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陽城的晨鼓尚未擂響,薄霧卻已掩不住朱雀大街的鼎沸人聲。
一夜之間,榜文貼滿四門,黃絹黑字,墨跡猶濕。
“凡輸粟千石、金五百鎰?wù)?,立碑書院之?cè),與國同休……”
識字者高聲誦讀,不識字者踮足側(cè)耳,沿街酒肆的幡旗被議論的潮聲吹得獵獵作響。
墨家總院在城西槐里,灰衣弟子飛身下馬,汗透衣背,將榜文拓印塞進竹筒。
“速傳鉅子!”
名家高陵學(xué)社,老學(xué)者以銅刀在竹簡上刻下“藏書樓”三字,手竟微顫。
醫(yī)家、農(nóng)家、縱橫家亦皆奔走,或飛鴿、或快馬,咸陽至函谷的官道上塵土如云。
西市酒坊,燈火徹夜未滅。
關(guān)中巨賈程氏、巴蜀鹽商卓氏、燕地冶鐵郭氏,圍坐一堂。
程氏家主拍案:“碑高一丈二,字大如斗!吾若得首位,程氏三代可脫商籍!”
卓氏捋須:“三成學(xué)額!吾兒若能入院,便躍龍門!”
郭氏冷笑:“七日之限,咸陽將匯天下金谷,小賈不足與謀?!?/p>
言罷,三家對視,眼底皆燃起同樣的火:士族之門,近在咫尺。
街角賣漿的小販、織席的婦人,望著榜文卻面面相覷。
“七日后,巨富齊至,哪輪得到我們?”
“恨不生在大賈之家!”
罵聲、嘆息聲被晨風(fēng)吹散,卻吹不動榜文半角。
辰時,廷尉府大牢鐵門洞開。
馮去疾身披玄甲,手捧圣旨,身后甲士列陣,長戟如林。
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:
大公子扶蘇上《建樓興學(xué)疏》,朕深納之。
自今始,在押諸儒、方士、百家之士,除首惡外,悉赦宥,聽簡為書院博士、藏書樓校理。
欽此!”牢門轟然,四百六十名囚徒魚貫而出。
衣衫襤褸卻掩不住眼里的光。
白發(fā)老儒伏地痛哭:“生我者父母,活我者大公子!”
方士、墨者、名家弟子相互攙扶,淚灑青石板。
圍觀的百姓由竊竊私語轉(zhuǎn)為高聲歡呼:“大秦萬歲!大公子千歲!”
昨日還在罵焚書坑儒的市井兒郎,今日卻羨慕得紅了眼。
“若能早被抓幾日,此刻便是博士了!”
——風(fēng)向之變——
朱雀大街的茶肆里,說書人換了新詞:
“昔日坑儒血未干,今朝書院門已開。
一碑勒名千古在,黃金白璧換不來!”
聽者拍案,銅板如雨。
再無人敢高聲指斥始皇帝,因為他們知道,再罵一句,便是與全天下的讀書種子為敵。
夕陽斜照,咸陽西門外的官道荒草沒膝。
淳于越披發(fā)跣足,舊日錦袍被泥水浸透。
他想去大公子府,卻被府衛(wèi)持戟擋在門外:“博士?
圣上有旨,永不敘用!”
他轉(zhuǎn)身欲投舊友,卻見門扉緊閉,連犬吠都不聞。
夜風(fēng)卷起榜文殘角,正貼在他腳邊——
“淳于越,道貌岸然,竊大公子之功,欲陷陛下于不義……革職、除名、永不錄用!”
字字如刀,割得他面皮生疼。
城東淳氏舊宅,大門緊閉,白幡高懸。
族長拄杖立于階上,對圍觀的鄰里高聲道:
“自今日起,淳于越非我族類!
凡我淳氏子弟,敢與之通音問者,逐出宗譜!”
淳于越的弟子們,或投書自辯,或連夜出走。
昔日門庭若市,今朝只剩落葉打門。
藏書樓與書院的木架已連夜運至渭水南岸,號子聲、斧鑿聲與渭水濤聲混成一曲新的長歌。
商賈的騾馬、儒生的行囊、工匠的錘鑿,在官道上匯成一條望不到頭的火龍。
咸陽深秋,風(fēng)卷殘葉。
淳于越佝僂著身子,蜷縮在大公子府外的石獅腳下。
昔日峨冠博帶,如今只剩一件破絮衣,袖口磨得絲絲縷縷。
他面前擺一只豁口陶碗,碗里零星幾枚半兩錢,被日頭照得黯淡無光。
府衛(wèi)換崗時,目光掃過他,像掃過一堆枯葉,毫無波瀾。
淳于越卻不敢抬頭,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:
“扶蘇歸來,必念舊情,我仍可做帝師,再享萬鐘之粟?!?/p>
風(fēng)過,吹亂他花白的發(fā),也吹得碗里銅錢叮當(dāng),像一聲聲冷笑。
翌日早朝
章臺宮銅鶴燈尚未熄,晨曦透窗,照得丹墀一片金紅。
文武百官列班,朝服齊整。
嬴政高踞御榻,冕旒低垂,神情莫測?!俺嫉冗狄姳菹隆?/p>
山呼聲里,御史大夫率先出班,手捧牙笏,聲如洪鐘:
“大公子扶蘇《建樓興學(xué)疏》,一策安天下,百官欽佩!
焚書之禍可息,坑儒之刑可止,民心可收,國祚可延!”
話音未落,群僚齊應(yīng):
“臣附議!大公子大才,社稷之福!”
嬴政唇角微揚,目光掠過眾臣。
他看得分明:許多人眼底壓著暗喜——原來他們早就不愿再推坑儒之刑,只是無人敢逆龍鱗。
如今扶蘇一折,正給了他們臺階。
夸贊聲里,戶部尚書趨前一步,高舉玉笏:
“臣愿捐粟千石,助建上林書院!”
“臣捐金五百鎰!”
“臣捐蜀錦千匹!”
一時間,朝堂竟成了集市,聲浪滾滾。
嬴政抬手,殿中立刻肅靜。
“諸卿美意,朕代天下學(xué)子謝過。
捐輸之冊,即日由丞相府勘驗,勒石留名?!?/p>
下朝后——
蒙毅候在殿門外,見嬴政步出,即刻迎上,低聲而急促:
“陛下,時辰將至。”
嬴政連常服都未換,只抬手整了整冕旒。
“走。”
“諾!”
——詔獄——
巳時未到,日頭已斜照高墻。
蒙毅扶嬴政下了那輛無徽的青幰小車。
獄門緊閉,鐵環(huán)森黑。
蒙毅躬身:“陛下,里面已打掃干凈?!?/p>
話一出口,他猛地噎住——
“陛下的牢房”五個字在舌尖打了個滾,冷汗瞬間浸透背脊。
撲通跪倒,額頭撞得青磚咚響:
“微臣失言!九族之罪!”
嬴政看他一眼,淡淡道:“起來。
朕今日是‘布衣’,進去吧?!?/p>
聲音不高,卻似寒刃刮骨。
蒙毅連滾帶爬起身,后背早已濕透。獄門開,幽暗潮氣撲面。
嬴政負手而入,玄色深衣與黑暗融為一體。
早有令傳:今日詔獄內(nèi)外,非特旨者不得近前。
獄卒們跪伏兩側(cè),額頭貼地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。
扶蘇隔壁的牢房已被連夜收拾。
青磚鋪地,水漬拖得干凈,一張烏木案,兩把漆椅,案上擺著白瓷酒壺、鎏銀杯,并幾碟精致糕點。
兩名書吏伏在屏風(fēng)后的小案上,筆走龍蛇,屏息記錄隔壁每一句對話。
燈芯剪得極短,火光半掩,確保不泄半點影子。
嬴政坐下,指尖輕叩案面,目光穿過壁上暗孔。
隔壁,扶蘇正襟危坐,面前攤著一張雪白帛圖,上面密密麻麻繪著藏書樓與書院格局。
林天手執(zhí)炭筆,一邊指點,一邊低聲講解:
“此處為石渠高閣,旁設(shè)轉(zhuǎn)輪藏柜,可納三萬卷……”
嬴政微微頷首,眸色深沉,似在把每一字都刻進心里。
獄外秋風(fēng)獵獵,吹不動高墻。
而墻內(nèi),一場足以改變大秦命運的講學(xué),正悄然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