會跑的墨痕
圖書館的晨霧還沒散盡時,林夏正趴在禁書區(qū)的地板上,用放大鏡研究《青霧鎮(zhèn)異聞錄》的扉頁。書頁邊緣卷曲得像朵干枯的喇叭花,右下角有塊指甲蓋大的墨痕,形狀像只歪歪扭扭的蝌蚪,尾巴尖還沾著點暗紅色的紙屑。
“沈先生你快看,” 她把放大鏡往沈硯面前湊,鏡片反射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,“這墨痕是不是動過?昨天我明明記得它在書頁中間,現(xiàn)在跑到角落了,跟長了腿似的?!?/p>
沈硯正用軟毛刷清理《月神祭考》的封面,聞言放下刷子湊過去。他的睫毛很長,垂下來時在眼瞼下投出片淡淡的陰影,后頸的月牙疤痕被晨光染成了淺金色?!翱赡苁悄阌涘e了,” 他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墨痕,觸感和普通墨跡沒兩樣,“紙張受潮會變形,墨痕看著位置變了也正常?!?/p>
“不可能,” 林夏把放大鏡往自己眼睛上懟,差點戳到眉毛,“我昨天特意用鉛筆在旁邊畫了個小三角,你看!三角還在中間,墨痕跑了!這絕對是靈異事件,比影子造反還邪門!”
沈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有個歪歪扭扭的鉛筆三角,距離墨痕足有兩指寬。他眉頭微微皺起,從書架上翻出本民國時期的宣紙賬本,翻開其中一頁 —— 那里也有塊類似的墨痕,形狀像片殘缺的月牙,位置比昨天記錄的偏了半寸。
“還真會跑,” 沈硯的語氣帶著點驚訝,“而且只在老紙上動,新書上的墨點都好好的?!?/p>
林夏突然想起影祭時的詭異景象,嚇得往后縮了縮,手肘不小心撞到身后的木箱,里面的舊信嘩啦啦掉出來,最上面那封的郵票上,正好有塊墨痕在慢慢蠕動,像只剛孵化的小蟲子。
“媽呀!” 她嚇得蹦起來,石膏早就拆了的胳膊揮得像風車,“這墨痕成精了!是不是影祭沒清理干凈,影子變的?”
“別自己嚇自己,” 沈硯撿起那封信,墨痕在他指尖停頓了一下,突然加速往信封封口爬去,留下道彎彎曲曲的痕跡,“你看它在找什么東西,不像有惡意?!?/p>
兩人盯著墨痕看了半晌,眼睜睜看著它鉆進信封封口的縫隙里,消失不見了。林夏咽了口唾沫:“它…… 它進去干嘛?拆信嗎?”
沈硯拆開信封,里面是張泛黃的樂譜,畫著些從未見過的音符,最下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:“墨隨音動,音伴月生。”
“音?” 林夏撓了撓頭,“難道這墨痕跟聲音有關(guān)?我們要不要試試唱歌?我最近學(xué)了首《孤勇者》,據(jù)說能召喚……”
“先別召喚了,” 沈硯打斷她,指著樂譜上的音符,“這些符號和古井邊石板上的紋路很像,說不定和月神祭有關(guān)。”
正說著,趙木匠的兒子抱著個布包沖進圖書館,額頭上的汗珠把新剃的寸頭浸得發(fā)亮?!吧蚋缌纸?,出事了!我爹刻墓碑時,墨斗里的墨汁自己跑到石頭上,畫了些奇怪的道道!”
布包里裹著塊青石板,上面的墨痕彎彎曲曲地交織在一起,形成個復(fù)雜的圖案,看著像只展開翅膀的鳥,又像輪殘缺的月亮。林夏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圖案邊緣的線條和《青霧鎮(zhèn)異聞錄》扉頁上的墨痕軌跡一模一樣。
“這不是普通的墨,” 沈硯用指甲刮了刮石板,墨痕堅硬得像石頭,“是用松煙、朱砂和古井的水調(diào)的,和祠堂里的祭祀用品一個配方?!?/p>
林夏突然想起王屠夫家的醬油壇,上次去借醋時,看見壇壁上的醬油漬也在慢慢移動,當時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?!半y道鎮(zhèn)上所有老顏料都成精了?” 她摸著下巴作沉思狀,“那我那支掉漆的錄音筆會不會也……”
話音未落,她放在柜臺上的錄音筆突然自己轉(zhuǎn)了起來,播放鍵 “啪嗒” 一聲彈開,里面?zhèn)鞒龆文:男桑认耧L聲又像歌謠,聽得人頭皮發(fā)麻。隨著旋律響起,石板上的墨痕突然亮了起來,圖案中間浮現(xiàn)出個小小的月牙,和沈硯后頸的疤痕如出一轍。
“這旋律……” 沈硯的眼神有些恍惚,“我好像在哪聽過,小時候爺爺哄我睡覺時哼過?!?/p>
錄音筆突然 “滋啦” 一聲冒出電流聲,旋律中斷了。石板上的墨痕也隨之暗下去,恢復(fù)了普通的樣子。趙木匠的兒子嚇得往后退了兩步,撞到了書架,幾本舊書嘩啦啦掉下來,其中本《青霧鎮(zhèn)歌謠集》正好砸在林夏腳邊。
書頁翻開的地方畫著幅插圖:幾個穿著古裝的人圍著篝火唱歌,地上的墨汁隨著歌聲流動,在石板上形成和青石板上一樣的圖案。插圖旁邊寫著行字:“月神樂,墨為符,引魂歸,鎮(zhèn)四方?!?/p>
“引魂歸?” 林夏指著那行字,“這墨痕是用來招鬼魂的?”
“不像,” 沈硯撿起歌謠集,翻到后面的樂譜,“這是安魂曲,以前月神祭時唱的,用來安撫井里的東西。估計墨痕是跟著旋律移動,形成鎮(zhèn)邪的符咒?!?/p>
趙木匠的兒子突然一拍大腿:“我知道了!昨天傍晚張奶奶在老槐樹下唱過這歌!她說那是她奶奶教的催眠曲,當時我還看見樹身上的青苔跟著動呢!”
三人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興奮。林夏抓起錄音筆塞進兜里:“走!找張奶奶去!說不定她知道更多!”
張奶奶家的院子里曬著剛收的草藥,紫蘇和薄荷的清香混在一起,聞著提神醒腦。老太太正坐在石凳上用篾條編筐,手指靈活得不像個七十歲的人,篾條在她手里翻飛,很快就形成個月牙的形狀。
“你們咋來了?” 張奶奶抬頭笑了笑,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菊花,“是不是又發(fā)現(xiàn)啥稀奇事了?”
林夏把石板放在石桌上,張奶奶的目光剛落到墨痕上,編筐的手突然頓了頓,篾條 “啪” 地斷成兩截?!斑@圖案……” 她的聲音帶著點顫抖,“你們從哪弄來的?”
“趙大叔刻墓碑時發(fā)現(xiàn)的,” 沈硯觀察著張奶奶的表情,“您認識這圖案?”
張奶奶沉默了半晌,起身從屋里抱出個落滿灰塵的木箱,里面裝著件褪色的藍布褂子,袖口繡著的正是和石板上一樣的圖案。“這是我男人年輕時穿的,” 老太太的聲音有些哽咽,“他是沈先生太爺爺?shù)耐降?,當年就是他唱著安魂曲,把失控的墨符?zhèn)住的?!?/p>
褂子的口袋里裝著本線裝的樂譜,比圖書館那本更完整,最后一頁畫著幅祭壇的插圖:十二個人圍著古井唱歌,地上的墨汁形成個巨大的符咒,將井口完全覆蓋,旁邊寫著行小字:“墨符需十二人同唱方能生效,缺一不可?!?/p>
“十二個人?” 林夏數(shù)了數(shù)插圖里的人影,“現(xiàn)在鎮(zhèn)上還能找出會唱這歌的人嗎?”
張奶奶嘆了口氣:“難嘍。當年會唱的人要么走了,要么換身時出了意外,現(xiàn)在就剩我和李寡婦,還有王屠夫他爹,加起來才三個。”
沈硯突然想起被關(guān)在祠堂柴房的長老,那老頭年輕時肯定也參與過祭祀。“還有長老,” 他說,“他一定知道怎么唱?!?/p>
張奶奶的臉色沉了下來:“那老東西就算知道也不會說的,他恨透了沈家人,當年要不是他偷偷改了樂譜,我男人也不會……”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,眼里泛起了淚光。
林夏趕緊轉(zhuǎn)移話題,拿起那本樂譜翻看,突然指著其中個音符:“這符號看著像‘6’啊,是不是可以用簡譜翻譯出來?”
沈硯湊近一看,還真像。他掏出手機打開音樂軟件,按照樂譜上的符號一個個試,很快就合成段簡單的旋律,和錄音筆里那段模糊的歌聲很像。隨著旋律響起,石桌上的墨痕突然動了起來,在石板上慢慢游走,形成個完整的符咒。
“成了!” 林夏激動得差點把手機扔出去,“我們可以用手機播放!不用找人唱歌了!”
張奶奶卻搖了搖頭:“不行,機器唱的沒有人氣,鎮(zhèn)不住的。當年我男人試過,結(jié)果墨符反而更亂了,差點把祠堂燒了。”
正說著,王屠夫拎著塊豬肉闖了進來,臉紅得像豬肝:“張嬸!不好了!我家醬油壇炸了!里面的醬油在地上流,畫出些奇怪的道道,跟你家筐子上的花紋一樣!”
林夏和沈硯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。墨痕已經(jīng)開始失控了,再不想辦法,恐怕會出大事。
回到圖書館,三人翻遍了所有和月神祭有關(guān)的資料,終于在本《墨符考》里找到破解之法:需用沈氏血脈混合十二種不同的墨,在月圓之夜重新繪制鎮(zhèn)井符,同時唱安魂曲,才能讓墨痕恢復(fù)平靜。
“十二種墨?” 林夏看著書上的記載,松煙墨、油煙墨、朱砂墨…… 最后一種赫然寫著 “外來者的眼淚混合松脂制成的墨”,“這最后一種是認真的嗎?讓我哭著做墨?我又不是水龍頭!”
“可能不是真的眼淚,” 沈硯指著 “外來者” 三個字,“你是鎮(zhèn)上唯一的外來人,也許用你的血也行,就像上次在古井邊那樣?!?/p>
林夏摸著胳膊上已經(jīng)淡去的疤痕,突然覺得這青霧鎮(zhèn)就是個坑,總能找到各種理由讓她流血?!靶邪?,為了不讓醬油壇繼續(xù)爆炸,我就犧牲一下,不過你們得請我吃三頓紅燒肉,少一塊都不行?!?/p>
接下來的幾天,鎮(zhèn)上的墨痕越來越不安分。李寡婦家的鍋底灰在灶臺上畫滿符咒,趙木匠的墨斗自己蹦到刨花堆里,畫出的線條把木頭都纏成了粽子。最離譜的是王屠夫,他賬本上的墨跡全跑到肉鋪的招牌上,把 “王記肉鋪” 改成了 “月神在此”,嚇得沒人敢去買肉。
沈硯和林夏則忙著收集十二種墨。松煙墨是張奶奶家傳的,油煙墨從老硯臺里刮的,朱砂墨是從祠堂的舊神像上刮的…… 最后就差外來者的 “眼淚墨” 了。
月圓那天傍晚,林夏坐在圖書館的柜臺前,看著沈硯把十一種墨汁倒進個青花瓷碗里。墨汁在碗里旋轉(zhuǎn),形成個小小的漩渦,顏色深得像古井的水。
“該你了,” 沈硯遞給她把小刀,“就割破點皮,別給自己放血放休克了?!?/p>
“知道了,” 林夏接過小刀,閉著眼睛在指尖劃了一下,血珠立刻涌了出來。她把手指放進碗里,血珠在墨汁里散開,形成無數(shù)細小的紅線,很快就和其他墨汁融合在一起,變成種奇異的紫黑色。
“這顏色……” 林夏看著碗里的墨汁,“像發(fā)霉的葡萄汁,能管用嗎?”
沈硯沒說話,只是把碗里的墨汁倒進個特制的硯臺里,又拿出支狼毫筆。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圖書館,碗里的墨汁突然開始冒泡,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。
“該去古井邊了,” 沈硯拿起硯臺,“張奶奶他們已經(jīng)在那等著了?!?/p>
古井邊已經(jīng)圍了不少人,張奶奶、李寡婦、王屠夫他爹,還有幾個自愿幫忙的年輕人,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支毛筆。沈硯把混合好的墨汁分給大家,自己則站在最前面,手里拿著那本完整的樂譜。
當月亮升到井口正上方時,沈硯舉起毛筆:“開始!”
十二個人同時蘸墨,在井邊的青石板上開始繪制符咒。林夏的手有點抖,墨汁滴在石板上,暈開個小小的圓點,沒想到那圓點自己動了起來,和旁邊的線條連接在一起,正好補全了她沒畫完的部分。
“它在幫忙!” 林夏驚喜地喊道。
隨著符咒漸漸成型,沈硯開始唱起安魂曲。他的聲音不高,卻很清澈,像月光一樣灑在每個人心上。張奶奶他們也跟著唱起來,雖然調(diào)子參差不齊,甚至有點跑調(diào),但聽得人心里暖暖的。
錄音筆放在井口邊,把歌聲擴得很遠,鎮(zhèn)上的墨痕似乎聽到了召喚,紛紛從各家各戶往古井的方向移動,在地上留下道道黑色的軌跡,像無數(shù)條小溪匯入大海。
當最后一筆落下時,整個符咒突然亮了起來,紫黑色的光芒籠罩著整個古井。那些移動的墨痕紛紛融入符咒,石板上的圖案變得越來越清晰,最后形成個巨大的月牙,將井口牢牢罩住。
歌聲停了,墨痕也不再移動。王屠夫跑回肉鋪看了看,招牌上的字又變回了 “王記肉鋪”,賬本上的墨跡也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。
“成了!” 林夏激動地跳起來,差點踩到自己畫的線條,“我不用變成水龍頭了!”
沈硯看著平靜的古井,又看了看石板上的符咒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符咒中心的月牙里,有塊小小的墨痕正在慢慢蠕動,最后形成個笑臉的形狀,然后漸漸淡去,消失不見。
張奶奶揉了揉眼睛:“我男人年輕時畫的符咒,也有塊這樣的墨痕,當時他說那是月神在笑呢。”
月亮漸漸西斜,鎮(zhèn)上的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回家了。林夏坐在井邊的石板上,看著沈硯收拾筆墨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和石板上的符咒重疊在一起,像個巨大的守護符。
“沈先生,” 她突然開口,“你說這墨痕以后還會跑嗎?”
“不知道,” 沈硯把毛筆放進硯臺,“但就算跑,我們也知道怎么對付了。”
林夏看著他認真的側(cè)臉,突然覺得這圖書館管理員也挺靠譜的,雖然平時悶得像塊石頭,但關(guān)鍵時刻總能想出辦法。她掏出兜里的錄音筆,按下播放鍵,里面?zhèn)鞒鰟偛糯蠹遗苷{(diào)的合唱,難聽卻溫暖。
“這段得保存好,” 林夏笑著說,“以后誰不聽話,就放給他聽,絕對比墨痕還管用?!?/p>
沈硯也笑了,眼角的弧度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,剛才蘸墨時不小心蹭到的墨痕正在慢慢褪去,留下點淡淡的紫色,像枚洗不掉的印章。
圖書館的燈光在夜色中亮著,像顆溫暖的星。禁書區(qū)的《青霧鎮(zhèn)異聞錄》扉頁上,那塊會跑的墨痕終于停了下來,安安靜靜地待在鉛筆三角旁邊,像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。
而古井邊的巨大符咒,在月光下散發(fā)著淡淡的紫光,守護著青霧鎮(zhèn)的安寧。那些曾經(jīng)調(diào)皮的墨痕,終于找到了歸宿,化作符咒上的一筆一劃,再也不會四處游蕩了。
只是偶爾在寂靜的夜里,如果你湊近老物件仔細聽,或許能聽到微弱的沙沙聲,像墨痕在悄悄移動,又像有人在輕輕哼唱那首跑調(diào)的安魂曲。但這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,青霧鎮(zhèn)的故事,本就該帶著點這樣的小秘密,慢慢往下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