣聲,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聲,瞬間炸開。
只有我的聲音,還在直播間里穩(wěn)穩(wěn)地繼續(xù):“感謝‘城南老王頭’送出的穿云箭!王叔大氣!
給您備注了,明天多送您一瓶新品嘗嘗!……什么?場地在哪?問得好!本市頂級豪宅區(qū),
錦繡山莊,虞家別墅。導(dǎo)航能搜到。不過別都涌過來啊,保安大哥挺兇的。
”我瞥了一眼混亂的中心。林美云被扶到一邊的沙發(fā)上,有人給她扇風(fēng),有人掐人中。
虞宏遠(yuǎn)臉色鐵青,像一尊即將爆發(fā)的火山,被幾個人攔著,胸膛劇烈起伏。
虞珊珊撿起摔裂了屏幕的手機(jī),死死地盯著我,眼圈通紅,那眼神,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。
一個穿著管家制服的男人,帶著兩個身材魁梧的保安,撥開人群,氣勢洶洶地朝我沖過來。
“小姐!請您立刻停止這種行為!”管家聲音嚴(yán)厲,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保安伸手就要來收我的桌子。我把手機(jī)鏡頭一轉(zhuǎn),對準(zhǔn)他們仨。“喲,家人們看!
VIP安保服務(wù)來了!這速度,杠杠的!點贊走一波!……對,就是他們,
要沒收我吃飯的家伙。大家評評理,我在自己家客廳擺個攤,犯法嗎?
”直播間彈幕瞬間瘋了?!九P槽!真是錦繡山莊!我認(rèn)得那吊燈!】【自己家?
主播是虞家千金???】【666!豪門千金直播賣辣醬!年度魔幻!
】【保安大哥一臉懵逼哈哈哈!】【支持主播!憑本事吃飯不丟人!】【虞宏遠(yuǎn)臉都綠了!
截圖了截圖了!】【辣醬鏈接呢?快上車!】管家和保安被鏡頭懟著,動作僵住了。
估計虞宏遠(yuǎn)沒教過他們怎么處理被全網(wǎng)直播的場面?!鞍郑?!你們看她!
”虞珊珊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,充滿了委屈和控訴,“她把家里搞成什么樣了!
我的生日宴全毀了!以后我還怎么見人!”虞宏遠(yuǎn)猛地甩開攔著他的人,幾步?jīng)_到我面前。
他個子很高,帶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。他死死盯著我,眼里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,
壓低了聲音,從牙縫里擠出來:“虞釉!你立刻!馬上!給我關(guān)了!滾回樓上去!
”我迎著他的目光,沒躲。手機(jī)鏡頭穩(wěn)穩(wěn)地對著他因盛怒而扭曲的臉。“爸,”我開口,
聲音透過麥克風(fēng)傳遍了直播間,也響在寂靜下來的宴會廳里,“我在創(chuàng)業(yè)。合法經(jīng)營。
您不是一直教育我們,要自食其力嗎?”我指了指桌上的辣醬,“喏,這就是我的力。
比您給的生活費(fèi),花著踏實?!薄皠?chuàng)業(yè)?!擺地攤叫創(chuàng)業(yè)?!”虞宏遠(yuǎn)的聲音拔高了,
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,“虞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!你看看你妹妹,再看看你!
你像個什么樣子!野人!”“珊珊姐是挺像樣的?!蔽尹c點頭,
鏡頭適時地掃過不遠(yuǎn)處梨花帶雨的虞珊珊,“穿著高定,彈著鋼琴,喝著紅酒,
談?wù)撝钚驴畹陌?。像個標(biāo)準(zhǔn)的豪門名媛?!蔽以掍h一轉(zhuǎn),語氣平淡,“可惜,是假的。
血統(tǒng)這東西,包裝得再光鮮,也改不了本質(zhì),對吧?”這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
精準(zhǔn)地捅在了虞珊珊最痛的地方。她渾身一顫,臉色煞白,死死咬住嘴唇,
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。“你!”虞宏遠(yuǎn)氣得渾身發(fā)抖,揚(yáng)起手。直播間的彈幕瞬間爆炸。
【要動手?!】【親爹打親閨女?直播家暴?】【錄屏了錄屏了!】【豪門秘辛!刺激!
】那只手終究沒落下來。被旁邊眼疾手快的合伙人死死拉住了?!袄嫌?!冷靜!鏡頭!
全是鏡頭!”合伙人急得滿頭汗。虞宏遠(yuǎn)胸膛劇烈起伏,像拉風(fēng)箱。他指著大門,
聲音嘶?。骸皾L!你給我滾出這個家!”我看著他,
又看了看沙發(fā)上悠悠轉(zhuǎn)醒、一臉絕望看著我的林美云,
還有那個恨不得用眼神殺死我的假妹妹?!靶??!蔽依涞貞?yīng)了一聲。彎腰,
開始收拾我的折疊桌、辣醬瓶、付款立牌。動作麻利,像在夜市收攤一樣熟練。
我把東西一股腦塞回那個灰撲撲的大帆布包,拉鏈一拉,甩到肩上。沉甸甸的,是我的生計。
手機(jī)還開著直播,鏡頭掃過一片狼藉、死寂的宴會廳,掃過臉色各異的賓客,
最后定格在虞宏遠(yuǎn)鐵青的臉上和林美云絕望的眼神上。“家人們,突發(fā)狀況,
主播被豪宅驅(qū)逐了。”我對著鏡頭,語氣輕松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,“直播先到這里。
辣醬鏈接掛小黃車了,想支持老虞自力更生的,下單備注‘豪門逆子’,
額外送一包秘制蘿卜干!感謝各位衣食父母!咱們……城南夜市老地方,江湖再見!”說完,
我干脆利落地按下了結(jié)束直播的按鈕。屏幕黑掉。我把手機(jī)揣進(jìn)褲兜——沒錯,
晚禮服里面我還穿著自己的牛仔褲。踩著那雙和禮服完全不搭的運(yùn)動鞋,
我背著我的大帆布包,在滿廳死寂和無數(shù)道復(fù)雜的目光注視下,挺直脊背,一步一步,
走出了這棟金碧輝煌的牢籠。身后,傳來林美云壓抑不住的痛哭聲,
還有虞宏遠(yuǎn)暴怒的咆哮:“封鎖消息!今天的事,誰敢傳出去半個字,
我讓他在這行混不下去!”大門在我身后沉重地關(guān)上,隔絕了里面的雞飛狗跳。
初夏夜晚的風(fēng)帶著點涼意,吹在臉上,格外清爽。我深吸一口氣。
空氣里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,比那宴會廳里的香水味好聞一萬倍。掏出手機(jī)看了看后臺。
直播間人數(shù)峰值破了五十萬。小黃車的辣醬庫存,秒空。私信爆炸,
全是“哈哈哈”和“求地址”以及“姐妹牛逼!”。我笑了笑。行,啟動資金有了。
攔了輛出租車?!皫煾?,城南夜市。
”司機(jī)師傅從后視鏡瞄了一眼我肩上那個與“錦繡山莊”格格不入的大包,
還有我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卻皺巴巴的禮服裙擺,眼神有點古怪。“姑娘,參加完宴會?。?/p>
”“嗯?!蔽铱吭谝伪成?,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霓虹,“剛把我親爹氣了個半死,
被趕出來了?!彼緳C(jī):“……”他默默升起了前后排之間的隔板。很好,世界清凈了。
回到我那間租來的、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,卸掉臉上糊著的厚重妝容,
換上洗得發(fā)軟的舊T恤和短褲,我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。鏡子里的女孩,皮膚沒那么白了,
眼角眉梢?guī)еc市井打磨過的利落,眼神清亮。這才是虞釉。夜市攤主虞釉。手機(jī)一直在震。
除了源源不斷的訂單提醒,還有虞家的電話轟炸。我直接拉黑了虞宏遠(yuǎn)和林美云的號碼。
虞珊珊倒是沒打來,估計正忙著安撫她那顆受傷的“真千金”心。
倒是有個陌生號碼鍥而不舍。我接起?!坝杂裕渴怯杂詥??”一個小心翼翼的中年女聲,
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。我愣了一下?!啊藡??”“哎!是我!
”舅媽的聲音一下子激動起來,“真的是你啊釉釉!我看到手機(jī)了!那個什么直播!
哎喲我的老天爺!你……你找到你親爹媽了?是電視里放的那種大老板?”“嗯。
”我應(yīng)了一聲,心里有點不是滋味。當(dāng)初被虞家接走,走得匆忙,
只給撫養(yǎng)我長大的舅舅舅媽留了封信和一個新號碼。這十六天,
忙著適應(yīng)(或者說反抗)新環(huán)境,竟忘了給他們報個平安。“哎喲!真好!真好!
”舅媽連聲說,聲音里是真切的歡喜,隨即又壓低了,
“那……那你今晚直播……你爹媽……是不是不高興了?舅媽看你那直播,
心都跳到嗓子眼了!那么多人看著呢,你怎么跟你爹頂起來了?還賣辣醬……”“舅媽,
”我打斷她,鼻子有點酸,“辣醬是咱家的根。我姓虞,
是您和舅舅一口飯一口湯喂大的虞釉。不是他們虞家櫥窗里擺著的瓷娃娃。他們不高興,
是他們的事。我靠自己的手藝吃飯,不偷不搶,沒什么丟人的?!彪娫捘穷^沉默了幾秒,
傳來舅媽吸鼻子的聲音。“……哎!好!好孩子!有志氣!舅媽就擔(dān)心你受委屈!
你舅舅剛才還念叨,說咱釉釉在哪都是好樣的!你爹媽要是不疼你,你就回來!
舅媽給你烙餅吃!管夠!”“嗯!”我重重應(yīng)下,喉嚨發(fā)堵?!暗任颐^這陣子,
就回去看你們?!睊炝穗娫?,心里那點因為被趕出家門的冷硬,被舅媽的話烘得暖了些。
我打開電腦,處理爆單的辣醬訂單,聯(lián)系熟悉的原材料供應(yīng)商,又翻出攢了好久的錢,
咬牙租下了夜市一個位置更好的固定攤位。地方不大,但足夠支開我的折疊桌,
掛上“虞記秘制辣醬”的招牌。虞家想把我打造成名媛?我偏要在煙火氣最濃的地方,
活成自己的招牌。第二天傍晚,城南夜市。熟悉的油煙味、吆喝聲、人聲鼎沸。我的新攤位,
支棱起來了。折疊桌擦得锃亮。一排排紅亮亮的辣醬瓶碼放整齊,
在節(jié)能燈泡下泛著誘人的油光。旁邊立著個硬紙板招牌,
上面是我用馬克筆寫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:“豪門逆子·秘制辣醬,三勺十塊,童叟無欺。
”昨晚直播的威力還在發(fā)酵。攤位前圍了不少人,有看熱鬧的,有真來買的,
還有舉著手機(jī)直播的?!爸鞑?!昨晚太牛了!真被趕出來了?”“辣醬給我來五瓶!
就要那個‘豪門逆子’贈品!”“姐妹硬氣!支持你!”我麻利地收錢、裝袋、遞貨,
臉上帶著笑:“謝謝支持!理性消費(fèi)??!吃不了辣的別硬撐!”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。
忙得腳不沾地時,一輛黑色的賓利,像一條格格不入的深海魚,
艱難地擠進(jìn)了夜市嘈雜的人流,停在了我的攤位斜對面。車門打開。林美云先下來。
她今天穿了身香芋紫的套裝,戴著墨鏡,試圖維持優(yōu)雅,
但緊抿的嘴唇和略顯急促的腳步泄露了她的煩躁。
她身后跟著一個穿著黑西裝、面無表情的管家,手里拎著個看起來很沉的公文包。
兩人穿過彌漫著燒烤油煙和人群汗味的小道,站到了我的攤位前。周圍瞬間安靜了不少。
無數(shù)道目光聚焦過來。林美云隔著墨鏡看我,深吸一口氣,像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(shè)。
她摘下墨鏡,露出一雙明顯紅腫、帶著疲憊和懇求的眼睛?!坝杂浴彼曇粲悬c啞,
努力放柔,“跟媽媽回家吧,好不好?別鬧了。昨天是你爸爸氣頭上,話趕話的。
一家人哪有隔夜仇?”她示意了一下管家。管家立刻上前一步,打開公文包。
里面是厚厚幾沓嶄新的百元大鈔。粉紅的顏色,在夜市昏黃的燈光下,格外扎眼。
“這里……是二十萬。”林美云聲音更柔了,帶著誘哄,“你先拿著,零花。
不夠再跟媽媽說。你爸爸說了,只要你肯回去,好好聽話,以前的事都過去了。
珊珊那邊……媽媽也會去說?!彼D了頓,環(huán)視了一下嘈雜混亂的夜市環(huán)境,
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,聲音壓得更低,
帶著濃濃的優(yōu)越感和嫌棄:“你看看這里……烏煙瘴氣的,都是些什么人?你一個女孩子,
在這種地方拋頭露面,像什么樣子?多危險!聽媽媽的話,收拾東西,跟我們回家。
你想要什么,爸爸媽媽都能給你最好的?!敝車娜巳红o得可怕。無數(shù)雙耳朵豎著。
我停下手里裝辣醬的動作,抬頭看她。那張保養(yǎng)得宜的臉上,
寫滿了“我是為你好”的施舍和不容置疑?!皨專蔽议_口,聲音不大,但足夠清晰,
“您覺得,這地方臟?這些人,不入流?”林美云沒說話,但眼神里的鄙夷已經(jīng)說明了一切。
我笑了。拿起一瓶辣醬,擰開蓋子。那股霸道濃烈的辛香再次彌漫開來?!澳悄绬??
”我看著她,“您昨晚在宴會上差點暈倒,是隔壁賣烤冷面的張叔掐著您人中,
把他備著的清涼油給您聞了,您才緩過勁兒。您那杯摔碎的酒,
是后面賣炒粉的李阿姨第一時間拿了掃帚清理干凈的,怕玻璃碴子扎著人。
您覺得這里烏煙瘴氣,可就是這‘烏煙瘴氣’的地方,養(yǎng)活了我十六年。這里的叔叔阿姨,
比您那宴會廳里拍您馬屁的人,實在得多?!绷置涝频哪樕魂嚰t一陣白。
“至于這二十萬……”我瞥了一眼那粉紅的鈔票,“您收回去吧。我賣辣醬,
一天也能掙個幾百上千。雖然比不上您給珊珊姐買個包,但我花著踏實,
每一分都是我熬醬熬到半夜,手上燙出泡換來的。不臟?!蔽野咽掷锬瞧块_了蓋的辣醬,
放在她那裝著二十萬的公文包旁邊?!斑@瓶,送您嘗嘗。虞記秘制的味道。您親生女兒,
靠這個活著長大的味道?!蔽艺Z氣平淡,“您要是真覺得這地方臟,配不上您,就別再來了。
我在這兒挺好?!绷置涝频纳眢w晃了一下,臉色煞白。她看著那瓶紅得刺眼的辣醬,
又看看周圍那些穿著廉價衣衫、帶著汗味、卻用各種復(fù)雜眼神看著她的攤販和食客,
嘴唇哆嗦著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管家想上前扶她。“別碰我!”林美云猛地甩開管家的手,
像是被什么臟東西碰到。她死死地盯著我,眼神里有憤怒,有難堪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