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云嶺雪山一年只有七日無雪。第七日晚，北麓最大的互市“星燈集”開集，
羌、羯、鮮卑、漢人雜處，火把映得冰瀑像燃燒的銀河。黎霜著男裝，披玄狐短裘，
腰懸黎家小弩，蹲在一只紅銅手爐攤前挑揀。她隨商隊護送藥材，本不該逛集，
可聽說今晚有“雪山鮫淚”現(xiàn)世，一種會隨體溫化開的赤色琉璃，可作止血奇藥。
她得給阿娘找一味續(xù)命方子。攤主講著生硬的漢話：“小郎君，燈市人多，鮫淚只換不賣，
換東西要合眼緣?！崩杷а?，目光掠過集市。燈火深處，一座三層雪廬外掛出赤色琉璃燈，
燈罩內(nèi)流動的正是“鮫淚”。但雪廬門口，兩名鮮卑武士把守，腰刀壓著火光，
顯然不是尋常商販。黎霜指尖摩挲袖中短弩，正思忖如何靠近，
忽聽身后有人極輕地笑了一聲。“小郎君若想進雪廬，不如與我打個商量?！甭曇羟宄?，
帶著一點北地口音，卻奇異地溫軟。黎霜回頭，看見一個身披月白狐裘的少年，
約莫十七八歲，發(fā)束玉冠，瞳仁極黑，像雪夜映出的兩丸深潭。他手里提著一盞六角雪燈，
燈面繪著一只打盹的小狼崽。燈火透過宣紙，把少年的輪廓描得毛茸茸的。黎霜認得他，
鎮(zhèn)北王世子姬陵，三年前在洛陽金殿遙遙見過一面。那時她跪在階下，他立在太子身后，
隔著十二旒玉藻，只看見一雙過分安靜的眼睛。她沒想到，會在千里之外的雪山再遇。
姬陵似乎沒認出她，只微微側身，讓出半步：“雪廬今夜是鮮卑索頭部設的局，
鮫淚只是幌子，真正的貨在地下一層。你若單槍匹馬闖進去，恐怕連骨頭都不剩。
”黎霜眉梢一挑，故意壓低嗓音：“閣下知道得這么清楚，莫非是局中人？
”姬陵彎了彎眼：“不才，正是設局的人?！?他抬手，指尖在雪燈上輕輕一彈，
燈面的小狼崽忽然“活”了，紙狼抖了抖耳朵，竟從燈罩里跳了出來，
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幼狼，脖子上系著極細的金鈴，叮叮當當滾進黎霜懷里。
幼狼舔了舔她的指尖，金鈴內(nèi)側刻著兩個極小的篆字：陵霜。黎霜指尖一僵。
姬陵卻像毫無所覺，只道：“雪廬地下一層賣的是‘雪魄’，?？嘶鸲?。
我缺一個身手好的同伴，要進暗門，須兩人同時按下機關。小郎君可愿同行？鮫淚歸你，
雪魄歸我?！崩杷⒅桌遣弊由系摹傲晁倍郑肷?，輕輕一笑：“成交。
”雪廬表面是酒樓，實為鮮卑索頭部的秘密據(jù)點。樓梯以整塊冰石雕成，
踩上去會發(fā)出碎玉般的聲響。姬陵走在前面，狐裘下擺掃過冰階，留下一線冷香。
黎霜落后半步，指尖始終搭在袖弩機括上。二樓轉角處，一名鮮卑武士伸手攔路。
姬陵從袖中摸出一塊玄鐵令牌，武士立刻躬身退下。黎霜瞥見令牌上的狼首紋，
鎮(zhèn)北王私軍“雪鸮衛(wèi)”的標記。她心中微沉：鎮(zhèn)北王世子與鮮卑索頭部有勾結？
姬陵卻忽然回頭，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，輕聲道：“令牌是借的，人卻是假的。
”他指尖在令牌背面一擰，狼首紋竟翻了個面，變成一只展翅的雪鸮。
“雪鸮衛(wèi)的令牌可以仿，但狼首紋的瞳孔是活的，真品會隨體溫變色。
”黎霜挑眉：“世子殿下倒是準備周全?！奔Я甑托Γ骸俺鲩T在外，身份是自己給的。
”說話間，兩人已至地下一層暗門前。暗門是一整塊冰壁，中央刻著雙狼對月浮雕。
姬陵抬手按在左側狼吻，黎霜會意，按在右側狼頸。冰壁無聲滑開，露出一條幽藍甬道。
3甬道盡頭是一間冰室，四壁掛滿水晶瓶，瓶中封存著淡藍色的“雪魄”，
雪狼心口血凝成的冰晶，專克火毒。冰室中央，一方琉璃案上擺著赤色“鮫淚”，
像一滴凝固的血淚。黎霜上前一步，指尖剛觸到鮫淚，冰室四角忽然落下鐵柵欄，竟是陷阱！
柵欄外，一名鮮卑老者撫須而笑：“鎮(zhèn)北王世子，果然守信。用鮫淚換雪魄，
索頭部與鎮(zhèn)北王府的盟約，就此達成?！奔Я陣@了口氣，看向黎霜：“抱歉，連累你了。
”黎霜卻笑了起來，指尖在鮫淚上輕輕一彈，赤色琉璃竟“碎”成無數(shù)光點，是假的！
真正的鮫淚在她袖中，方才她已用袖弩機關調包?！笆雷拥钕拢麓卧O局，
記得先確認誘餌真假?！彼?，袖弩“咔噠”一聲，一支短箭釘在鐵柵欄鎖孔。
箭尾系著極細的銀絲，銀絲另一端纏在姬陵腕間?！敖枘愕难^衛(wèi)令牌一用。
”姬陵腕間銀絲一緊，令牌已落入黎霜手中。她反手將令牌按在柵欄機關上，
狼首紋瞳孔變色，柵欄應聲而開。鮮卑老者臉色大變，厲聲喝令武士圍攻。黎霜吹了聲口哨，
幼狼從暗處撲出，一口咬住老者腳踝。姬陵趁機攬住黎霜腰肢，兩人撞破冰室后窗，
跌入漫天風雪。雪廬后窗外是懸崖，崖下是緩坡雪原。兩人滾作一團，
姬陵的狐裘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長長痕跡。黎霜翻身壓住姬陵，
袖弩抵在他喉結：“鎮(zhèn)北王世子，與鮮卑私通，該當何罪？”姬陵卻笑了，指尖拂過她耳后，
那里有一粒極小的朱砂痣，黎家女扮男裝的唯一破綻。“黎家小將軍，女扮男裝，
又該當何罪？”黎霜瞳孔驟縮。姬陵輕聲道：“三年前金殿初見，你跪在階下，
耳后這顆痣被燈火照得清清楚楚。我記性一向好。”風雪呼嘯，幼狼蹲在不遠處，
金鈴叮叮當當。黎霜緩緩放下袖弩，忽然也笑了：“世子殿下記性是好，可惜眼力差了些。
”她抬手，揭下耳后朱砂痣，竟是一枚極小的赤金鱗片。“黎家女兒不扮男裝，
我只是懶得解釋?！彼酒鹕?，抖落滿身碎雪，向幼狼伸出手。幼狼歡快地撲進她懷里，
金鈴內(nèi)側的“陵霜”二字在雪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姬陵躺在雪地里，望著她的背影，
忽然道：“小將軍，下次再見，記得還我狼。”5黎霜頭也不回：“下次再見，
記得換盞不會咬人的燈。”風雪深處，少女與幼狼的身影漸漸變成一粒黑點。姬陵抬手，
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，雪花在他掌心化開，像一滴未落的淚。雁門關外五十里，風雪如怒。
黎霜勒住“颯露紫”，高立于斷崖。她身披銀甲，外罩玄狐大氅，盔纓上積著寸許厚的雪，
像一簇凝固的火。身后是蜿蜒三里的運糧車隊，每輛車上都插著赤底黑字的“晉”旗，
被狂風撕得獵獵作響?！皩④?，前哨回稟?！备睂⑿亮蚁坪熯M帳，甲胄上全是冰碴，
“風雪驛道北口塌方，三十里棧道被埋。若要繞行，須多走三日，可糧草只夠兩日之用。
”黎霜眉心微蹙，指尖在羊皮輿圖上劃出一道線：“走鬼愁澗?！毙亮夷樕E變。
鬼愁澗是舊年戰(zhàn)場，澗底白骨成堆，雪厚處暗藏冰縫，人馬一腳踏空便是萬劫不復。
更遑論近日傳言，鮮卑索頭部殘軍在此出沒，專劫晉軍糧道。黎霜抬眼，
聲音被風吹得冷冽：“糧草若遲一日，前線三萬將士便斷炊一日。鬼愁澗縱是閻王殿，
我也要闖?！彼坪煶鰩?，雪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刀。遠處，一道黑影立于斷崖邊緣，
披著破破爛爛的狼皮大氅，頭發(fā)與胡須皆覆滿冰霜，像一尊被風雪遺忘的野人。
黑影懷里抱著一只幼狼，金鈴脆響，正是三年前雪廬那只。黎霜瞳孔驟縮。
黑影卻先一步開口，聲音沙啞，帶著北地口音，卻奇異地溫柔：“小將軍，又見面了。
”6黎霜指尖搭上劍柄，雪沫順著指縫滑落?！凹Я辏俊焙谟巴崃送犷^，
似乎在辨認這個陌生的名字。片刻后，他輕輕搖頭：“他們叫我‘晉安’?！崩杷目谝痪o。
晉安，鎮(zhèn)北王府對外宣稱“世子失憶后流落民間”所用的假名。可眼前這人，
分明是三年前雪山里那個笑得像狐貍的少年。幼狼從他懷里掙脫，歡快地撲向黎霜，
金鈴“叮叮當當”滾了一地雪。黎霜下意識接住，指尖觸到狼脖子上的舊傷疤，
三年前雪廬里，它替她咬過鮮卑老者的腳踝?！八€記得你?！睍x安輕聲道，“我卻忘了。
”他抬手，撥開額前亂發(fā)，露出眉尾一道新疤。那疤從眉骨斜劈至鬢角，
像一道被風雪凍住的閃電。黎霜記得，鎮(zhèn)北王府的邸報上寫：世子墜馬后，頭骨碎裂，
昏迷三月，醒來便失了記憶。她忽然覺得喉嚨發(fā)緊。晉安卻像毫無所覺，只彎腰拾起幼狼，
拍了拍它身上的雪：“你們運糧？”黎霜點頭。晉安望向鬼愁澗方向，
聲音被風吹得破碎：“索頭部的呼延灼在此埋伏，雪下埋了火油。你們的糧車一旦踏入澗口，
他會點燃火線，連人帶車燒得干干凈凈?！毙亮野蔚杜龋骸澳闳绾蔚弥?？！”晉安不答，
只抬手，指向自己心口。狼皮大氅被風掀起一角，
露出內(nèi)里破碎的衣襟——竟是鎮(zhèn)北王府雪鸮衛(wèi)的暗紋?！拔以撬麄兊囊粏T。”他輕聲道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