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以我這雙修復師的手為賭注?！?/p>
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炸雷，整個報告廳先是死一般的寂靜，隨即轟然炸開。
“瘋了！他絕對是瘋了！”
“一雙手對一個修復師意味著什么？他這是在自尋死路！”
“嘩眾取寵！簡直是文物界的恥辱！”
議論聲、斥責聲、嘲笑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，向我當頭罩來。我站在聚光燈下，卻感覺自己像站在孤島上，四周是洶涌的海潮。
趙楷的臉上閃過一絲狂喜，他等的就是這個。他要的不是辯論，而是徹底地、公開地將我碾碎，讓我永世不得翻身。
“好！好一個林驚！”他高聲說道，聲音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意，“既然你如此執(zhí)迷不悟，自取其辱，我成全你！在座的各位領導、各位專家，今天都給我們做個見證！如果三天后，我用激光修復過的部位安然無恙，你林驚，就要當著全國媒體的面，自廢雙手，從此滾出文物修復界！”
他的聲音在報告廳里回蕩，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殺意。
“那如果，趙院長的方案失敗了呢？”我平靜地反問，聲音不大，卻壓過了全場的嘈雜。
趙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：“失敗？我的方案經過了國內外頂級專家的三重論證，使用了價值數千萬的精密儀器，怎么可能會失?。苛煮@，你還沒睡醒嗎？”
“凡事都有萬一?！蔽覉猿值?，“既然是賭，就要有對等的賭注。如果你的方案失敗，國寶受損，你又當如何？”
趙楷的臉色一滯，他沒想到我敢把火燒到他身上。
“你……”
就在他準備發(fā)作時，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從第一排的中央位置響了起來。
“趙楷，他說得有道理。賭約，自然要公平?！?/p>
說話的是一位頭發(fā)花白、身穿深灰色中山裝的老者。他雖然坐著，但腰板挺得筆直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。
是秦振聲，秦老。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終身榮譽委員，也是我?guī)煾肝洪L青生前為數不多的至交好友。三年前我出事時，他正在國外進行學術交流，等他回來，一切已成定局。
趙楷看到秦老開口，氣焰頓時收斂了三分，恭敬地說道：“秦老，您怎么……”
秦老沒有理他，而是將目光轉向我，眼神銳利如鷹：“你剛才說的‘熾金熔鑄法’，可是魏長青教你的？”
“是家?guī)熍R終前，于手札中所授?！蔽夜Ь吹鼗卮?。
“手札可帶來了？”
“帶來了?！蔽覐碾S身的布包里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本子。那本子已經很舊了，紙頁泛黃，邊角卷曲，上面滿是我?guī)煾改鞘煜さ摹⑹輨庞辛Φ淖舟E。
一名工作人員將手札呈送上去。秦老戴上老花鏡，一頁一頁翻看得極其仔細。整個報告廳都安靜了下來，只聽得到紙張翻動的沙沙聲。趙楷的額頭上，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
良久，秦老合上手札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
“魏老頭藏了一輩子的寶貝，終究還是傳給你了?！彼聪蛭?，眼神里多了一絲復雜的情感，有欣賞，有惋惜，也有一絲期許，“這賭，我來做公證人?！?/p>
他轉向趙楷，語氣變得嚴厲起來：“趙楷，如果你輸了，你不僅要辭去修復中心副院長的一切職務，還要向林驚，向全國人民公開道歉，承認自己的學識不足，險些釀成大錯。你，敢不敢應？”
趙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。秦老在業(yè)內的地位尊崇無比，他的話一言九鼎，當著這么多同行的面，他根本沒有退路。
“好！我應了！”他咬著牙，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，看向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。
“空口無憑，立字為據。”秦老對身邊的秘書吩咐道。
很快，一份賭約被打印出來，擺在了我們面前。上面白紙黑字，寫明了賭約的內容和雙方的賭注。我拿起筆，沒有絲毫猶豫，在末尾簽下了“林驚”兩個字。我的字跡，一如三年前，鋒銳，堅定。
趙楷看著我，眼神陰鷙，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字據一式三份，秦老、我、趙楷各執(zhí)一份。這場關系到國寶命運、也關系到我們兩人前途的驚天豪賭，就此成立。
接下來的流程，是進行對比實驗。為了不損傷國寶主體，秦老提議，在鼎足內側兩塊對稱的、沒有銘文的區(qū)域，各取一平方厘米作為實驗區(qū)。一塊由趙楷用他的激光方案處理，另一塊，由我來處理。
我們被帶到了國家文物修復中心的核心實驗室。這里窗明幾凈，恒溫恒濕，各種精密的儀器泛著金屬的冷光，充滿了現代科技的氣息。那尊孤山侯爵鼎，正靜靜地躺在實驗室中央的修復臺上，被無數傳感器和攝像頭包圍著。
趙楷是這里的主人。他換上一身潔白的實驗服，戴上護目鏡和手套，立刻恢復了那種專家的自信和從容。他身后跟著一個團隊，熟練地操作著一臺來自德國的激光清洗儀。
“林驚，看清楚了。”趙楷站在儀器旁，對我投來一個輕蔑的笑，“讓你見識一下，什么是二十一世紀的文物修復技術。別再抱著你那些老掉牙的江湖把戲不放了。”
他按下開關，一束藍色的激光精準地射在指定的區(qū)域。電腦屏幕上，銹層的微觀結構被放大了數百倍，在激光的作用下，一層層地剝離、氣化。整個過程精準、高效、干凈利落。
十幾分鐘后，實驗區(qū)域的復合銹層被清理得干干凈凈，露出了底下青銅的本色，甚至還有幾不可見的鑄造紋理。數據分析顯示，對器物本體的損傷低于千分之一毫米。
實驗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嘆聲。
“太完美了！簡直是藝術！”
“這才是科學的修復方法！”
“看來那個姓林的輸定了，根本沒有任何懸念?！?/p>
就連一直支持我的黃德茂，也緊張地攥緊了拳頭，手心里全是汗。他湊到我身邊，低聲問：“林……林師傅，這……我們還有勝算嗎？”
我沒有回答他，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被激光“清潔”過的區(qū)域。在別人看來，那里完美無瑕。但在我的眼里，我仿佛看到那塊區(qū)域的“生命”正在快速流失。它變得干凈，但也變得死氣沉沉，失去了古物應有的溫潤和神韻。
“林驚，到你了。”趙楷抱起雙臂，好整以暇地看著我，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被處決的囚犯，“讓我看看，你的‘神仙手段’是什么？”
我脫下外套，只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。我沒有戴手套，而是用師父教的法子，用烈酒和皂角仔仔細細地將雙手清洗了三遍。對于一個修復師來說，手，就是最精密的儀器。
然后，我拿出了我的“工具”。
那不是什么高科技儀器，而是一個小小的、不起眼的陶碗，一包用油紙裹著的灰褐色粉末，還有一瓶從后院竹林里取來的清晨露水。
當我把這些東西擺在價值連城的修復臺上時，周圍響起了一陣毫不掩飾的哄笑聲。
“這是什么？巫術嗎？”
“用草木灰和露水修國寶？說出去誰信啊！”
趙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：“林驚啊林驚，你這是沒招了，開始裝神弄鬼了嗎？這要是傳出去，我們國家文物修復中心豈不成了天橋底下算命的了？”
我充耳不聞，將那些粉末倒進陶碗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滴入露水，用一根竹簽緩緩攪拌。那些粉末，并非普通的草木灰，而是師父手札中記載的一種特殊配方。里面有經過特殊炮制的烏梅炭粉、地龍灰、還有幾味我跑遍了京城的老藥鋪才找到的、可以中和“熾金”活性的礦物藥材。
我將調好的糊狀物，用指腹輕輕地、均勻地涂抹在另一塊實驗區(qū)域。我的動作很輕，很慢，充滿了敬畏。我不是在“清除”銹跡，而是在“喚醒”它。我能感受到，指尖下的那塊青銅，仿佛有了呼吸。
涂抹完畢后，我沒有像趙楷那樣立刻展示成果，而是用一塊浸濕了的麻布，將那塊區(qū)域覆蓋了起來。
“這就完了？”趙楷一臉的不可思議，“我還以為你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本事呢?！?/p>
“還沒完?！蔽铱粗?，平靜地說，“我的方法，需要時間。現在，請把侯爵鼎封存進恒溫恒濕的玻璃柜里，開啟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(jiān)控。三天后，我們再來看結果?！?/p>
我的要求合情合理，秦老當即表示同意。
于是，在所有人的見證下，孤山侯爵鼎被小心翼翼地移入了一個巨大的、全透明的密封柜中。兩塊實驗區(qū)域，被高清攝像頭重點對準，畫面實時傳輸到實驗室外的大屏幕上。
接下來，就是漫長而煎熬的等待。
第一天，相安無事。趙楷處理過的那塊區(qū)域，依舊光潔如新，完美得像一件工業(yè)品。而我處理的那塊，依舊被麻布覆蓋著，看不出任何變化。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認為我輸定了。趙楷春風得意，開始接受一些媒體的采訪，不點名地嘲諷那些企圖靠旁門左道博眼球的“偽專家”。
第二天，情況依舊。實驗室外的氣氛越來越輕松，很多人已經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笑話。黃德茂來看過我一次，欲言又止，最終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，讓我做好心理準備。
我沒有做任何辯解，只是在寶珍齋里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那些瓶瓶罐罐，將自己的心沉到最靜的狀態(tài)。師父說過，做我們這行，最重要的是修心。心不靜，手會抖，再好的技藝也出不來。
第三天，也就是賭約的最后一天，清晨。
我正在院子里打水，黃德茂的電話火燒火燎地打了過來，聲音都在顫抖：“林師傅！出……出事了！你快來看啊！”
當我趕到國家文物修復中心時，實驗室外已經圍滿了人。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大屏幕，臉上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。
趙楷也在，他臉色煞白，渾身都在發(fā)抖，嘴里不停地念叨著：“不可能……這絕對不可能……”
我擠進人群，抬頭看向屏幕。
只見屏幕上，被激光處理過的那塊區(qū)域，像是得了某種可怕的皮膚病。原本光潔的青銅表面，此刻竟然生出了一層灰黑色的、細密的粉末！那粉末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，向四周蔓延。攝像頭將畫面放大，可以清晰地看到，構成銘文的那些凸起的線條，正在一點點地變得疏松、剝落！
“熾金”被激活了！它正在瘋狂地氧化，吞噬著周圍的一切！
而我處理的那塊區(qū)域，在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揭開麻布后，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。那里的銹跡也已褪去，但露出的不是冰冷的青銅本色，而是一層溫潤的、帶著淡淡光澤的黑漆古包漿。那包漿與器物本身融為一體，完美地保護著下面的銘文筆畫，讓它們顯得更加古樸、厚重，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。
一個正在死亡，一個獲得了新生。
勝負，已然分曉。
整個實驗室，鴉雀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