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玄野派人送來的那瓶玉蘭藥膏,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,不僅抹平了手腕上那道細微的紅痕,連帶著幾日來盤踞在心頭的沉郁,也被那清冽微苦的草木香氣驅散了不少。那素白瓷瓶被我妥帖地收在了妝匣最上層,與母親新送來的首飾放在一處。每每打開,那幾筆孤峭墨蘭便撞入眼簾,像那人無聲的注視,帶著點冷硬的關切,每每惹得心跳漏跳半拍。
手腕上的傷是好了,可那場“一品香”社死的余威猶在。每每想起裴玄野那張毫無表情卻洞悉一切的臉,還有小廝那聲洪亮的“給夫人帶的點心”,依舊能讓我從耳根一路燒到脖頸。羞恥感如同附骨之蛆,提醒著我未來“裴夫人”的身份,似乎已經提前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尷尬陰影。
“姑娘,”玉樹拿著幾支新送來的絨花樣子進來,見我對著妝匣出神,便笑道,“您看這支石榴花的多喜慶?夫人說,過兩日花朝節(jié),姑娘們都要簪花出游應景的?!?/p>
花朝節(jié)?我回過神,接過那支用上等絲絨堆疊出的、栩栩如生的石榴絨花。紅艷艷的花瓣飽滿欲滴,象征著多子多福。京城的花朝節(jié)歷來熱鬧非凡,尤其是西苑一帶,士女如云,踏青賞紅,祈愿百花之神。往年都是和林見鹿、蘇棠一道,瘋玩整日??山衲辍?/p>
“鹿姑娘和棠姑娘都遞了帖子來呢,”芝蘭在一旁接口,遞過兩張散發(fā)著清雅香氣的花箋,“邀您花朝節(jié)同游西苑,說是……將功折罪,定要陪姑娘玩得盡興,一掃前塵晦氣。”芝蘭說著,嘴角忍不住彎起一絲笑意。
林見鹿的帖子依舊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口吻,拍著胸脯保證“有她在,保管那姓裴的冰塊臉不敢靠近方圓十丈!”蘇棠的則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濃濃的期待,絮叨著西苑新移栽的幾株名品牡丹開了,還有南門新開了一家做花糕的鋪子,據(jù)說好吃得能讓人把舌頭都吞下去。
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和語氣,心底那點因社死而生的退縮,終究被對春日盛景和姐妹情誼的向往壓了下去。罷了,總不能因噎廢食。裴玄野……他總不至于也去逛花朝節(jié)吧?軍營里事務繁忙,哪得這份閑情逸致?如此一想,心下稍安。
花朝節(jié)這日,天公作美,碧空如洗,暖風熏人。西苑里早已是人頭攢動,衣香鬢影。柳條抽了新綠,柔柔地垂在碧波之上,各色花卉競相綻放,桃紅李白,芍藥雍容,海棠嬌艷,織就一片錦繡天地。年輕的姑娘們鬢邊簪著新采的鮮花或是精致的絨花、絹花,穿著顏色鮮亮的春衫,笑語盈盈,結伴而行。少年郎們則三五成群,或吟詩作對,或投壺射箭,目光時不時飄向那花枝招展的人流。
林見鹿果然不負她“將門虎女”的名頭,今日竟穿了一身利落的胡服騎裝,石榴紅的窄袖上衣配墨色長褲,足蹬小牛皮靴,發(fā)髻高高束起,只簪了一朵小小的、火焰般的石榴絨花,英姿颯爽得如同畫中走出的女將軍。她腰間甚至還挎了個小巧的箭壺,插著幾支裝飾用的彩羽箭,引得不少路人側目。蘇棠則是一身嬌嫩的鵝黃襦裙,發(fā)髻上簪滿了新采的粉白海棠和小巧的迎春,襯得她圓潤的小臉愈發(fā)嬌憨可人,像只剛出爐的、裹著糖霜的糯米團子。她手里還寶貝似的捧著一個油紙包,濃郁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透出來,顯然是剛買的“舌頭都要吞下去”的花糕。
“江小慈!”林見鹿眼尖,老遠就瞧見我,揮舞著手臂,聲音洪亮地招呼著,引得周圍一片目光聚焦。她幾步就沖了過來,一把挽住我的胳膊,上下打量著我今日特意挑選的一身淺碧色繡折枝玉蘭的云錦長裙,還有發(fā)髻旁那支溫潤的羊脂白玉簪(母親新補了一支),嘖嘖贊道:“瞧瞧,這才是正經的大家閨秀模樣!溫婉嫻靜,跟畫上走下來的似的!”她故意拖長了調子,擠眉弄眼,“比某些只會舞刀弄槍、口無遮攔的強多了!”
我被她逗笑,輕輕拍開她的手:“少貧嘴!今兒個可安分些,別再惹出什么幺蛾子來。”
蘇棠也湊過來,獻寶似的打開油紙包,里面是幾塊做成牡丹、芍藥形狀的精致糕點,粉白相間,散發(fā)著誘人的甜香:“阿慈姐姐快嘗嘗!剛出爐的!熱乎著呢!可好吃了!”
三人匯合,身邊跟著各自的丫鬟,紅瑛綠玉依舊護著她們家風風火火的大小姐,蜜芽蜜桃則亦步亦趨地跟著蘇棠,隨時準備接過她吃不完的點心。久違的輕松與歡快重新回到我們之間。社死的陰霾似乎真的被這明媚的春光和姐妹的笑語沖淡了。我們沿著太液池畔漫步,看水波瀲滟,看岸邊垂柳依依,看遠處水榭亭臺間仕女們投壺嬉戲的倩影,也看那些故作姿態(tài)吟詩的少年郎被林見鹿毫不客氣地小聲點評為“酸掉大牙”。
“哎,你們瞧那邊!”蘇棠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,指著前方一處被各色芍藥花叢簇擁著的、人頭攢動的小高臺,眼睛亮晶晶的,“好像是在簪花贈禮呢!好熱鬧!我們也去看看?”
走近了才看清,那高臺是花神廟前臨時搭起的。幾個穿著喜慶、口齒伶俐的廟祝正主持著,大意是今日花神賜福,凡在廟前花圃中尋得并蒂花枝或異色奇花的,便可上臺由廟祝簪花,并得贈一份花神賜下的“百花蜜餞”,寓意姻緣美滿,生活甜蜜。臺下圍滿了興致勃勃的年輕男女,尤其是姑娘們,個個翹首以盼。
“這有何難!”林見鹿一聽,豪氣地一拍胸脯,“看我的!”她目光如電,在那片姹紫嫣紅的花圃中逡巡片刻,竟真讓她眼疾手快地撥開幾叢茂盛的芍藥枝葉,折下了一支并蒂而開的、粉白相間的芍藥花!花枝上兩朵碗口大的芍藥緊緊依偎,開得正盛,嬌艷欲滴。
“哇!鹿鹿姐好厲害!”蘇棠拍手歡呼。
林見鹿得意洋洋,拉著我和蘇棠就往人堆里擠:“走走走!沾沾喜氣去!”
人群擁擠,摩肩接踵。脂粉香、花香、還有年輕男女身上特有的熱烘烘的氣息混雜在一起。我們三人手挽著手,努力在人群中穿行,朝著那高臺靠近。芝蘭玉樹她們幾個丫鬟在后面緊緊跟著,生怕被擠散了。
就在我們快要擠到臺前時,前方的人群忽然毫無預兆地騷動起來,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巨石!驚呼聲、推搡聲、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驟然炸開!
“哎呀!”
“誰推我!”
“別擠!別擠!要掉下去了!”
“我的孩子!”
人潮瞬間失去了控制,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向后倒涌!一股巨大的、完全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前方狠狠撞來!
“小心!”林見鹿反應最快,厲喝一聲,下意識地就想用身體去擋??伤吘股硇螁伪。谀枪蓻坝康娜顺本蘖γ媲?,也如同螳臂當車!
我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猛地撞在肩背上,腳下瞬間離地,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!耳邊是蘇棠驚恐的尖叫和林見鹿焦急的呼喊,眼前是無數(shù)晃動的人影和刺目的天光,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,眼看就要狠狠摔倒在地,被混亂的人潮踩踏!
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!
一只強有力的手臂,如同鐵箍般,猝不及防地從斜后方穩(wěn)穩(wěn)地攬住了我的腰!一股清冽的、帶著淡淡皂角和冷硬金屬氣息的味道瞬間將我包裹!那手臂的力量極大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(wěn),硬生生在混亂湍急的人潮中為我撐起了一方小小的、穩(wěn)固的空間!
混亂的驚呼和喧囂仿佛瞬間被隔絕在外。我驚魂未定,心跳如鼓擂,倉惶地側頭望去——
映入眼簾的,是線條冷硬的下頜,緊抿的薄唇,還有那身即使在春日暖陽下也仿佛散發(fā)著寒意的……玄色常服!
裴玄野?!
他怎么會在這里?!
他微垂著眼瞼,濃密的眼睫在冷峻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。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依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,甚至沒有低頭看我一眼,只是手臂穩(wěn)穩(wěn)地圈著我的腰,將我牢牢護在他身前與胸膛之間。他另一只手則有力地隔開了幾個因慌亂而撞過來的路人,動作迅捷而有效,帶著一種久經沙場淬煉出的、掌控局面的冷靜。
周圍洶涌的人潮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板。我的后背緊貼著他堅實溫熱的胸膛,隔著薄薄的春衫,甚至能感受到那沉穩(wěn)有力的心跳。腰際被他手臂攬住的地方,隔著衣料傳來清晰的、不容忽視的力道和溫度,像烙鐵一樣燙得驚人。方才因驚嚇而涌上來的血液,此刻全數(shù)沖到了臉上,燒得我耳根發(fā)燙,幾乎要冒煙。鼻尖縈繞的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又陌生的氣息,混合著陽光曬在衣料上的暖意,形成一種奇異的、令人眩暈的沖擊。
“裴……裴將軍?”我聲音發(fā)顫,幾乎不成調。
他終于微微側過頭,目光垂落,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看向我。沒有波瀾,沒有溫度,卻也沒有預想中的冰冷責難或鄙夷,只是純粹地確認了一眼我的狀況。然后,一個低沉、簡潔到極致的字眼從他喉間逸出:
“嗯。”
那聲音不高,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,清晰地落入我耳中。仿佛一顆小石子投入滾燙的心湖,漾開一圈圈更劇烈的漣漪。
“阿慈姐姐!”蘇棠帶著哭腔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。她和林見鹿被沖得離我?guī)撞竭h,好在有丫鬟們護著,只是發(fā)髻微亂,花容失色。林見鹿正一臉驚愕加復雜地看著我和我身后……不,是護著我的裴玄野,那表情活像見了鬼。
騷動很快被趕來的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平息下去。原來只是幾個頑童追逐打鬧,撞倒了廟主擺在臺邊的花籃,引發(fā)了連鎖反應。人群驚魂甫定,慢慢恢復了秩序,只是那簪花贈禮的雅興是徹底沒了。
裴玄野的手臂依舊穩(wěn)穩(wěn)地圈在我腰上,絲毫沒有要松開的意思。直到確認周遭徹底安全,他才極其自然地松開了手。那堅實的支撐驟然撤離,腰間仿佛還殘留著他手臂的輪廓和溫度,我腳下竟有些虛浮,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,才勉強站穩(wěn)。
“沒事吧?”林見鹿已經拉著蘇棠擠了過來,緊張地上下打量我。
“沒……沒事?!蔽疫B忙搖頭,臉頰的熱度依舊燙人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那個玄色的身影。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,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援手只是隨手拂去了一片落葉,目光已經平靜地投向遠處恢復秩序的人群,側臉線條冷硬依舊。
“多謝裴將軍及時援手!”林見鹿難得地正了神色,抱拳行了個干脆利落的禮,語氣也收斂了平日的跳脫。蘇棠也連忙跟著福身,小聲道謝。
裴玄野的目光這才轉過來,淡淡地掃過我們三人,最后落在我臉上。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,卻也不復“一品香”那日的深不可測,只是平靜地頷首,依舊是那言簡意賅的一個字:
“嗯?!?/p>
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。社死的尷尬記憶重新翻涌,撞上這救命之恩的現(xiàn)場,再加上他那凍死人的“嗯嗯”大法,簡直讓人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。
就在這時,之前主持簪花的一個廟祝,大概是認出了裴玄野這位京中赫赫有名的年輕將軍,又見他方才出手相助,平息了騷亂,滿臉堆笑地捧著一個小巧精致的錦盒走了過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