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夕沒有回答我關(guān)于“約定”的問題。她只是站起身，用一種近乎夢游的姿態(tài)，走進了廚房。我以為她是要去拿水或者做什么，但她打開的，卻是那個我們用來存放各種雜物的抽屜。她在里面翻找著，發(fā)出叮叮當當?shù)穆曧憽?/p>
我跟了過去，緊張地問：“小夕，你要找什么？”
她沒有理我，繼續(xù)翻著。終于，她從一堆舊電池和螺絲刀里，拿出了一樣東西——一根紅色的、編織得很精巧的繩子，上面還串著幾顆看起來像是某種果核的珠子。
她拿著那根紅繩，又走回到土豆的窩邊，再次跪下。她將紅繩小心翼翼地系在了土豆的伊麗莎白圈上，手法熟練，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。
“小夕，你到底在干什么？”我感覺自己的耐心正在被一種無形的、荒謬的力量所吞噬，“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說句話？”
她系好繩子，這才緩緩地抬起頭看我。她的眼睛里已經(jīng)沒有了剛才的歇斯底里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寂的、令人心悸的哀傷。
“約定，”她終于開口了，聲音嘶啞，“就是從你接受土豆的‘指引’那一刻起，我們就默認締結(jié)的契約。你享受了它帶來的好運，就必須尊重它的完整。這是等價交換?！?/p>
我簡直要被氣笑了?！笆裁粗敢?？什么好運？就因為那次客戶的事情，還有買股票和去旅游？小夕，那都是巧合！是運氣！你不能把這些都歸功于一只狗！”
“是嗎？”她冷冷地反問，“那你告訴我，為什么你那個拖了半年都沒進展的項目，會在土豆‘預言’后的第二天就迎刃而解？為什么我按照土豆的‘提示’買的那幾只股票，在一個月內(nèi)都漲了超過百分之二十？為什么我們?nèi)チ送炼埂x擇’的青島，就完美避開了襲擊廈門的百年一遇的臺風？周辰，你享受著這一切的時候，你不是也很開心嗎？你不是也抱著土豆說它是我們家的小福星嗎？”
我一時語塞。是的，我確實說過，但那只是情侶間的玩笑，是愛稱，是寵溺。我從未當真。
“可那……”
“在你看來是玩笑，”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，打斷了我，“在我看來，是神諭。在我們家族看來，是‘信使’在履行它的職責?！?/p>
“家族？信使？”我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兔子洞，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打敗我的認知。
她深吸了一口氣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。她站起來，走到沙發(fā)旁坐下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。我遲疑了一下，走了過去，坐在離她最遠的一角。我們之間隔著的，是足以再坐下兩個人的距離，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。
“我們家，從我太奶奶那一輩開始，就供奉著一位‘存在’?！彼粗胺娇諢o一物的墻壁，眼神悠遠，仿佛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(guān)的古老故事，“我們不叫它神，也不叫它仙，就稱之為‘它’。‘它’沒有實體，是一種更高維度的意識?！缺?，但也有規(guī)則。我們家族的人，可以通過特定的‘媒介’，與‘它’建立微弱的連接，從而獲得一些未來的碎片信息，或者說，是好運的流向?！?/p>
我張了張嘴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愛了三年的女人，她妝容精致，穿著時尚，在一家科學嚴謹?shù)膶櫸镝t(yī)院工作，嘴里卻說著堪比封建迷信的話。這種割裂感讓我頭皮發(fā)麻。
“而這種‘媒介’，或者叫‘信使’，每一代只有一個?！彼^續(xù)說道，聲音平靜得可怕，“它們通常以動物的形態(tài)出現(xiàn)，但又不是普通的動物。它們的靈魂里，承載著一絲‘它’的印記。我太奶奶的信使是一只白貓，我奶奶的是一只金絲雀，到了我媽媽這一代，是空缺的。直到三年前，我遇到了土豆?！?/p>
她轉(zhuǎn)過頭，目光灼灼地看著我：“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？在寵物醫(yī)院。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，而是你懷里的土豆。我看到它眉心有一點別人看不到的金色光暈。那一刻我就知道，我等了二十多年的‘信使’，出現(xiàn)了?！?/p>
我的后背竄起一股寒意?！八浴惝敵踅咏遥褪菫榱送炼?？”
她沉默了片刻，輕輕搖了搖頭：“一開始是。但后來，我愛上了你，周辰。我以為你是‘它’賜給我的雙份禮物。一個信使，一個愛人。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守護這個秘密，一起接受這份饋贈。所以我才不斷地向你展示土豆的力量，讓你相信，讓你接受。我以為你懂了，我以為你默認了我們的約定?！?/p>
“我懂什么了？我默認什么了？”我終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，“我只看到我的女朋友越來越迷信，把一只狗當成了神仙！我只是在用科學的方法養(yǎng)寵物！我做錯了什么？！”
“科學？”她凄然一笑，眼淚又流了下來，“你所謂的科學，毀掉了最重要的東西。信使與‘它’的連接，需要一個最純粹、最原始的能量核心作為‘信標’。這個‘信標’，就是它作為雄性生物最本源的象征。你把它割掉了，周辰！你親手掐斷了信號塔的電源！你讓土豆，從一個可以連接星辰大海的終端，變成了一臺斷了網(wǎng)的收音機！”
我被她這套荒謬絕倫的“信號塔理論”徹底擊垮了。我的大腦一片混亂，憤怒、恐懼、荒誕、心疼，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，幾乎要將我撕裂。
“林夕，你聽我說，”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理智，“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？或者……你是不是生病了？我們?nèi)タ瘁t(yī)生好不好？心理醫(yī)生也行，我們一起去?！?/p>
這句話，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她臉上的悲傷瞬間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冷和失望。她站起來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，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。
“原來在你眼里，我就是個瘋子。”她一字一頓地說，“我跟你坦白我們家族最大的秘密，你卻覺得我瘋了。周辰，你不是不懂，你是不信。你的傲慢和無知，讓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。”
說完，她不再看我，轉(zhuǎn)身走進了臥室。幾分鐘后，她拿著手機走了出來，撥通了一個電話。
“喂，小姨?！彼穆曇艋謴土随?zhèn)定，但那種鎮(zhèn)定之下，是壓抑的驚濤駭浪。
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。
“小姨，出事了。”林夕的聲音帶著一絲顫音，“我的信使……它的‘信物’……被毀了?！?/p>
她停頓了一下，似乎在聽對方的回應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整個客廳安靜得只剩下土豆伊麗莎白圈偶爾摩擦地板的沙沙聲。
“是他做的，”林夕的目光瞥了我一眼，充滿了怨毒，“我男朋友。他不懂規(guī)矩，他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手術(shù)……對，他什么都不知道……他是個局外人?！?/p>
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一陣急促的語聲。
林夕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?！耙呀?jīng)……已經(jīng)切斷了？徹底斷了？一點……一點補救的辦法都沒有了嗎？”
她緊緊地攥著手機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
“……什么？還有辦法？”她的眼睛里猛地燃起一絲希望的光芒，但隨即又黯淡下去，“代價很大？是什么代價？”
我不知道電話那頭的“小姨”說了什么，我只看到林夕的身體晃了一下，險些沒站穩(wěn)。她用手撐住墻壁，臉色慘白如紙。
“必須……必須這樣嗎？”她喃喃地問，聲音里充滿了恐懼，“沒有別的辦法了嗎？用……用別的東西代替不行嗎？”
又是一陣沉默。
“我明白了?！弊罱K，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說出了這四個字?！拔抑涝撛趺醋隽恕Ｎ颐魈炀蛶厝?。”
掛掉電話，她像一尊雕像一樣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，試探著問：“小夕，你……你小姨說了什么？什么代價？”
她緩緩地轉(zhuǎn)過頭，用一種我完全陌生的、空洞的眼神看著我?！八f，信標被毀，連接雖然斷了，但信使的驅(qū)殼還在。想要重新建立連接，需要一個新的、充滿生命力的‘祭品’，來完成一場‘彌補儀式’?！?/p>
“祭……祭品？”我感覺自己的舌頭都大了，“什么年代了還搞這些東西？小夕，你別被你那個什么小姨騙了！這都是封建糟粕！”
“閉嘴！”她厲聲喝道，眼神凌厲如刀，“你沒有資格評論我們的事！你只需要知道，你惹出了天大的麻煩。而這個麻煩，需要我們?nèi)ソ鉀Q?！?/p>
說完，她不再理我，徑直走進次臥，拿出了一個旅行包，開始收拾東西。但她收拾的，不是自己的衣物，而是土豆的。狗糧、零食、玩具、牽引繩、它最喜歡的小毯子……一件一件， 一絲不茍地。
“你要帶土豆去哪兒？”我堵在門口，心里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。
“回老家，找我小姨。”她頭也不抬地回答。
“我不準你去！”我?guī)缀跏呛鹆顺鰜恚澳悻F(xiàn)在的精神狀態(tài)很不穩(wěn)定，我不能讓你帶著土豆去見那個什么小姨，搞什么鬼祭品儀式！”
她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，抬起頭，靜靜地看著我。那眼神，平靜得讓我發(fā)慌。
“周辰，你搞錯了一件事。”她說，“第一，土豆是我的信使，不是你的寵物。我有權(quán)決定它的一切。第二，你以為，你現(xiàn)在攔著我，就能當做什么都沒發(fā)生嗎？你毀掉的，不僅僅是土豆，還有我們家的氣運。這個代價，是必須要付的?！?/p>
“我不管什么氣運！”我固執(zhí)地堵在門口，“總之，我不會讓你帶走土豆，更不會讓你去搞什么害人害狗的儀式！”
她看著我，忽然笑了。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，只有無盡的嘲諷和憐憫。
“你真是天真得可憐?！彼下眯邪睦?，站起身，走到我面前。我們的距離很近，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洗發(fā)水香味，但她給我的感覺，卻像隔著一個冰冷的世界。
“你以為，這場彌補儀式的代價，會由我，或者土豆來付嗎？”她湊到我的耳邊，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，一字一句地輕聲說。
“犯錯的人，是你啊，周辰。”
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，帶來的卻是深入骨髓的寒意。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她推開我，拉著行李包，走到狗窩旁，小心翼翼地抱起仍在昏睡的土豆。
“好好享受你最后幾天的安寧吧。”她走到玄關(guān)，沒有回頭，“很快，你就會明白，無知，是一種多么奢侈的罪?！?/p>
門“咔噠”一聲關(guān)上了。
我一個人愣在空蕩蕩的客廳里，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她最后那句話。
犯錯的人，是你。
很快，你就會明白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，像藤蔓一樣從我的腳底升起，緊緊地纏繞住了我的心臟。我沖到窗邊，看到林夕抱著土豆，上了一輛早已等在樓下的網(wǎng)約車，消失在夜色中。
我拿出手機，顫抖著想要報警，但該怎么說？說我女朋友因為我給狗做了絕育，就認定我犯了天條，要帶狗去做祭品來彌補？警察只會當我是個瘋子。
那個晚上，我第一次失眠了。我躺在冰冷的床上，聞著枕頭上殘留的、屬于林夕的淡淡香氣，卻感覺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、冰冷的漩渦中心。我不知道她口中的“代價”究竟是什么，也不知道那個所謂的“彌補儀式”到底有多可怕。
我只知道，我親手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魔盒。而盒子里釋放出來的，是我完全無法理解，也無法抗衡的，恐怖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