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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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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世界,曾是由不銹鋼、福爾馬林和無聲的證據(jù)構筑而成。在那里,逝者會用一種獨特的語言對我傾訴,我則通過顯微鏡和層析儀,將他們的遺言翻譯成法庭上冰冷的真相。解剖刀是我的筆,冰冷的尸體是我的書卷,我在雙螺旋的迷宮里追尋兇手,在最微量的毒物殘留中還原死亡的瞬間。我從未想過,有一天,我那窗明幾凈的解剖室,會被一座潮濕陰暗的土牢所取代;頭頂?shù)臒o影燈,會變成一豆在風中搖曳的油燈。死者依舊在我身邊,他們的冤屈仍未昭雪,只是如今,我唯一的工具,只剩我的雙手、我的雙眼,以及我腦中那些足以將我推上神壇,也同樣能將我送上火刑架的現(xiàn)代法醫(yī)學知識。在這個神鬼與酷吏并存的時代,我,一個來自未來的法醫(yī),必須成為他們最后的喉舌。

刺骨的寒意從身下的茅草堆里鉆出來,像無數(shù)根冰冷的針,扎進我身體的每一寸。我猛地睜開眼,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混合著霉味、腐爛和穢物的刺鼻氣味。

這不是我的公寓,更不是我那間永遠保持著20攝氏恒溫和正壓通風的解剖室。

視線所及,是粗糙的土石墻壁,頭頂橫著幾根發(fā)黑的木梁,唯一的光源來自墻壁高處一個碗口大的小窗,幾縷灰蒙蒙的天光費力地擠進來,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。

我撐著身子坐起來,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,腦袋像是被重錘砸過一樣嗡嗡作響。我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,那是一雙陌生的手,纖細、蒼白,指甲縫里嵌著泥污,手腕上還有一道深深的、已經(jīng)結痂的勒痕。

這不是我的手。我的手因為常年握持解剖刀和器械,虎口和指節(jié)處有薄薄的繭,指甲總是修剪得干凈整齊,絕不會是這般模樣。

記憶的最后碎片,是我為了一個連環(huán)殺人案連續(xù)工作了七十二小時,在完成最后一份尸檢報告時,心臟傳來一陣絞痛,然后便徹底失去了意識。

過勞猝死?

所以,這里是死后的世界?還是……我低頭審視著這具瘦弱的少女身體,一個更荒謬、卻也更符合眼前情景的詞匯跳進了我的腦?!┰健?/p>

“吱呀——”

沉重的木門被推開,刺眼的光線讓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。一個穿著粗布短打、腰間挎著一把環(huán)首刀的獄卒走了進來,他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,將一個破了口的瓦碗扔在地上,里面的水濺了一半出來。

“喝!別死在這兒,晦氣!”他甕聲甕氣地說道,說的語言我能聽懂,但腔調(diào)古怪,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。

我喉嚨干得像要冒火,顧不上多想,掙扎著爬過去,雙手捧起瓦碗,將那渾濁冰冷的水一飲而盡。

“動作快點,縣尊大人要提審了?!豹z卒不耐煩地催促著,“毒殺親夫,你這毒婦,到了堂上還敢嘴硬,有你的苦頭吃!”

毒殺親夫?

四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我腦中炸開。我猛地抬頭,試圖從那獄卒的臉上看出更多信息,但他已經(jīng)轉(zhuǎn)身,只留給我一個鄙夷的背影。

混亂的記憶碎片開始在這具身體的腦海中浮現(xiàn)。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許清妍,是城南許家的小女兒,三天前,嫁給了平陽縣首富蘇家的獨子蘇文軒。然而,就在昨夜,新婚不過三日的丈夫,七竅流血,暴斃在婚床上。床頭,放著一碗她親手端過去的湯藥。

官府的人來了,仵作驗尸,從湯藥里用銀針探出了劇毒,人證物證俱在。原主百口莫辯,被蘇家人扭送官府,用盡了酷刑,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,最后一口氣沒上來,死在了這牢里。然后,就換成了我。

我苦笑一聲。開局就是死囚,還是手段殘忍的毒婦,這劇本未免也太硬核了。

很快,兩個獄卒一左一右地架起我,幾乎是拖著我走出了牢房。穿過陰暗的走廊,來到一處寬闊的廳堂。堂上高懸“明鏡高懸”的匾額,一個身穿官服、面容嚴肅的中年人正襟危坐,想必就是那所謂的縣尊大人。堂下兩側(cè),站著手持水火棍的衙役,氣氛肅殺。

我的公婆,蘇家老爺和蘇夫人,正跪在堂下,哭得撕心裂肺。見到我,蘇夫人立刻像瘋了一樣撲過來,要不是被衙役攔住,她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恐怕已經(jīng)抓花了我的臉。

“你這個蛇蝎毒婦!我兒待你一片真心,你為何要下此毒手!還我兒命來!”她凄厲地哭喊著。

我被獄卒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,膝蓋磕得生疼。

“堂下可是許氏?”縣尊一拍驚堂木,聲音威嚴。

我深吸一口氣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(wěn)些:“民女許清妍,參見大人?!?/p>

“許氏,人證物證俱在,你毒殺親夫蘇文軒一案,可還有何話講?”

“大人,我沒有殺人。”我抬起頭,直視著他的眼睛。作為法醫(yī),我見過無數(shù)窮兇極惡的罪犯,也見過無數(shù)悲痛欲絕的家屬,這種場面,還不足以讓我亂了陣腳。

“大膽!”縣尊怒喝,“仵作已經(jīng)驗明,蘇文軒乃是中了劇毒‘鶴頂紅’而死,那毒藥就在你端去的湯藥之中,你還敢狡辯?”

鶴頂紅,也就是不純的三氧化二砷,古代最常見的毒藥之一。中毒者會因為消化道黏膜腐爛出血,出現(xiàn)劇烈腹痛、嘔吐、便血等癥狀,最終因循環(huán)衰竭而死。死狀凄慘,口鼻確實會有血跡。

“大人,”我冷靜地開口,“銀針驗毒,并非萬無一失。許多含硫之物,亦能使銀針變黑。民女所煎湯藥中,有一味‘伏火礬’,或許正是因此才導致銀針變色。此其一?!?/p>

我此言一出,滿堂皆驚。一個弱女子,竟敢在公堂之上質(zhì)疑仵作的驗尸結果?

那位年過半百、山羊胡子的仵作立刻站了出來,躬身道:“大人,小老兒干這行三十年,從未出過差錯。死者口鼻流血,面色青紫,正是中了鶴頂紅的死狀,絕不會錯!”

我沒有理會他,繼續(xù)說道:“其二,民女想請問大人,發(fā)現(xiàn)我夫君尸首時,他身處何處,呈何姿勢?”

縣尊皺了皺眉,顯然對我的問題感到不耐煩,但還是示意旁邊一個衙役回答。

那衙役回憶了一下,說道:“回大人,當時蘇公子是趴在床榻上的,頭朝里,腳朝外?!?/p>

“多謝。”我點了點頭,轉(zhuǎn)向縣尊,“大人,若真是中了鶴頂紅,毒發(fā)之時腹痛如絞,人會本能地蜷縮、掙扎,絕無可能保持一個平整的俯臥姿勢。除非,他是被人擺成了那個樣子。此其二。”

我的話語清晰、邏輯縝密,讓原本喧鬧的公堂安靜了下來。蘇老爺和蘇夫人停止了哭泣,驚疑不定地看著我??h尊的臉上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。
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。”我加重了語氣,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,“民女懇請大人,準許我……親自驗尸?!?/p>

“荒唐!”仵作第一個跳了起來,“自古以來,豈有女子驗尸的道理?更何況你還是嫌犯!此乃大不敬!”

蘇夫人也再次尖叫起來:“你想做什么?你害死了我兒還不夠,還要褻瀆他的尸身嗎?大人,萬萬不可啊!”

縣尊的臉色也沉了下來:“許氏,公堂之上,豈容你胡言亂語。本官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。來人,上夾棍!”

我知道,純粹的辯解已經(jīng)沒用了。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里,我說的這些不過是垂死掙扎的狡辯。我必須拿出讓他們無法反駁的、打敗性的證據(jù)。

“大人請慢!”我猛地提高了聲音,語氣中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,“民女并非胡言,而是有十足的把握!我夫君蘇文軒,并非死于中毒,而是死于窒息!”

窒息!

這兩個字一出,效果比之前的一切都更加震撼。

“一派胡言!”仵作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,“窒息死者面色發(fā)紺,眼瞼可見點狀出血,嘴唇發(fā)紫,與中毒死狀截然不同!蘇公子七竅流血,分明是中毒!”

他說的沒錯,這是最基本的法醫(yī)學常識。但我捕捉到了一個關鍵點。

“你只看了他的臉?”我追問道。

“自然是,”仵作一臉理所當然,“驗明死因足矣,何須他顧?”

這就對了。古代的仵作驗尸,受“死者為大,保全尸身”的觀念影響,檢驗非常表面。他們不會翻動尸體,更不會進行解剖。而這,正是我最大的信息差優(yōu)勢。

我深吸一口氣,朗聲道:“大人,民女敢以性命擔保,我夫君絕非中毒而亡。請大人移步,容民女指出尸身上的破綻。若民女說錯半個字,甘愿領受任何酷刑,絕無怨言!”

我的眼神堅定得不容置疑,語氣中的那份自信,讓縣尊也產(chǎn)生了一絲動搖。他盯著我看了半晌,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一絲心虛和偽裝,但他失敗了。

沉默。整個廳堂里,死一般的沉默。

最終,縣尊緩緩開口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好。本官就給你這個機會。若你驗不出個所以然來,休怪本官心狠手辣。擺駕,蘇府!”

我心中懸著的一塊大石,暫時落了地。我知道,這是我唯一的機會。我不僅要為這具身體的原主洗刷冤屈,更要為我自己,在這個陌生的、充滿危險的時代,掙得一線生機。

蘇家的靈堂設在正廳,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擺在中央,尚未封蓋。蘇文軒的尸體就躺在里面,身上蓋著白布。

蘇夫人哭喊著不許我靠近,被蘇老爺強行拉住了??h尊和一眾衙役站在一旁,冷眼旁觀。

我走到棺材邊,深吸一口氣,穩(wěn)定了一下心神。然后,我伸出那雙陌生的、微微顫抖的手,掀開了白布。

一張年輕而蒼白的臉露了出來。這就是這具身體的丈夫,蘇文軒。他長相斯文,但此刻面色青紫,嘴唇緊閉,鼻孔和嘴角確實有已經(jīng)干涸的血跡。

我沒有立刻去看他的臉,而是先觀察他的手。他的指甲呈現(xiàn)出明顯的青紫色,這是典型的缺氧體征。

然后,我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后頸,讓他頭部后仰。在場的眾人發(fā)出一陣驚呼,蘇夫人更是幾欲暈厥。我無視他們,仔細觀察著他的雙眼。我撥開他的眼瞼,在他的眼結膜上,看到了我預想中的東西——密集分布的、針尖大小的紅色出血點。

“看到了嗎?”我回頭對那名仵作說,“這叫‘結膜下出血點’,是機械性窒息最典型的體征之一,中毒之人,絕不會有!”

仵作湊過來看了看,臉色變得非常難看,但依舊嘴硬:“這……這或許是巧合。”

“是不是巧合,一看便知?!?/p>

我的目光轉(zhuǎn)向尸體的背部。因為尸體被發(fā)現(xiàn)時是俯臥的,所以,如果死亡時間夠長,尸斑應該出現(xiàn)在前胸、腹部等身體朝下的部位。但是,現(xiàn)在尸體被換成了仰臥姿勢,如果尸斑出現(xiàn)在背部,那就說明他死時就是仰臥的,與之前的證詞矛盾。如果尸斑出現(xiàn)在前胸,那就說明證詞為真,但死因依舊存疑。

“煩請二位衙役大哥,幫我將死者翻過身來?!蔽艺f道。

衙役們面面相覷,看向縣尊??h尊沉著臉,點了點頭。

兩人合力,將尸體小心地翻轉(zhuǎn)過來,讓他呈俯臥姿態(tài)。當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眾人面前時,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
只見蘇文軒的背部、臀部和四肢的后側(cè)皮膚,呈現(xiàn)出大片暗紫紅色的斑痕。

“尸斑!”仵作失聲叫道,“尸斑怎么會在這里?”

“很簡單,”我接口道,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,“因為人死后,血會因重力下沉,沉積在身體低位的血管中,形成尸斑。蘇公子背部有尸斑,說明他死的時候,就是仰面躺著的!而絕非下人發(fā)現(xiàn)時的俯臥姿態(tài)。有人在他死后,故意將他翻了過來,偽造成趴著睡死的假象!”

我的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,激起千層巨浪。

下人發(fā)現(xiàn)時是趴著的,尸斑卻證明他是躺著死的。這說明了什么?說明在下人發(fā)現(xiàn)之前,有人進入過房間,動過尸體!

縣尊的臉色徹底變了,他看向蘇家人的眼神,已經(jīng)帶上了審視和懷疑。

“這……這還不夠!”仵作兀自掙扎,“就算他是躺著死的,也可能是中毒后躺著死的!”

“好。”我盯著他,一字一句地說道,“最后的證據(jù),在他的脖子上?!?/p>

我戴上從衙役那里要來的一雙薄麻手套,輕輕地托起蘇文軒的頭,讓他的脖頸完全暴露出來。我用手指,在他的喉結兩側(cè),甲狀軟骨的翼板后緣,輕輕按壓。

“大人請看,”我指著他脖子右側(cè)的一處皮膚,“這里,有一處極不明顯的皮下出血,顏色很淡,呈月牙形。而在對稱的左側(cè),同樣的位置,也有一處?!?/p>

在昏暗的光線下,那點痕跡幾乎看不清,但在我專業(yè)的眼中,卻如同黑夜中的明燈。

“這是什么?”縣尊忍不住問道。

我站起身,目光如炬,掃過在場每一個心懷鬼胎的人。

“這是扼殺的痕跡?!?/p>

“兇手站在死者頭頂方向,用雙手拇指,死死按壓住他的頸動脈竇,導致其心跳驟停,瞬間死亡。因為用力極猛,時間極短,所以死者幾乎沒有掙扎,皮膚上留下的痕跡也非常輕微。也正因為如此,兇手才能從容地將他翻過身,再用早就備好的毒藥,灌入他的口鼻,偽造出中毒的假象!”

整個靈堂,鴉雀無聲,落針可聞。

我看著棺中那張年輕的臉,心中沒有半分輕松。洗刷我自己的嫌疑,只是第一步。真正的考驗,是找出那個處心積慮、心思縝密,甚至懂得利用毒藥來掩蓋真正死因的兇手。

我緩緩轉(zhuǎn)身,面向臉色已經(jīng)變得煞白的蘇家人,以及那位眼神閃爍的縣尊大人。

“大人,現(xiàn)在,您還認為,我是兇手嗎?”我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千鈞之力。

縣尊看著我,眼神復雜無比,震驚、懷疑、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。他沉默了許久,終于開口,聲音沙啞地問道:“你……究竟是什么人?”

我迎著他的目光,挺直了脊梁。我知道,從這一刻起,我的人生,這個叫許清妍的人生,將徹底改變。

“大人,我是誰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能讓死人開口說話。”


更新時間:2025-08-22 18:10:5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