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被抄時,父親在血泊中對我做的最后一個口型,是讓我信九千歲。我信了,
那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一根稻草。教坊司天寒地凍,我把身上最后的暖意,
贈予一個快死的啞巴小太監(jiān)。我以為這是絕境中最后的善意??晌覜]想到,這份善意,
竟成了九千歲親手為我打造的、最不堪的牢籠。他笑著將我賞給了那個啞巴,他說,
罪臣之女,只配與閹人為伍。原來我唯一的希望,從不是救贖,而是更深的煉獄。
1沈家被抄那日,大雪封了滿城。我爹,曾經的帝師,被人從太師椅上拖拽下來,
囚服洇開雪水,狼狽不堪。臨走前,他透過人群,只對我做了一個口型?!靶潘?/p>
”這個“他”,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,蕭淮。我爹曾與他有半師之誼,也曾在我面前感嘆,
蕭淮此人,雖狠戾,卻念舊。我便信了。淪入教坊司,成了罪奴,我唯一的指望,
就是蕭淮能念在與我爹的舊情,救我們一家。可教坊司是宮里最不見天日的地方,
我連活著都難,遑論見他。入冬后,日子越發(fā)難熬。管事的嬤嬤克扣炭火,
分到我手里的冬衣薄如蟬翼。夜里冷得睡不著,骨頭縫里都像是灌了冰碴子。
我好不容易攢下幾錢碎銀,托人換了一件厚實的棉衣,想著或許能熬過這個冬天。
可我看見了他。那個啞巴小太監(jiān),叫凈言。他因為不會說話,手腳又慢,總被旁人欺負。
那天,他不知又做錯了什么,被幾個管事太監(jiān)踹倒在雪地里,半天爬不起來。
他身上只一件單薄的灰衣,嘴唇凍得發(fā)紫,整個人縮成一團,像一只被丟棄的小貓,
眼看就要沒氣了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。在教坊司,人人自危,善良是最無用的東西。
我懂這個道理,可我還是解下了剛換來的棉衣,披在了他身上。他凍得僵硬的身體微微一顫,
緩緩抬起頭。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,漆黑,沉靜,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,映著我的倒影。
我沒說話,轉身就走。我以為這只是絕境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善心,卻沒想到,
它成了我命運的轉折點。第二天,機會來了。九千歲要來教坊司挑選樂伶,
管事嬤嬤為了巴結,將所有人都叫了出來。我終于見到了蕭淮。他穿著一襲玄色蟒袍,
慵懶地靠在鋪著白虎皮的大椅上,膚色是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,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,
漫不經心地掃過我們這群罪奴。他無疑是好看的,卻也危險得讓人不敢直視。我跪在人群里,
心臟狂跳,等待著他能看我一眼,能認出我是沈太師的女兒。他真的看見我了。
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片刻,眼神里沒有半分故人之后的情誼,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。然后,
他笑了。“那個,”他伸出戴著玉扳指的手,隨意地一指,“就是她。”我心中一喜,
以為他要救我了??伤酉聛碚f的話,卻將我瞬間打入十八層地獄?!霸奂仪浦?/p>
此女眉清目秀,配給凈言那孩子做個‘對食’,倒也合適?!睗M場死寂。
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。對食,是太監(jiān)與宮女結為假夫妻。而凈言,
是這教坊司里最卑賤、最無能的啞巴。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。
我看見管事嬤嬤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,看見周圍的罪奴們投來同情又鄙夷的目光。
我看見那個叫凈言的啞巴小太監(jiān),從角落里走出來,跪在蕭淮面前,沉默地磕頭。他身上,
還穿著我給他的那件棉衣。原來,那件棉衣,是催命符。它讓蕭淮注意到了我,
也讓他找到了羞辱我爹、羞辱沈家的最好方式。他恨我爹。我爹的剛正不阿,
襯得他這閹黨奸佞越發(fā)不堪。蕭淮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彎下腰,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。
他的聲音很輕,像情人間的呢喃,卻帶著刺骨的惡意。“沈小姐,咱家這個安排,
你可還滿意?”“你爹教你讀圣賢書,可曾教過你,什么叫‘求仁得仁’?
”“你不是喜歡做善事么?咱家,就成全你。”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,
那張臉上滿是快意的殘忍。我唯一的希望,碎了。碎得那么徹底,那么諷刺。
2我被帶到了凈言的住處。那是在宮里最偏僻的角落,一間破舊的雜物房,陰暗潮濕,
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霉味。這就是我往后的“家”。凈言走在前面,
依舊穿著那件不合身的棉衣,顯得他的身形更加瘦小。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,
沉默地站到一旁,讓我先進去。屋里只有一張硬板床,一張缺了腿的桌子。
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。管事嬤嬤將我的鋪蓋扔在地上,捏著鼻子,
尖聲尖氣地交代:“九千歲吩咐了,沈晚寧,以后你就伺候凈言。他若是有半點不好,
仔細你的皮!”說完,她鄙夷地看了我們一眼,仿佛我們是什么骯臟的瘟疫,匆匆走了。
門被關上,屋里更暗了。我站在原地,一動不動,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。
凈言看了我一會兒,走到床邊,開始默默地整理我那床破舊的鋪蓋。他的動作很慢,
甚至有些笨拙,但很認真。我看著他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荒謬的恨意。如果不是他,
如果我沒有把那件棉衣給他,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?可我知道,這不怪他。怪我蠢,
怪我信錯了人,怪我在這吃人的地方,還妄想保留一絲善念。“你出去?!蔽医K于開口,
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。凈言的動作停住了。他轉過身,看著我,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,
看不出任何情緒?!拔易屇愠鋈ィ 蔽姨岣吡寺曇?,積壓在心口的屈辱和絕望,
在這一刻盡數(shù)爆發(fā),“我不想看見你!”他依舊沉默地看著我。我沖過去,用力推他,“滾!
你給我滾!”他被我推得一個踉蹌,撞在墻上,發(fā)出一聲悶響。但他沒有反抗,也沒有生氣,
只是安靜地站著,任由我發(fā)泄。我打他,罵他,可他就像一個木頭人,毫無反應。最后,
我累了,無力地癱坐在地上,抱著膝蓋,將頭埋進去,再也忍不住,失聲痛哭。
哭我被冤死的爹娘,哭我沈家滿門的忠烈,哭我天真可笑的信任,
哭我跌入塵埃、再無出路的未來。不知哭了多久,我感覺有東西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。
我抬起頭,看見凈言蹲在我面前。他手里拿著一個窩頭,已經冷了,硬邦邦的。
他把窩頭遞給我,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,又指了指肚子。我明白他的意思。他是讓我吃東西。
我看著他清瘦的臉,看著他那雙過分安靜的眼睛,心里的恨意,忽然就消散了許多。
他和我一樣,都是這深宮里最底層的螻蟻,掙扎求生,身不由己。我沒有接那個窩頭。
他也不惱,把窩頭放在我旁邊的地上,然后起身,走到角落里,蜷縮起來,閉上了眼睛。
那一夜,我們一個躺在床上,一個縮在墻角,井水不犯河水。可我知道,
從被蕭淮綁在一起的那一刻起,我們的命運,就已經糾纏不清了。3在雜物房的日子,
比在教坊司的大通鋪更難熬。以前是身體上的苦,現(xiàn)在是精神上的折磨。
我和一個啞巴太監(jiān)成了“對食”,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,飛遍了整個皇宮。
我成了所有人口中最不堪的笑柄。從前欺負我的宮女太監(jiān),如今更是變本加厲。
他們會故意把泔水潑在我門前,會在我的飯菜里摻上沙子,會指著我的鼻子,
罵我是“啞巴媳婦”。我一概不理。沈家的傲骨,不允許我與這些小人計較。
凈言成了我的出氣筒。他們不敢對我怎么樣,畢竟是九千歲親指的,
便把所有的惡意都發(fā)泄在了凈言身上。他們會搶走他的飯,會把他推進水溝,
會用各種法子折磨他。他從不反抗,也從不告狀,默默地承受一切。每次回來,
身上都帶著新的傷。我看著他,心里很復雜。我依舊怨他,怨他讓我成了笑話。
可看著他被欺負,我又會想起那個雪夜,他快被凍死的樣子。這天,管事太監(jiān)李德又來找茬。
他是我爹在位時,因貪墨被懲治過的小吏,對我家恨之入-骨。他帶著幾個人,堵在門口,
說我的屋子穢氣沖天,要來“清掃”。所謂清掃,不過是找借口砸東西。我冷冷地看著他們,
擋在門口:“李總管,這里是九千歲讓奴婢住的,您確定要闖?”李德被我噎了一下,
隨即冷笑:“沈晚寧,你還當自己是太師府的千金?一個罪奴,還敢跟咱家橫?給我打!
”幾個太監(jiān)獰笑著沖上來。我閉上眼,準備迎接疼痛。就在這時,一道瘦小的身影,
擋在了我的面前。是凈言。他張開雙臂,像一只護崽的母雞,死死地護著我。
李德愣住了:“喲,啞巴還會護食了?”他一腳踹在凈言的肚子上,凈言悶哼一聲,
跪倒在地,卻依舊沒有讓開?!敖o我往死里打!”李德怒道。拳腳雨點般落在凈言身上。
他死死咬著牙,一聲不吭,瘦弱的身體被打得像風中的落葉。我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,
血氣上涌。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,抄起門邊的掃帚,瘋了一樣沖了上去?!白∈?!
都給我住手!”我揮舞著掃帚,打在那些太監(jiān)身上。他們沒料到我敢反抗,
一時竟被我逼退了幾步。李德回過神,惱羞成怒,一把奪過掃帚,狠狠朝我頭上砸來。
我躲閃不及,眼看就要被打中。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,凈言不知從哪撲了過來,
用自己的后背,硬生生替我扛下了這一擊?!芭椤钡囊宦晲烅?,掃帚斷了。
凈言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,后腦勺磕在門檻上,鮮血瞬間涌了出來。“死人了!
”不知是誰喊了一句,李德他們嚇得臉色慘白,一哄而散。我跪倒在地,顫抖著抱起凈言。
他臉色慘白,雙眼緊閉,氣息微弱。血從他的后腦流出來,染紅了我的手。我慌了。
我從來沒這么害怕過。我抱著他,拼命地喊:“凈言!凈言你醒醒!你別死!
”可他沒有絲毫反應。我背起他,沖出雜物房,瘋了一樣往太醫(yī)院跑。
我不知道我哪來的力氣,我只知道,我不能讓他死。這個為了保護我,連命都不要的啞巴,
我不能讓他就這么死了。4太醫(yī)院的太醫(yī),沒人肯為一個卑賤的小太監(jiān)診治。我跪在地上,
磕頭磕到額頭流血,他們也只是冷漠地揮手,讓我把“尸體”拖走。絕望之際,
我想到了一個人。蕭淮。是蕭淮把我們綁在一起的,凈言的死活,他不能不管。
我把凈言安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,瘋了一樣往司禮監(jiān)跑。我沒有資格進去,只能跪在宮門外,
一遍遍地嘶喊:“求見九千歲!罪奴沈晚寧求見九千歲!”守門的侍衛(wèi)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,
最后不耐煩了,拔刀要趕我走。就在這時,那扇朱漆大門,緩緩打開了。蕭淮走了出來。
他依舊是那副慵懶的樣子,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在他眼里。
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、狼狽不堪的我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?!吧蛐〗悖?/p>
這是又唱的哪一出?”我顧不上他的嘲諷,爬到他腳邊,抓住他的袍角:“九千歲,
求您救救凈言!他快死了!”蕭淮挑了挑眉:“一個啞巴奴才,死了便死了,有什么好救的?
”“他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!他是您指給我的對食,他要是死了,您臉上也無光!
”我急得口不擇言。蕭淮的眼神冷了下來?!澳阍谕{咱家?”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襲來,
我?guī)缀醮贿^氣。但我不能退縮。我迎上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:“奴婢不敢。
奴婢只是想告訴千歲,凈言不能死。至少,現(xiàn)在不能?!笔捇炊⒅铱戳撕芫?,
久到我以為他會下令將我拖出去亂棍打死。可他最后,卻笑了?!坝幸馑??!彼麚]了揮手,
“去,傳個太醫(yī),給那個啞巴瞧瞧。別讓他死了,咱家還想看看,沈小姐這出戲,
能唱到幾時?!蔽野c倒在地,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。我知道,我又賭贏了一次。但我也知道,
我在蕭淮的棋盤上,陷得更深了。凈言被救了回來。太醫(yī)說他傷在后腦,雖然保住了命,
但什么時候能醒,就看天意了。我把他背回雜物房,守在他床邊,一步也不敢離開。
我給他擦洗身體,喂他米湯,處理傷口??粗n白如紙的臉,
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。不再是怨恨,也不是同情。而是一種……羈絆。
我們是兩條被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繩子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三天后的夜里,他醒了。
我趴在床邊打盹,感覺有人在摸我的頭發(fā)。我猛地驚醒,對上了他那雙黑沉沉的眼睛。
他醒了。我心中一喜,脫口而出:“你醒了!感覺怎么樣?”他看著我,眼神里有些迷茫。
他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我這才想起,他是個啞巴。我有些尷尬,
連忙倒了杯水道:“你剛醒,別說話,喝點水。”他沒有喝水,只是定定地看著我。然后,
他緩緩抬起手,用指尖,輕輕碰了碰我額頭上已經結痂的傷口。那是那天求太醫(yī)時,
磕頭磕破的。他的動作很輕,很溫柔,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。我的心,
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。他看著我,眼睛里,好像有星光在閃動。然后,他用口型,
無聲地對我說了一個字。“疼。”5凈言醒了之后,我們的關系,發(fā)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。
他不再像以前那樣,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。他會幫我做事,會把自己的飯菜分一半給我,
會在我被欺負的時候,雖然依舊沉默,卻會堅定地擋在我身前。李德那天之后,消停了許多。
大約是怕鬧出人命,蕭淮會真的追究。宮里的捧高踩低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見我們似乎入了九千歲的眼,那些欺凌也漸漸少了。日子,好像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。
我開始利用我曾經的學識,為我們謀求生路。我爹是太師,我自幼飽讀詩書,
琴棋書畫雖不精通,但認得的字,比宮里大多數(shù)人都多。
我?guī)湍切┎蛔R字的宮女太監(jiān)們代寫家書,只收取一點微薄的潤筆費。有時候是一塊糕點,
有時候是幾枚銅錢。日子雖然清貧,但至少,我們能吃飽了。
凈言總是在一旁默默地幫我磨墨,看我寫字。他很聰明,我寫的字,他看幾遍,
就能模仿個七八分。有時候我累了,他會接過筆,替我寫完。我們之間,
有了一種無言的默契。這天,我正在給人寫信,蕭淮身邊的總管太監(jiān)福安,突然來了。
他帶來了一個食盒,說是九千歲賞的。我心里一沉。蕭淮的賞賜,從來都不是那么好拿的。
打開食盒,里面是一碗精致的燕窩粥。福安笑瞇瞇道:“沈姑娘,千歲爺說了,您是讀書人,
身子金貴,該好好補補?!蔽夜蛳轮x恩,心里卻在飛快地盤算。蕭淮這是什么意思?
打一巴掌,再給個甜棗?福安走后,我看著那碗燕窩粥,遲遲不敢動。凈言走過來,
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,自己先嘗了一口。然后,他對我點了點頭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粥沒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