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纏綿,細密如愁緒的雨絲斜斜織著,
打在青石板上濺起半分高的水花,又倏地隱進石縫里,只留下濕漉漉的涼。
沈硯之提著食盒轉(zhuǎn)過巷口時,月白長衫的下擺已沾了些泥點,他下意識地攏了攏,
指尖觸到衣料上被雨水浸出的深色紋路,
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巷子深處那扇虛掩的朱漆木門。門軸上的銅環(huán)被雨打濕,
泛著溫潤的光,門內(nèi)隱約透出的燈光,在雨幕里暈成一團暖黃。門內(nèi)傳來簌簌的聲響,
像是有人翻動泛黃的線裝書,紙頁摩擦著發(fā)出輕響,又像是極細的絲線穿過竹篾繃架,
針尖刺破絹面時留下的微聲。他站在三級青石板階下等了片刻,
檐角垂落的雨簾織成半透明的水幕,將那抹朱紅木門暈染得愈發(fā)溫潤,
像塊浸在清泉里的瑪瑙。忽然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道縫,探出半張素凈的臉來,
眉心那顆極小的朱砂痣被雨霧襯得愈發(fā)分明?!吧蚬樱?/p>
”蘇婉娘的聲音比檐角懸著的雨鈴還要清潤,帶著雨后草木的潮氣。
她鬢邊別著支羊脂白玉簪,簪頭雕著極小的纏枝蓮,幾縷被雨水打濕的發(fā)絲貼在頰邊,
沾了點細碎的雨珠,像晨露落在初綻的花瓣上。“這雨下得緊,怎的不敲門?
”沈硯之忙將食盒遞過去,竹編的食盒外層裹著藍印花布,被雨打濕了邊角。
指尖不經(jīng)意觸到她的袖口,那藕荷色的綾羅涼絲絲的,帶著新曬過的皂角淡香,
混著她發(fā)間熏過的白蘭花氣息,在雨里漫開來?!芭聰_了姑娘做活計。
”他低頭看著自己皂靴上的泥點,喉結(jié)輕輕動了動,“家母新做了些杏仁酥,
用的是去年收的南杏仁,想著姑娘許是愛吃?!碧K婉娘接過食盒時,
腕間的銀鐲子輕輕撞在盒沿上,叮的一聲脆響,在雨里蕩開淺淺的回音。她側(cè)身讓他進門,
門軸轉(zhuǎn)動時發(fā)出輕微的咿呀聲,像是老物件在低聲訴說這宅院的年歲。
院里的石榴樹剛抽出新葉,嫩紅的芽尖上掛著圓滾滾的雨珠,風一吹便簌簌落下,
打在青磚地上洇出點點濕痕,暈成一朵朵極小的深色花?!吧蚬涌熳?。
”她引著他往堂屋走,青布裙擺掃過階前的青苔,帶起些許潮濕的土氣。
堂屋正中擺著張梨花木長桌,桌面被摩挲得發(fā)亮,鋪著塊靛藍扎染的粗布,
上面繃著半幅未完成的繡品。沈硯之湊近了看,竟是幅《月下折桂圖》,素白的杭綢絹面上,
玉兔的絨毛用極細的捻金線勾出,每一根都分明得像是能摸到,
連玉兔耳尖的絨毛都根根可數(shù),桂樹的葉片用了漸變色的綠線,從葉尖的深綠到葉柄的淺碧,
過渡得渾然天成?!斑@針腳……”他伸手想碰,指尖懸在離絹面半寸處又收了回來,
指腹因用力而泛白?!肮媚锏氖炙囋桨l(fā)精進了,這劈線的功夫,
怕是連繡坊街的王大娘都要贊一聲?!碧K婉娘端茶過來的手頓了頓,耳尖微微泛紅,
像春日里初綻的桃花瓣。她將青瓷茶盞放在他面前,杯沿凝著層細密的水汽,
映得她眼底的光也軟軟的?!安贿^是閑來無事打發(fā)時光罷了?!彼D(zhuǎn)身坐到繡架前,
紫檀木的繡架上刻著纏枝紋,拿起銀針時,皓白的手指與烏木繡繃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絲線穿過布面時留下極輕的“沙沙”聲,像春蠶啃食桑葉?!吧蚬咏袢詹蝗仯?/p>
往常這個時辰,該是在整理新到的話本了。”“嗯,今日休沐。
”沈硯之看著她垂眸刺繡的模樣,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照進來,在她發(fā)間投下細碎的光斑,
像撒了把金粉。她的睫毛很長,垂下來時像兩把小扇子,偶爾眨動,
便有光影在繡品上輕輕晃動,那玉兔仿佛真要從絹面上跳下來。
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書鋪看到的那句“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”,原來書上的話,
竟是真的——她捏著銀針的手指纖細白皙,指節(jié)處泛著淡淡的粉,
連指甲蓋都透著健康的粉色。雨停時已近黃昏,天邊漫起橘紅色的晚霞,將云層染成胭脂色。
沈硯之告辭時,蘇婉娘從繡籃里取出方帕子,悄悄塞進他手里。帕子是上好的杭綢,
摸起來滑爽如春水,帶著她身上淡淡的白蘭花熏香,
針腳細密得連最挑剔的繡娘也挑不出錯處,邊角處用銀線繡著半只鴛鴦,
羽翼上的紋路細如發(fā)絲?!扒叭找姽优磷优f了,邊角都磨破了。
”她低頭看著自己繡著纏枝紋的鞋尖,聲音細若蚊蚋,像怕被風吹散似的。
“這個……還請公子收下?!鄙虺幹笾欠綔責岬呐磷?,
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,暖融融的。他想說些什么,
張了張嘴卻只吐出句“多謝姑娘”。走到巷口回頭望時,見她還站在門內(nèi),
朱紅的門框襯著她素色的衣裙,像幅剛完成的工筆畫,連檐角滴落的水珠都成了畫里的點綴。
入夏后雨水漸漸少了,日頭也烈了起來,曬得青石板發(fā)燙,腳踩上去能感覺到隱隱的熱。
沈硯之每日去書鋪前,總會繞到巷口買串糖葫蘆。那賣糖葫蘆的老漢認得他,
竹靶子上插滿了紅艷艷的山楂,裹著晶瑩的糖殼,
見他來便挑串最紅最大、山楂粒最勻的遞過來:“沈公子又給蘇姑娘帶的?這串糖熬得最透,
涼了之后脆得能彈起來?!彼χ鴳?,付錢時指尖總有些發(fā)燙。蘇婉娘的繡坊在巷尾,
門前掛著塊“婉娘繡莊”的木牌,梨木做的牌子被日曬雨淋得有些發(fā)黑,
刻字處填的金粉也掉了些,風吹過時木牌撞在墻上,發(fā)出悶悶的響聲。他每次走到門前,
都要先整理好衣襟,將褶皺撫平,再輕輕叩響門環(huán),那黃銅門環(huán)被人摸得發(fā)亮,
叩上去的聲音清越又沉穩(wěn),“咚、咚”兩聲,像敲在人心上。多數(shù)時候是蘇婉娘親自來開門,
有時她在忙著趕工,便是她的丫鬟小翠來應門。小翠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,梳著雙丫髻,
髻上綁著紅綢帶,見了他便脆生生地喊“沈公子”,聲音像山澗的泉水,
然后轉(zhuǎn)身朝里屋喊“小姐,沈公子來了,還帶了糖葫蘆呢”。他坐在堂屋看她刺繡,
看陽光如何從窗欞移到她的發(fā)梢,又從發(fā)梢移到繡架上。
看她捏著銀針的手指如何在布面上飛舞,有時為了繡好一朵花的弧度,會微微蹙眉,
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。她繡的并蒂蓮開得正好,粉白的花瓣上沾著用銀線勾出的露水,
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來,連花莖上的細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他忽然想起書里說的“步步生蓮”,覺得用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——她走在青磚地上,
裙擺掃過地面,像蓮花綻開時的輕柔?!跋略卤闶瞧蚯晒?jié)了。”一日午后,蘇婉娘忽然開口,
手里的銀針停在半空,針尖懸在絹面上方,帶著根極細的粉色絲線?!奥犝f街上會搭彩樓,
用紅綢綠緞纏滿柱子,還有拋繡球的,去年城西張老爺家的小姐,
就是在彩樓拋繡球定的親事?!鄙虺幹男拿偷靥艘幌?,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似的,
他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,那抹粉色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,鼓起勇氣道:“若是姑娘得空,
在下想請姑娘去看看。聽說今年的彩樓比往年大些,還請了戲班子來唱《牛郎織女》。
”她的眼睫顫了顫,像是受驚的蝶翼,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,
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那聲“嗯”輕得像羽毛,卻落在他心湖上,
蕩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,久久不散。乞巧節(jié)前幾日,
沈硯之特意去綢緞莊挑了塊湖藍色的料子。綢緞莊的掌柜是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,
戴著副老花鏡,見他挑的料子是上等的杭綢,顏色是極正的湖藍,上面還織著暗紋的纏枝蓮,
便摘下眼鏡笑著打趣:“沈公子這是要送給心上人?這湖藍最襯膚色,穿在姑娘身上,
站在花里就像畫里走出來的?!彼樕弦粺?,卻沒有否認,只問了句“這料子做件褙子可好?
配月白色的襦裙”。掌柜的連聲說好,又夸他好眼光,說這湖藍料子是前幾日剛到的新貨,
整個鎮(zhèn)上也沒幾匹,還親自取了尺子量了尺寸,說蘇姑娘的身段他知道,定能做得合身。
他提著料子去繡坊時,蘇婉娘正在繡只鳳凰。金線在她手中流轉(zhuǎn),鳳凰的尾羽層層疊疊,
用了七八種深淺不同的金線,每一根都閃著柔和的光,像是真的有流光在羽間流動。
他將料子放在桌上,那湖藍色在滿堂的素色繡品中格外顯眼,
輕聲道:“想著乞巧節(jié)穿新衣裳好看,便買了塊料子,不知姑娘喜歡不喜歡。
掌柜的說這顏色襯你?!碧K婉娘放下銀針,指尖輕輕拂過那柔軟的綢緞,
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,湖藍的顏色映在她眼底,像盛了片初夏的湖水?!肮淤M心了。
”她的聲音里帶著笑意,尾音微微上揚,“只是這料子太過貴重,上次你送的那盒胭脂,
顏色還沒舍得用呢?!薄霸谖倚睦铮媚镏档米詈玫??!鄙虺幹脑捗摽诙?,
說完才覺出不妥,臉頰瞬間漲得通紅,像被日頭曬過的蘋果。蘇婉娘也低下頭,
耳尖紅得快要滴出血來,堂屋里靜悄悄的,只有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響著,
“知了、知了”的叫聲反而襯得屋里更靜了。乞巧節(jié)那天,沈硯之特意換了件石青色的錦袍,
袍子上用銀線繡著暗紋的云紋,頭發(fā)用白玉冠束起,那玉冠是他去年得的文會頭名獎品,
襯得他面如冠玉,比平日里更俊朗了幾分。他早早地等在巷口,
手里攥著那方蘇婉娘送的帕子,手心全是汗,將帕子的邊角都浸濕了。蘇婉娘來的時候,
穿的正是那件湖藍色的褙子,領(lǐng)口繡著幾枝纏枝蓮,用的是同色系的深淺藍線,
行走時裙擺擺動,像碧波里蕩起的漣漪。她頭上換了支珍珠釵,圓潤的珍珠有小拇指蓋大小,
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,襯得她眉眼愈發(fā)清麗,那雙眼眸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
“沈公子久等了?!彼叩剿媲?,微微屈膝行禮,發(fā)間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,
發(fā)出細碎的碰撞聲?!胺讲爬C最后幾針耽擱了,沒誤了時辰吧?
”沈硯之忙擺手:“我也剛到?!彼斐鍪窒敕鏊?,又覺得唐突,手在半空中停了停,
最終還是收了回來,指尖卻還殘留著想要觸碰的沖動。街上果然熱鬧得很,彩樓搭在街口,
有兩層樓高,紅綢綠緞掛滿了梁柱,風一吹便獵獵作響,遠遠望去像片彩色的云。
孩子們提著各式各樣的燈籠跑來跑去,有兔子燈、蓮花燈,還有做成鯉魚形狀的,
嘴里喊著“乞巧節(jié)快樂”,笑聲清脆得像銀鈴。蘇婉娘看得高興,眼睛亮晶晶的,
像落滿了夏夜的星星,嘴角一直彎著,露出淺淺的梨渦。走到糖畫攤前,她停住腳步,
看著那老師傅用銅勺舀著糖稀,在青石板上畫出各種各樣的圖案。老師傅的手很穩(wěn),
手腕輕輕一轉(zhuǎn),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就出現(xiàn)了,再點上兩顆黑芝麻當眼睛,活靈活現(xiàn)。
蘇婉娘看得入神,眼睛一眨不眨,連呼吸都放輕了。老師傅見她看得入神,
便笑著問:“姑娘想要個什么?老漢我給你畫個最好看的。”她指著那只展翅的蝴蝶,
眼里滿是期待,聲音里帶著孩童般的雀躍:“要那個蝴蝶,翅膀張得大大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