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捏緊了懷里那卷皮子,咂摸著最后那句話,心里頭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,又酸又脹。
幾天后,西天靈山腳下某個香火冷清的偏殿。
一個掃地的沙彌打了個哈欠,揉揉眼,看見供桌上不知何時多了個油乎乎、皺巴巴的油紙包。
他好奇地打開。
里面是一卷散發(fā)著淡淡妖氣和…一絲豬油味的皮卷契約,最上面那頁蓋著醒目法印的條款被人用朱砂粗粗畫了個大叉,旁邊還歪歪扭扭寫了一行梵文,語法狗屁不通,大概意思是:
“賬已清,再賒剁手?!?/p>
落款處畫了個齜牙咧嘴的豬頭,惟妙惟肖。
沙彌看得目瞪口呆。
一陣風(fēng)吹過,供桌下似乎有肥胖的身影一閃而逝,只留下幾聲含糊的嘟囔隨風(fēng)飄散:
“…虧了虧了…好歹順了他們倆供果…”
(靈山偏殿那點小風(fēng)波,還沒等傳開就被按下了)
八戒吭哧吭哧跑回女兒國地界,一路都提心吊膽,生怕腦后飛來只金剛琢。直到看見都城城墻,他才松了口氣,抹了把汗,又得意起來——這事兒辦得,漂亮!
他揣著順來的倆供果,美滋滋溜達(dá)回宮,想著陛下這回總得給點好臉色了吧?說不定還能摸摸那柄九瓣赤銅錘…
還沒走到宮門,就被鐵面女官攔下了。
“陛下口諭,”女官板著臉,“事既了了,收拾東西,走吧?!?/p>
八戒臉上的笑僵住了:“…走?去哪兒?”
“從哪兒來,回哪兒去?!迸僬Z氣公事公辦,“凈壇使者廟,不是嗎?”
八戒張著嘴,愣在原地。他看看宮門,又看看女官,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:“不、不是…陛下答應(yīng)俺的錘子…”
“錘子在庫房,沒說不給。”女官側(cè)身,示意身后一個小兵捧上一個沉甸甸的長條包裹,“陛下說,賞你的。拿了,就走吧?!?/p>
包裹入手,沉甸甸,確實是好家伙??砂私湫睦镱^那點熱乎勁兒,一下子涼了半截。
“陛下…還說什么沒?”他不死心地問。
女官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,最后還是硬邦邦道:“陛下說…‘兩清了’。”
八戒抱著那錘子,站在宮門外,看著女官轉(zhuǎn)身進去,宮門緩緩合上,咣當(dāng)一聲,徹底隔絕了里頭的世界。
他站了好一會兒,才耷拉著腦袋,扛起錘子,一步三回頭地往驛館走。
驛館那破屋子跟他走時一樣冷清。他把自己那點破爛家當(dāng)——幾件舊衣裳、那柄裂了的玄鐵耙,還有新得的赤銅錘,胡亂打了個包。
幾個相熟的女兵跑來看他,七嘴八舌:
“真走啊?豬大人?”
“陛下也真是…明明…”
“就是!傷都沒好利索呢!”
圓臉女兵偷偷塞給他一包肉干:“路上吃…以后還來不?”
八戒啃著肉干,心里不是滋味,含混道:“來…肯定來…俺還得找陛下要醫(yī)藥費呢…”
正說著,外頭忽然傳來鳴鑼開道聲,有人高喊:“陛下出巡——”
女兵們立刻噤聲,肅立一旁。
八戒抻著脖子往外看。只見宮門大開,儀仗森嚴(yán),女王騎著馬,一身正式朝服,面無表情地緩緩行過。目光掃過驛館門口時,沒有絲毫停留,就像看路邊一塊石頭。
隊伍迤邐遠(yuǎn)去。
八戒看著那背影,嚼著肉干的動作慢了下來。
圓臉女兵湊過來,極小聲道:“陛下是去西邊新設(shè)的哨卡…聽說那邊…不太平…”
八戒沒說話,只是把剩下的肉干狠狠塞進嘴里。
第二天一大早,他扛著包袱,拎著錘子,出了驛館。幾個女兵來送他,一路送到城門外。
“真走???”圓臉女兵又問,眼睛有點紅。
八戒嘿嘿一笑,拍了拍新得的赤銅錘:“不走咋整?俺那破廟還得有人守著香火呢!”他頓了頓,扭頭望了一眼王宮最高的角樓,“…幫俺跟陛下說聲…那錘子,俺老豬謝謝她了!”
說完,他揮揮手,轉(zhuǎn)身踏上黃土路,胖胖的身影在晨光里一搖一晃,漸漸變小。
女兵們站在城門口,直到看不見了,才低聲議論著往回走。
“其實陛下昨晚批折子到后半夜…” “早上還問起他傷好全沒…” “那干嘛還趕人走…” “誰知道呢…”
聲音漸漸遠(yuǎn)去。
城外黃土路延伸到盡頭,拐過一片山崖就不見了。
山崖后面,扛著包袱的八戒卻突然剎住腳,鬼鬼祟祟地左右瞅瞅,然后哧溜一下鉆進了旁邊的亂草棵子里。
他把包袱和錘子往個隱蔽石縫里一塞,只掏出那柄裂了的玄鐵耙,掂量了一下。
“哼,兩清?”他對著耙子嘀咕,“俺老豬的醫(yī)藥費、精神損失費、跑腿費…且算不清呢!”
他掄起耙子,朝著西邊——女王出巡的方向,鬼鬼祟祟地摸了過去。
“…聽說…不太平是吧?”他小眼睛里閃著光,“…俺這耙子,好像又餓了…”
(西邊哨卡新壘的土墻被妖火熏得焦黑)
殘肢和破碎的兵器還沒清理干凈,空氣里一股子血腥混著焦臭味。女兵們靠著墻根或坐或躺,包扎的包扎,喝水的喝水,沒人說話,只有壓抑的喘息聲。
女王站在一處缺口,甲胄上沾著血和泥,正聽手下低聲回報傷亡,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。
“……又一波打退了,但弟兄們折了不少……藥也不夠用了……”
女王捏著劍柄的手指節(jié)發(fā)白,剛要開口——
“哎呦喂!這啥破路!硌死俺老豬的腳了!”
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、哼哼唧唧的抱怨聲從后面?zhèn)鱽怼?/p>
所有人猛地轉(zhuǎn)頭。
只見八戒扛著那柄裂痕斑駁的玄鐵耙,一瘸一拐地從亂石坡后面轉(zhuǎn)出來,一身塵土,胖臉上堆著笑,小眼睛滴溜溜亂轉(zhuǎn),仿佛只是走錯了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