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陣風(fēng)吹過，卷起巷口幾片落葉，帶著各種食物的香味兒飄來。
老社區(qū)比不上大商場和高檔地段，周圍沒什么大的飯店，都是一些小餐館，價格親民，分量十足，更具煙火氣息。
林憶站在“老王牛肉面”的門前，聞到從面館里飄出的濃郁牛肉湯味，頓時覺得胃里空得發(fā)慌。
他走進(jìn)店里，陳年油垢和鹵肉香料的氣味撲面而來。慢慢到了飯點兒，小小的店面擠滿了附近工地的工人和下了班的街坊，人聲鼎沸，碗筷碰撞聲此起彼伏。
林憶找了個靠墻角的空位，他縮了縮脖子，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喧鬧宴會的孤魂，與這充滿煙火氣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“老板，一碗素面，多放辣椒、蔥花、香菜?！彼曇舨淮?，依然帶著沙啞。
“好嘞！素面一碗！”老板是個圍著油亮圍裙的壯實漢子，嗓門洪亮，麻利地下著面。
這時，一個佝僂的身影擠了進(jìn)來，帶著一股濃烈的霉味和汗酸氣味。
來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，穿著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舊衣服，袖口和衣襟磨得油亮發(fā)黑，花白稀疏的頭發(fā)糾結(jié)著塵土，臉上溝壑縱橫，眼神渾濁，仿佛蒙著一層永遠(yuǎn)擦不掉的陰翳。
他背上那個編織袋改造成的背簍，幾乎壓彎了他本就佝僂的脊梁，里面塞滿了壓扁的紙箱和空塑料瓶。
他沒看任何人，徑直走到離林憶不遠(yuǎn)的一個空位，默默放下背簍，動作遲緩，渾濁的眼睛掃過墻上油膩的菜單，喉嚨滾動了一下，干裂的嘴唇抿得更緊。
“哎！老魏！”老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給鄰桌送去，眼角瞥見他，眉頭立刻皺了起來，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。
“你怎么又來了？欠我那兩碗面錢還沒給呢！我都沒想著要，但我這小本生意，經(jīng)不起你老這么白吃白喝！走走走，別耽誤我做生意！”
店里的嘈雜聲似乎靜了一瞬，不少目光投了過來，帶著看熱鬧的漠然。
老魏像是沒聽見，依舊木然地站著，目光固執(zhí)地停留在菜單上那幾個油膩的紅色大字“牛肉面”上，喉結(jié)又艱難地滾動了一下，干瘦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破衣服的下擺。
那無聲的渴望像根細(xì)小的刺，扎進(jìn)了林憶的神經(jīng)。
他自己也窮得叮當(dāng)響，剛裸辭，那點可憐的積蓄是支撐他在這座城市活下去的最后稻草。
可看著老魏那佝僂的背，那渾濁眼底深處的渴求，林憶的心像是被狠狠戳了一下。
他想起了自己，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，這么多年，在這座冰冷的鋼鐵森林里掙扎，或許在別人眼里，他也是這樣無足輕重，隨時可以被驅(qū)趕的“麻煩”。
他想起了前公司領(lǐng)導(dǎo)王胖子對他的嘴臉，還有那天離開時同事們看戲般的表情......
“老板，給這位…老伯來碗牛肉面，大碗的，加份肉。算我賬上。”
這句話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，老板愣住了，看看林憶，又看看老魏，臉上混雜著驚訝和一絲慚愧。
老魏也終于動了，他極其緩慢地轉(zhuǎn)過頭，那雙渾濁的眼睛，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林憶臉上。
那目光，沒有預(yù)想中的感激，也沒有絲毫被施舍后的窘迫，反而帶著審視和漠然，沉沉地壓過來。
“小伙子，你…”老板還想說什么。
“沒事，老板，面錢一起結(jié)?！绷謶浀拖骂^，避開了老魏那令人不適的目光，也避開了店里其他人的視線。他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筷子，無意識地掰著。
老板搖搖頭，不再多言，轉(zhuǎn)身去下面了。
很快，一碗堆著厚厚的牛肉片，熱氣騰騰的面被端到了老魏面前，濃郁的肉香瞬間彌漫開來。
老魏沒有任何客套，埋頭狼吞虎咽起來，發(fā)出呼嚕嚕的巨大聲響，仿佛餓了幾輩子。那架勢，像是在完成生存的本能任務(wù)。
林憶自己的素面也上來了，清湯寡水，幾根面條，幾片蔫了的青菜葉子。
他默默地吃著，忍不住又偷偷抬眼看向?qū)γ妗?/p>
老魏吃得專注而迅猛，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碗面。油光順著他花白雜亂的胡須滴落，他毫不在意地用臟兮兮的袖子一抹了事。
一碗面很快見了底，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。
老魏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，聲音在嘈雜的面館里也顯得格外突兀。
他用手背胡亂擦了擦嘴，然后站了起來，背起他的背簍，看都沒看林憶一眼，轉(zhuǎn)身就往門口走。動作干脆利落，仿佛剛才那個被一碗面釘在座位上的人不是他。
“喂！老魏！”老板從柜臺后面探出身。
“人家小伙子請你吃的面，你連個謝字都沒有??？”
老魏的腳步在門口頓了一下，他沒有回頭，只是那佝僂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一點。
然后，他跨出門，身影融入了外面漸漸西沉的暮光里。
老板無語，對著門口罵罵咧咧：“什么人吶這是！小伙子，你看你，唉…”
林憶心里也堵得慌，有點悶悶的，并不是因為老頭沒道謝，而是，他付了兩碗面的錢，這讓他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，雪上加霜......
走出面館，他自嘲地?fù)狭藫项^，感覺自己剛才那點莫名其妙的同情心，簡直蠢透了。
這城市，人情比紙還薄。他理了理衣服，準(zhǔn)備回那個“吸人氣”的兇宅繼續(xù)躺平，至少那里暫時不要錢。
就在他剛走出幾步，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嘶啞干澀的聲音：
“小子?！?/p>
林憶猛地回頭。老魏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在巷子口那根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陰影下，像個從暮色里滲出來的幽靈。
他渾濁的眼睛在此刻銳利得驚人，直直地盯著林憶。
“你住在那兇宅。”老魏的聲音又低又啞，每個字都像是費力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。
“陰氣浸體，損的是常人的命數(shù)?！彼D了頓，“但你…體質(zhì)特異?！?/p>
林憶的心微微一震。
體質(zhì)特異？這古怪老頭在說什么？
“這陰氣，對你…未必是禍?！?/p>
“用得好，是柴薪，能燒得更旺。用得不好…就是毒火，燒死自己?！?/p>
林憶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頭皮發(fā)麻！
他想起了昨晚兇宅里那些揮之不去的怪聲，那奇怪的意念，還有聽懂旺財“說話”的詭異經(jīng)歷……難道這老頭知道些什么？
“戌時?！崩衔翰坏人磻?yīng)，報出一個時間。
“北橋頭，我在那兒?！闭f完，他不再看林憶一眼，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子深處雜亂的陰影里，快得不像一個老人。
戌時？也就是晚上七點到九點。北橋頭？林憶知道那個地方，那是個工業(yè)區(qū)邊緣，一座廢棄的老水泥橋，橋下是條臭水溝，附近全是些破敗的倉庫和垃圾回收站，白天都少有人去，更別說晚上了。
這老頭是個瘋子吧？裝神弄鬼！北橋頭那種地方，晚上去？萬一是個陷阱，把自己劫到緬北搞電詐？嘶~~~
可萬一呢？萬一這瘋老頭真的知道點什么，萬一他能解釋自己身上發(fā)生的這些怪事，昨晚兇宅的恐怖經(jīng)歷還歷歷在目，那種幾乎崩潰的感覺，他再也不想經(jīng)歷第二次。
阿翠姐的梳頭鎮(zhèn)魂只是緩解，治標(biāo)不治本。還有今天和旺財…那絕對是真的！他真真切切地聽懂了那條狗的話！
這世界，好像真的不一樣了。
而他，正站在這個詭異世界的邊緣，搖搖欲墜。
林憶站在人來人往的巷子口，抬頭看了看此刻已灰蒙蒙的天空，又望了望兇宅所在的那棟破舊公寓樓的方向，最后，目光投向老魏消失的那條道路。
他狠狠抹了一把臉，像是要擦掉所有的猶豫。
“媽的…愛咋咋地吧！”他低聲咒罵了一句，像是給自己壯膽。
“還能比那破屋子更邪門不成？”
他決定，去北橋頭。
……
夜色徹底淹沒了這片區(qū)域。林憶拿著從老周那借來的手電筒，沿著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走向北橋頭。
越靠近北橋頭，空氣里的味道就越發(fā)難聞，濃烈的鐵銹味、刺鼻的化工品殘留、腐爛垃圾的酸臭......層層疊疊地鉆進(jìn)鼻腔。
終于，那座廢棄的水泥橋出現(xiàn)在視野里。在稀疏的星光下，它像一條僵死的灰色脊骨，橫跨在一條幾乎干涸的河溝上。
橋頭附近，有一片用鐵皮、破爛石棉瓦和廢棄集裝箱勉強(qiáng)圍攏起來的區(qū)域，入口處歪歪扭扭掛著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木板，上面用紅漆寫著模糊的五個字——“廢品回收點”。
林憶深吸一口氣，他拿著手電筒照進(jìn)去，一束光柱刺破黑暗，照向那片廢品圍城。
小山般的紙殼、糾纏成團(tuán)的各色塑料瓶、銹跡斑斑的金屬零件、缺胳膊少腿的舊家具、碎裂的陶瓷馬桶、扭曲的自行車骨架……像一座由現(xiàn)代文明排泄物堆砌而成的墳?zāi)埂?/p>
“老魏？”林憶試探著喊了一聲，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突兀，帶著一點微弱的回音。
他咽了口唾沫，強(qiáng)壓下心頭的寒意，舉著手電筒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(jìn)這片廢品迷宮。
腳下是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塵土和碎屑，踩上去發(fā)出咯吱聲。
手電光掃過的地方，能看到老鼠飛快竄逃的影子，還有黑暗中一閃而過的野貓眼睛。
“老魏？你在嗎？”他又提高聲音喊了一次，手電光掃過一個角落。那里似乎有個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起來的棚子。
就在這時，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一抹暗沉的金屬光澤，便下意識地將手電光移過去。
那是一個被隨意丟棄在廢鐵堆頂端的青銅物件，它被厚厚的銅綠包裹，形狀怪異，像某種扭曲的獸面，又像抽象的花紋，在手電筒的光線下，泛著冰冷的光澤。
一股寒意，隔著幾米遠(yuǎn)，猛地順著林憶的脊椎竄了上來！那是一種直透靈魂的感覺！仿佛那東西是一塊凝結(jié)了千年時光的寒冰。
林憶的呼吸驟然停止，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，腳下卻踩到了一個圓滾滾的瓶子，身體瞬間失去平衡！
“??！”他驚呼一聲，手忙腳亂地想穩(wěn)住身體，手電筒脫手飛出，光柱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拋物線，啪嗒一聲摔在幾米外的紙殼堆上，瞬間熄滅，顯然是撞到了開關(guān)鍵。
黑暗如同潮水，將他徹底吞沒。
“來了？”一個聲音從棚子方向傳來，是老魏！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。
“是我！我來了！”林憶急忙喊道，聲音帶著突然陷入黑暗的驚惶。
腳步聲快速靠近，黑暗中，老魏的身影輪廓在棚子口出現(xiàn)，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。
“過來！”老魏的聲音依舊嘶啞，他朝著林憶的方向伸出手。
林憶摸索著朝老魏聲音的方向挪過去。當(dāng)他終于靠近，借著微弱的星光，勉強(qiáng)看清老魏的臉時，心里又是一沉。
老魏的神情異常嚴(yán)肅，甚至帶著一絲近乎緊張的警惕。他那雙渾濁的眼睛，此刻在黑暗中竟似乎亮得驚人，正掃視著四周堆積如山的廢品，仿佛那里潛藏著無形的敵人。
“那東西…”老魏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廢鐵堆頂端的青銅物件上，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忌憚。
“沾不得，邪得很。”他像是解釋，又像是警告。
林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，黑暗中，那個青銅獸面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，但那股令人心悸的陰冷感卻揮之不去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他忍不住問，聲音有些發(fā)顫。
“不該問的別問！”老魏猛地打斷他，語氣嚴(yán)厲。
“記住，離它遠(yuǎn)點！”他不再看那青銅獸面，轉(zhuǎn)而盯著林憶，眼神審視中帶著一絲決斷。
“跟我進(jìn)來?！彼辉俣嘌裕D(zhuǎn)身走向那個破敗的小棚子。
棚子里只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放在一個倒扣的破木箱上，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，勉強(qiáng)驅(qū)散一小圈黑暗。
老魏反手將一塊破舊的帆布簾子放下，勉強(qiáng)算是隔絕了外面的窺探。
棚子里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和那點搖曳的昏黃燈火。
“坐下?！崩衔褐钢粡埿熊姶?，語氣不容置疑。
林憶依言坐下，他緊張地看著老魏，老魏佝僂著背，走到角落一個破舊的木箱前，背對著林憶，似乎在翻找什么，他的動作很慢。
棚子里安靜得可怕，只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(fā)出的細(xì)微嗶剝聲。
林憶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。他看著老魏那佝僂的背影，一種強(qiáng)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。
這氣氛，太詭異了。
“那個…老魏...”林憶忍不住開口，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你叫我來，到底要做什么？你說我的體質(zhì)…”
“別說話！”老魏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低喝一聲打斷他。
昏黃的燈光下，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顯得格外陰沉。
他手里拿著一個東西，一個形狀古樸，不知是個小盒子或者印章的東西。
老魏走到林憶面前：“小子，你撞了邪，沾了陰，但也開了竅，那兇宅里的東西，攪動了你血脈里沉睡的東西?！?/p>
血脈里沉睡的東西？林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，他想起了那些無法解釋的一切。
“你現(xiàn)在是塊沒打磨的璞玉，也是塊誰都想啃一口的肥肉。”老魏的語氣帶著一絲冷酷。
“陰氣在你體內(nèi)亂竄，是毒也是藥，靠你自己，熬不過去就是廢人一個，熬過去了…也未必是福?！?/p>
林憶聽得心驚肉跳：“那…那我該怎么辦？”
老魏沒有直接回答，他舉起了手中那個古樸物件，湊近那豆大的燈火。燈光映照下，那東西似乎有極其細(xì)微的暗金色紋路一閃而過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