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審訊室——或者說,這間設(shè)施齊全的“安全屋”套間——的門在江嶼身后沉重地合攏,自動落鎖發(fā)出細(xì)微卻清晰的“咔噠”聲,將他與外界徹底隔絕。

王峰最后那一眼復(fù)雜的注視,包含了太多東西:警告、審視、一絲未散的余怒,還有不易察覺的、對“武器”的期待。江嶼全都接收到了,卻懶得回應(yīng)。合作達(dá)成,籌碼交換,他現(xiàn)在是籠中困獸,也是即將被放出去撕咬的惡犬。

空氣里還殘留著消毒水的味道,恒定得令人窒息。沒有窗戶,只有冰冷的白熾燈光和無死角的監(jiān)控探頭。江嶼站在房間中央,像一尊失去指令的殺戮機(jī)器,短暫的爆發(fā)后,是更深沉的疲憊和空洞。

他沒有去看那張看起來柔軟舒適的床,也沒有碰冰箱里的食物和水。他只是緩緩走到房間角落,背靠著冰冷堅硬的墻壁,身體順著墻面滑落,最終蜷縮在地板上,雙臂環(huán)抱住膝蓋,將臉深深埋了進(jìn)去。

這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勢,與“蝰蛇”的代號格格不入。

黑暗中,感官被無限放大。耳朵捕捉著通風(fēng)系統(tǒng)單調(diào)的嗡鳴,鼻子卻仿佛還能聞到那絲若有若無、帶著死亡氣息的藥草冷香。

鬼蘭…

阿阮…

這兩個名字在他腦海中瘋狂撕扯,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。胃部痙攣著,喉嚨發(fā)緊。他死死咬住牙關(guān),抑制住干嘔的沖動。

她沒死。

她竟然沒死。

那個他親眼看著墜入湍急的薩爾溫江、被渾濁江水吞噬的身影…那個在他噩夢邊緣徘徊了無數(shù)次的、帶著溫柔笑意的毒蛇…竟然從地獄里爬回來了!

坤沙把她派來了。這意味著什么?老頭子不僅是要清理門戶,更是要一點一點碾碎他,折磨他,讓他親眼看著所在乎的一切在眼前腐爛、消亡,最后才給他一個痛快。

就像當(dāng)年對待那些叛徒一樣。鬼蘭最擅長的“藝術(shù)”。

而今天面館那一出…只是開場鑼鼓。一份帶著她獨特“優(yōu)雅”的死亡問候。

“咳…”江嶼的喉嚨里溢出一聲壓抑的咳嗽,胸口悶痛得厲害。不是因為舊傷,而是那種熟悉的、被無形毒網(wǎng)層層纏緊、拖入深淵的窒息感,又一次攫住了他。

他猛地抬起頭,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頂角落那個冰冷的攝像頭,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、近乎挑釁的弧度。

看吧。 好好看著。 看著我這副狼狽的樣子。

他不需要偽裝。王峰他們想要利用“蝰蛇”,就得先接受“蝰蛇”早已是一具被過去蛀空、隨時可能崩潰的殘骸。

時間在窒息般的寂靜中緩慢流淌。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幾分鐘,也許幾個鐘頭。套房內(nèi)嵌的通訊器突然發(fā)出低沉的蜂鳴,打破了死寂。

江嶼一動不動,仿佛沒聽見。

蜂鳴聲固執(zhí)地持續(xù)著。

終于,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,眼神空洞地看向聲音來源。頓了片刻,他才撐起虛軟的身體,踉蹌著走過去,按下了接聽鍵。

“江先生?!笔峭醴宓穆曇簦牪怀銮榫w,“沈念安女士要求與你通話。經(jīng)過安全評估,可以給你們五分鐘。線路已加密并錄音?!?/p>

姐姐…

江嶼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,又酸又痛。他張了張嘴,喉嚨干澀得發(fā)不出聲音,只能低低地“嗯”了一聲,表示同意。

幾秒的電流雜音后,沈念安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,帶著極力壓抑卻依舊明顯的顫抖和哭腔,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,輕輕一碰就會斷裂。

“阿嶼…?”她試探地叫了一聲,聲音輕得像羽毛,仿佛怕驚擾了什么。

“…姐?!苯瓗Z的聲音嘶啞得厲害,他清了清嗓子,試圖讓它聽起來正常一點,“我沒事。你們…還好嗎?”

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,然后傳來極力抑制的、破碎的吸氣聲。

“我們…我們沒事…”沈念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“警察…那些穿防護(hù)服的人…說暫時安全…讓我們待在樓上…阿嶼…那個盒子…那個女人…她到底…”

“一個瘋子。”江嶼打斷她,語氣刻意放得平穩(wěn)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,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騷擾,“沖我來的。已經(jīng)處理了。你們別怕,聽他們的安排,很安全。”

他不能讓她知道鬼蘭,不能讓她知道那盒子里的東西有多致命,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(guān)走了一遭。恐懼只會讓她更危險。

“處理了?”沈念安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和后怕,“怎么處理?!那東西…那東西殺了他們的一個人!就一瞬間!貓死了!花都枯了!如果我當(dāng)時打開了…如果爹娘…”

她的聲音被哽咽打斷,說不下去了,只剩下壓抑不住的、低低的啜泣聲。

江嶼的心像是被凌遲。他握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,用疼痛強(qiáng)迫自己保持冷靜。

“沒有如果?!彼穆曇衾溆蚕聛?,甚至帶上了一絲訓(xùn)斥的味道,“你做得很好,沒打開,還帶著他們跑上了樓。很聰明。這事過去了,別再想?!?/p>

“過去了?”沈念安像是被他的冷漠刺痛,哭聲停了一瞬,隨即帶上了一絲憤怒,“阿嶼!那到底是什么?!那些警察如臨大敵!他們看我們的眼神都變了!你到底惹了什么人?!你答應(yīng)過我不會再走的!你答應(yīng)過我的!”

她的質(zhì)問像刀子一樣扎過來。江嶼閉上眼,承受著。

“我沒走?!彼麊÷暤溃爸皇窃谂浜纤麄儭鉀Q麻煩。解決完了就回去?!?/p>

“解決?怎么解決?用你身上那些傷去解決嗎?!”沈念安的情緒有些失控,“阿嶼!你告訴我實話!那個叫‘阿阮’的女人!她看我的眼神不對勁!她認(rèn)識我!她是不是…是不是和那張照片…”

江嶼的呼吸猛地一窒!照片?!她看到了什么?!日記里果然…

“什么照片?”他立刻打斷她,聲音陡然變得銳利無比,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,“姐!你聽著!忘了那個女人!忘了那個名字!忘了所有不相干的事!那都跟你沒關(guān)系!聽到?jīng)]有?!”

他的嚴(yán)厲和急切反而像是一種證實。電話那頭的沈念安吸了一口冷氣,沉默了。幾秒后,她的聲音再次響起,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,平靜得讓人心慌。

“好。我不問?!彼p輕地說,每個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,“阿嶼,你記得你回來那天,下著雨,我跟你說的那句話嗎?”

江嶼一怔。雨巷重逢那天的畫面碎片般閃過腦?!涞挠晁澏兜氖?,滾燙的眼淚,還有那句…

“我說,”沈念安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,“不管你變成什么樣,你都是我弟弟,是家人。這句話,永遠(yuǎn)算數(shù)。”

她頓了頓,聲音里帶上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和固執(zhí):“所以,阿嶼,別什么事都自己扛著。累了,疼了,害怕了…記得家里還有人…能給你煮碗面?!?/p>

“……”

江嶼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淤泥死死堵住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鼻腔酸澀得厲害,眼前一片模糊。他猛地抬手,用手背狠狠蹭過眼睛。

“嗯?!绷季?,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(jié),沙啞得不成樣子。

“面館…我會看好。”沈念安的聲音重新帶上了力量,仿佛那句承諾給了她支撐,“爹娘和念平念禾,我也會照顧好。你…早點回來。我給你臥兩個荷包蛋?!?/p>

“……好?!?/p>

“時間到了?!蓖醴灞涞穆曇羟辛诉M(jìn)來,打斷了這短暫卻沉重的溫情。

通訊被干脆利落地切斷。

聽筒里只剩下忙音。

江嶼依舊保持著握著聽筒的姿勢,僵立在原地,像一尊瞬間被抽空靈魂的雕像。許久,他才緩緩放下手臂,身體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。

姐姐…

家…

荷包蛋…

這些遙遠(yuǎn)而溫暖的詞匯,此刻卻像燒紅的針,一根根扎進(jìn)他冰冷堅硬的心臟,帶來尖銳而陌生的劇痛。他以為自己早已習(xí)慣了黑暗和血腥,習(xí)慣了獨自舔舐傷口??蛇@突如其來的、笨拙卻堅定的溫暖,卻險些擊碎他層層的偽裝。

不能。

他不能沉溺。

鬼蘭來了。坤沙的刀已經(jīng)架在了他至親之人的脖子上。

溫暖是奢侈的,也是致命的軟肋。

他緩緩抬起頭,臉上所有的脆弱和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,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麻木覆蓋。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,殘留著一絲尚未熄滅的、瘋狂燃燒的決絕。

他走到房間唯一的桌子前,拿起王峰留下的紙和筆。不再是之前回憶線索時的凝重,他的動作變得飛快,甚至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瘋狂。

筆尖在紙上劃過,發(fā)出沙沙的、近乎刺耳的聲響。他不再僅僅列出名字和地點,而是開始勾勒細(xì)節(jié),骯臟的交易,隱秘的接頭方式,坤沙核心圈子里那些見不得光的癖好和弱點…甚至包括一些,他原本打算帶進(jìn)墳?zāi)估锏?、關(guān)于“影子”更高層人物的模糊猜測和無法證實的線索。

他寫得很快,字跡狂放潦草,仿佛要將靈魂里所有的黑暗和污穢都傾倒出來。

每寫下一個名字,每揭露一樁罪行,都像是在自己血淋淋的傷口上再挖下一塊肉。但他毫不停頓。

快了。

就快結(jié)束了。

等把這些該死的、骯臟的一切都交給那些冠冕堂皇的人,等借他們的手把坤沙和鬼蘭徹底碾碎…

他就可以…

筆尖猛地頓住。

就可以怎么樣?

他茫然地抬起頭,看向光滑桌面上反射出的、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。

那雙眼睛里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疲憊。

真的…還能回去嗎?

回到那個有著溫暖燈光、骨頭湯香氣和姐姐嘮叨的面館?回到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躺椅?

他配嗎?

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顆融化又凝固的麥芽糖的觸感,黏膩的,冰冷的。

像他永遠(yuǎn)無法擺脫的過去。

像他永遠(yuǎn)無法抵達(dá)的將來。

他猛地攥緊了拳頭,將桌上寫滿罪證的紙揉成一團(tuán),又狠狠抹開,繼續(xù)往下寫。

眼底,最后一絲微光寂滅。

只剩下屬于“蝰蛇”的、冰冷的、赴死般的決絕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8-23 03:16:5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