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棠的手指像鐵鉗,冰冷卻穩(wěn)得驚人。她甚至沒多看那具逐漸僵冷的尸體一眼,目光銳利地掃過屋內(nèi)。
“衣服!”她壓低聲音,命令短促,“找深色的,厚實的,沾了血的就扔下!快!”
我腦子木著,手腳卻下意識動起來,幾乎是滾下床,踉蹌著撲到衣柜前胡亂翻找。指尖觸到一件深青色粗布棉襖,還是去年冬天府里統(tǒng)一發(fā)的,平日嫌粗陋沒怎么穿。我一把扯出來。
身后傳來布料摩擦聲,還有金屬輕響。我倉惶回頭,看見沈知棠正利落地將李鴻明的尸體往里推,扯過染血的錦被胡亂蓋住,動作快得沒有一絲多余。她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巧的瓷瓶,拔開塞子,將里面刺鼻的液體迅速潑灑在床帳、桌椅附近。
是火油!她想放火!
“別愣著!”她厲聲低喝,同時已將空瓶塞回腰間,抓起桌上一盞油燈。
我手忙腳亂地套上棉襖,扣子都系錯了兩個。血腥味和火油味混在一起,嗆得人頭暈。
“走水了!走水了!偏院走水了——!”
尖利的呼喊劃破李府的沉寂,是從遠處另一個方向傳來的!不是我們這里!
沈知棠正要砸下油燈的手猛地頓住,臉色倏變:“調(diào)虎離山?…不對!”
就在這剎那的遲滯,外面已經(jīng)傳來紛沓的腳步聲、驚呼聲、銅盆撞地的哐當聲,火光照亮了窗紙,人聲迅速由遠及近,朝著…似乎就是我們這個方向涌來!
“來不及了!”沈知棠當機立斷,一把扔掉油燈,燈油潑了一地。她猛地扯下床上一幅還算干凈的帳幔,團起來塞進我懷里,又快速掃視四周,目光定格在后窗。
“從這兒走!”她撲到窗邊,那窗戶為了透氣本就支著一條縫。她用力一抬,木質(zhì)窗欞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,露出僅容一人鉆過的縫隙。
“外面是夾道,通往西邊角門,平時少人走!”她語速極快,推了我一把,“快!”
我?guī)缀跏沁B滾帶爬地鉆出窗戶,冷風夾著雪沫子瞬間撲了一臉,凍得我一哆嗦。沈知棠緊隨其后,落地無聲。
身后屋內(nèi),人聲腳步聲已經(jīng)撞了進來,驚呼聲、尖叫驟然炸開:“三爺!三爺死了——!”
“血!好多血!”
“快來人啊——!”
我和沈知棠對視一眼,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寒意。她猛地一拉我胳膊:“這邊!”
夾道狹窄黑暗,堆著雜物,只頭頂一線天光漏下些許微亮。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,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。身后李府的混亂喧囂被這彎彎繞繞的窄道隔開一層,卻又如影隨形,催命符一般追在屁股后面。
眼看角門就在前方,一道黑影卻猛地從旁側一個堆放破爛家什的角落里竄出,直撲沈知棠!
是個守夜的老蒼頭,手里攥著根抵門的木棍,嘴里嗬嗬叫著:“抓賊——”
沈知棠反應快得嚇人,側身一讓,那老蒼頭撲了個空,踉蹌一下。我?guī)缀跏潜灸?,戲曲里練了千百遍的掃堂腿下意識使出,腳尖精準地勾在他腳踝上。
老蒼頭“哎喲”一聲重重栽倒在地,哼哼著一時爬不起來。
沈知棠驚訝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飛快,沒時間多說。她已經(jīng)沖到角門邊,那門上掛著鎖。她從發(fā)髻里摸出一根細長的簪子,插進鎖孔里,屏息凝神,不過兩三下——
“咔噠”一聲輕響。
鎖開了。
她猛地拉開門閂,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。
門外是漆黑寂靜的胡同,寒風卷著雪粒子呼嘯而入,像一張能吞噬一切的巨口。
“走!”她拽著我,一步跨了出去。
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,刺得生疼。我們沿著墻根陰影,發(fā)足狂奔。李府的混亂被那扇門短暫地關在了身后,但我知道,這只是開始。追兵隨時會涌出來,遍布京城的大街小巷。
腳上的繡花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,冰涼刺骨。粗布棉襖抵擋不住深夜的寒風,身體的熱量在急速流失。沈知棠跑在我前面半步,她的西洋裙裝在奔跑中窸窣作響,背影在昏暗的夜色里顯得異常單薄,卻又異常決絕。
她要去哪?我要去哪?我們能去哪?
腦子里亂哄哄的,只有一個念頭跟著她機械地跑。穿過一條又一條黑漆漆、迷宮般的胡同,身后的追捕聲似乎遠了,又似乎下一刻就會從哪個岔路口冒出來。
就在我?guī)缀醮簧蠚?,肺部像要炸開的時候,沈知棠猛地剎住腳步,一把將我拉進一個極窄的、堆滿破筐爛瓦的死胡同角落里。
她捂住我的嘴,手指冰涼,示意我噤聲。
雜沓的腳步聲和吆喝聲從胡同口跑過,火把的光亮晃了一下,又遠去。
四周重新陷入寂靜,只剩下我們兩人粗重壓抑的喘息聲,白氣在寒冷的空氣里一團團散開。
她慢慢松開手,靠在冰冷的磚墻上,胸口劇烈起伏。借著遠處一點微弱的天光,我看到她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,臉頰卻凍得發(fā)白。
她轉(zhuǎn)過頭看我,眼神在黑暗里亮得灼人。
“齊佳氏·惠英,”她喘著氣,聲音壓得極低,卻字字清晰,“李鴻明是不是你殺的?”
我靠著墻滑下去,癱坐在冰冷的瓦礫上,渾身抖得厲害,牙齒咯咯打架。喉嚨里堵得厲害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只能拼命點頭。
“為什么?”她追問,目光銳利如刀,不容閃避。
“他…他要掐死我……”我聲音嘶啞破碎,帶著哭腔,脖子上的瘀痕還在火辣辣地疼。
她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判斷真假。遠處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。
“好。”片刻后,她只說了這一個字。然后她蹲下身,與我平視,“聽著,李府的人很快就會全城搜捕。你不能再回戲班,任何認識你的地方都不能去?!?/p>
我茫然地看著她,巨大的恐慌和后怕這時才密密麻麻地爬滿全身,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,又迅速在冷風里凍僵在臉上。
“我…我沒地方去了……”我哽咽著,絕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沒頭頂。
她看著我,那雙清亮的眼睛里情緒復雜難辨,有審視,有算計,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…同類般的憐憫?
“跟我走?!彼俅握f出這三個字,這次沒有了之前的急促,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分量,“但不是白跟。從今天起,齊佳氏·惠英死了。你得活成另一個人,走另一條道。這條道,比李府的后院更窄,比戲臺子更險,走錯了,就是萬丈深淵,死無全尸?!?/p>
她伸出手,不是要扶我,而是懸在半空,像一個等待交割的契約。
“給你半刻鐘想清楚。跟我走,還是自己逃?”
寒風卷著雪沫,鉆進脖領子。遠處隱隱約約似乎又有了腳步聲。
我看著她的手,指甲修剪得很干凈,指節(jié)分明,不像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小姐,倒像是……握過筆,也握過別的東西。
腦子里閃過秀蓮那雙扭曲的腳,閃過李鴻明黏膩的眼神和冰冷的尸體,閃過額娘哭腫的眼,閃過戲臺上那片虛妄的熱鬧……
我猛地抬起冰冷僵硬的手,一把抓住了她的。
指尖冷得像冰,卻仿佛有一點極微弱的熱度,從交握的地方滲過來。
“我…跟你走?!甭曇暨€在抖,卻沒了猶豫。
沈知棠反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我的骨頭。
“那就記住,”她盯著我的眼睛,一字一頓,“從這一刻起,你的命,不是你自己的了?!?/p>
她猛地將我拉起來:“跟上!”
轉(zhuǎn)身再次投入漆黑冰冷的胡同深處,像一道決絕的影。
我踉蹌著跟上,腳踩在雪水里,冰冷刺骨,卻奇異地把那股滅頂?shù)目只艍合氯バ┰S。
前路未知,漆黑一片。
但抓著我的那只手,沒有松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