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壁搬來新鄰居的第三天晚上,我家門被敲響了。透過貓眼,
昏黃的樓道燈光下站著那個男人。他個子很高,微微佝僂著背,臉藏在陰影里,
手里端著一個白色的瓷碗,碗里似乎是一塊生肉。那塊肉看起來很特別,色澤鮮紅潤澤,
紋理細膩得不像尋常豬牛,脂肪分布均勻,如同上好的雪花大理石,即使在昏暗光線下,
也隱隱透著一種飽滿瑩潤的光。我打開門,一股極淡的、難以形容的腥氣,
混著一股冷冽氣息撲面而來。“你好,”他的聲音沙啞,像是很久沒喝水,
眼睛看著我的鼻梁,“一點心意,自家準備的,很干凈。遠親不如近鄰?!彼f過碗,
手指修長,指甲修剪得很干凈,但指節(jié)有些發(fā)白,像是用力端著碗。我其實不想收。
陌生人給的食物,本能的就該拒絕。而且這肉好看起來,也有點不太對勁。
但直接回絕又顯得太不近人情。我猶豫的空當,他已經(jīng)把碗又往前送了送,
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。那姿態(tài)有種奇怪的固執(zhí),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。
“這……太客氣了?!蔽易罱K還是接了過來,碗壁冰涼,“謝謝啊。
”他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,肩膀微微松懈,沒再多說一個字,點了點頭,
轉(zhuǎn)身就回了隔壁。關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。我關上門,端著碗走進廚房,
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看這塊肉。它靜臥在白瓷碗里,紅是紅,白是白,
漂亮得可以直接上美食海報。但我心里那點不對勁的感覺卻越來越濃。
他說是“自家準備的”,是什么肉?哪來的?為什么非要送給一個幾乎不認識的新鄰居?
我湊近聞了聞,那股淡淡的腥氣更明顯了,但腥氣底下,又透出一絲極詭異的甜香,
勾得人喉嚨莫名一動。我立刻把碗拿開。不能吃。絕對有問題。我打開冰箱冷凍層,
把它塞進了最里面,和一包凍了很久的速凍餃子作伴。眼不見為凈。
我以為這只是一次性的鄰里客套。但我錯了。第二天晚上,同樣的時間,敲門聲又響了。
還是那個鄰居。還是那個白瓷碗。只是碗里的肉換了一種形態(tài),變成了精心切好的肉排,
厚度均勻,肌理細膩得不可思議?!敖裉臁萘孔阈?。”他聲音里的沙啞似乎加重了,
眼神在我臉上飛快地掠過,像是在確認什么?!罢娴牟挥昧耍瀑M了……”我試圖推辭。
“請收下?!彼驍辔?,語氣還是那么平,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勁頭。
隨后他直接把碗塞進我手里,指尖冰得我一顫,之后轉(zhuǎn)身再次迅速回了隔壁。
我看著手里的肉排,寒氣順著指尖往上爬。之后的日子,成了固定節(jié)目。每晚準時,敲門,
送肉。肉的部位每天都在變,有時是整齊的肉塊,有時是細膩的肉糜,
有時甚至是串好的肉串,配料齊全。不變的是那極致的鮮美外觀,
和那種若有若無的、勾人又讓人隱隱不安的甜腥氣。我試過提前關燈假裝不在家,
但敲門聲會持續(xù)地、固執(zhí)地響著,直到我不得不去應門。我也試過開門后,
堅決表示不要再送了,他卻像是沒聽見,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,或者說一句“應該的”,
然后近乎強硬地遞過來。我的冰箱冷凍層越來越滿。最里面那一格,幾乎被各種形態(tài)的,
來自鄰居的“饋贈”塞滿了。每次打開冰箱,那一堆白花花的凍肉都像一塊沉重的冰,
壓在我心上。它們在那里,無聲無息,卻散發(fā)著存在感極強的冷氣和不祥。
我甚至開始做噩夢。夢里那些肉在冰箱里微微跳動,滲出細小的血珠,組合成模糊的形狀。
一個月過去了。這種單方面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饋贈,幾乎讓我神經(jīng)衰弱。
我甚至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報警。這天晚上,我感到異常焦慮,
坐立不安地盯著時鐘走向那個熟悉的點。然而,敲門聲沒有準時響起。我松了口氣,
又莫名地有些不安。夜?jié)u漸深了,就在我以為今天終于能逃過一劫時,敲門聲突然響了。
不是往常那種克制而規(guī)律的輕叩,而是急促的、帶著點亂無章法的重拍。我走到門邊,
貓眼里,還是那個鄰居。但他的樣子完全變了。之前只是有些陰郁沉默,
現(xiàn)在卻是徹底的崩潰。他頭發(fā)凌亂,眼窩深陷,嘴唇干裂,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,
只有眼睛里燒著一種絕望的瘋狂。我打開門,還沒說話,他就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,
猛地向前一撲,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。他的手滾燙,和之前冰涼的指尖判若兩人。
“求求你……求求你了……”他聲音嘶啞得厲害,帶著劇烈的喘息和哭腔。
“把肉還給我……還給我好不好?
我家人……我家人快餓死了……真的……不行了……”他語無倫次,
身體重量幾乎都壓在我身上,眼淚和鼻涕一起往下流,混著他臉上油膩的汗?jié)n。我完全懵了。
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措手不及。他要肉?那些他硬塞給我的肉?他家人要餓死了?
這都什么跟什么???“你……你先別激動……”我試圖掙脫他,
但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箍著我的胳膊?!笆裁慈??你給我的那些?”我問道?!皩?!對!
就是那些!還給我!求求你!”他嚎叫著,幾乎要跪下去,“一個月了,一個月了,
他們一口都沒吃上,快要不行了。
是我的錯……我的錯……把肉還給我……”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,
瞬間攫住了我。他強行送肉,現(xiàn)在又像討命一樣來要回去,
就因為他家人“沒吃上”要餓死了?這邏輯根本不通!那些肉難道是什么救命的口糧?
可他明明一次次地送給了我這個外人!但看著他徹底崩潰的樣子,
我又無法簡單地把他當成瘋子。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,像冰冷的藤蔓纏緊我的心臟。“好,
好,你等著,我去拿給你?!蔽抑荒芟确€(wěn)住他,用力掰開他的手。隨后轉(zhuǎn)身沖進廚房,
幾乎是跑到冰箱前,猛地拉開冷凍室的門。冷氣撲面而來。我直接望向最里面那一格,
但是……空的!我的心跳驟停了一拍。不可能!我明明塞得滿滿的!一層又一層,
那些漂亮得詭異的肉塊、肉排、肉糜……它們幾乎占滿了那個空間。我昨天還看到它們都在!
我瘋狂地把冷凍室里的其他東西往外扒拉。幾盒冰淇淋,一些凍海鮮,速凍餃子,
凍豆子……沒有了。除了我自己的東西,鄰居送的那些肉,一塊都不見了。冰冷的寒意,
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。我頭皮發(fā)麻,血液像是凍住了。怎么會?誰拿走了?
家里只有我一個人?。 罢业搅藛??求求你!快一點啊!”鄰居帶著哭腔的催促,
使勁從門口傳來,他甚至不敢跟進來,只是在原地焦灼地踏步。我不死心,
幾乎把整個腦袋探進冷凍室,手指胡亂地刮擦著冷凍室的內(nèi)壁和角落。然后,
我的指尖在最深處、最冰冷的金屬內(nèi)壁上,碰到了一個不是冰霜也不是塑料袋的東西。
一張紙。它被凍得硬邦邦的,貼在壁面上,像是有人從上面細微的縫隙里塞進去的。
我顫抖著,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它摳了下來。那是一張黃色便簽條,是最普通的那種紙質(zhì)。
上面用鋼筆寫了一種流暢而略顯花哨的字:味道很好,明天還要。我捏著那張紙條,
像是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,又像是捏著一塊萬年寒冰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腦,
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,留下嗡嗡的回響和刺骨的冷。耳朵里是自己狂亂的心跳,
和血液奔流的轟鳴。門口鄰居哀切的哭泣和哀求,忽然變得遙遠而不真切,
像是從深水另一端傳來。味道很好……明天還要……誰寫的?誰吃的?
那些肉……它們自己消失了?還是被某個東西,吃掉了?就在我的冰箱里?而這個東西,
還在期待著明天的“饋贈”?無邊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,死死攥緊了我的內(nèi)臟,
擠壓得我?guī)缀鯚o法呼吸。胃里翻江倒海?!霸趺礃??找到了嗎?”鄰居的聲音陡然拔高,
充滿了瀕臨絕望的希冀。他似乎鼓起勇氣往廚房方向挪了一兩步。我猛地轉(zhuǎn)過身,
背靠著敞開的冰箱門,刺骨的冷氣從我背后涌入廚房。我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紙條,
指甲幾乎要嵌進里面。我看著那個崩潰的男人,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空著的雙手,
那里面最后一點光熄滅了,變成了徹底的、灰敗的死寂。“肉……”他喃喃著,
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,只剩下一個空殼,“……沒有了?”我張了張嘴,喉嚨干澀發(fā)緊,
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我能告訴他什么?告訴他肉不見了,只剩下一張索要明天的紙條?
他的目光緩緩地從我空無一物的手,移到我慘白的臉上,
似乎從我極致的恐懼里讀到了某種答案。一種比絕望更深刻的神情,在他臉上蔓延開來。
他沒有再追問,也沒有再哭嚎。他只是深深地、絕望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復雜得讓我窒息。
那里面有悔恨,有哀求,有恐懼,甚至有了一絲……詭異的了然。然后,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,
像逃離瘟疫一樣,踉踉蹌蹌地沖出了我家敞開的門,沖回了隔壁。“砰!
”隔壁的關門聲沉重得像是砸在我的胸口。我僵在原地,冰冷的恐懼感滲透了四肢百骸。
廚房里只剩下,冰箱壓縮機重新啟動的沉悶嗡鳴。我慢慢地、極其緩慢地抬起手,攤開掌心。
那張黃色的紙條靜靜地躺在那里,那行字刺眼無比:味道很好,明天還要。
嗡鳴聲似乎越來越大,填滿了我的耳朵,填滿了整個寂靜得可怕的家。
明天……那張黃色的紙條,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又像一塊萬古寒冰,死死地凍在我的掌心。
味道很好,明天還要。簡簡單單八個字,卻構成了我這輩子讀過的最恐怖的語句。
冰冷的恐懼感,像是細微的冰針,順著脊椎一點點向上爬,緩慢而堅定地麻痹我的四肢百骸。
冰箱的嗡鳴聲,在死寂的廚房里被無限放大,成了唯一的背景音。我猛地回過神,
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狠狠甩上門,仿佛里面關著什么洪水猛獸。金屬撞擊發(fā)出沉悶的巨響,
在空蕩的房子里回蕩。我背靠著冰冷的冰箱門,大口喘著氣,
目光驚恐地掃視著廚房的每一個角落。
碗柜的縫隙、窗簾的陰影、門外的動靜……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讓我心驚肉跳。誰寫的?
誰吃的?它……是怎么進來的?它現(xiàn)在……還在這個房子里嗎?這些問題像毒蛇一樣,
纏繞著我的神經(jīng)。我顫抖著手,將那張紙條舉到眼前,仿佛要透過這普通的紙張,
看出背后那恐怖存在的真面目。鋼筆字流暢優(yōu)雅,甚至帶點花體,
透著一種從容不迫的……惡意?!懊魈爝€要?!边@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那個未知的、能悄無聲息潛入我家、清空冰箱最深處的“東西”,還在期待著。
期待著我再次提供……“食物”??墒澄飶哪睦飦??鄰居已經(jīng)崩潰了。
他那絕望哀嚎的樣子不像是裝的?!拔壹胰丝祓I死了!”這句話也像警鐘般,
在我腦子里敲響。那些肉,和他的“家人”有關?一種更深的、令人作嘔的猜想浮上心頭,
讓我胃里一陣翻騰。不,不能待在這里。我?guī)缀跏沁B滾爬爬地沖回客廳,反鎖了所有門窗,
拉緊了每一片窗簾,將所有的燈光都開到最亮。我蜷縮在沙發(fā)最中央,手里緊緊攥著手機,
110這三個數(shù)字懸在撥號鍵上方,卻遲遲按不下去。我該怎么對警察說?
說我的鄰居送了我一個月的肉,我沒吃,肉自己消失了,還留下一張索要食物的紙條?
他們肯定會覺得我瘋了?;蛘?,這會引來更糟糕的調(diào)查,萬一那些肉真的……來路不正呢?
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?恐懼和理智瘋狂撕扯著我的大腦。那一夜,我徹夜未眠。
如驚弓之鳥般,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我心驚肉跳。冰箱的方向成了我絕對不敢凝視的禁區(qū)。
好幾次,我似乎聽到極輕微的,像是指甲刮擦金屬的聲音從廚房傳來。
但當我屏息凝神去聽時,又只剩下死寂。第二天白天,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,
稍微驅(qū)散了一些夜晚的恐怖氛圍。但那種如影隨形的寒意并未完全消退。
“明天還要”這四個字像達摩克利斯之劍,高懸在我的頭頂。我鼓起勇氣,
再次打開冰箱冷凍層??湛杖缫?。只有那張紙條留下的地方,似乎比周圍的冰霜更光滑一些。
我檢查了門鎖和窗戶,沒有任何被撬動的痕跡。這一切都超出了常理,
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。我必須去找那個鄰居。一切的源頭都在他那里。下午,
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,終于鼓起勇氣打開了家門。樓道里安靜得可怕。我走到隔壁門前,
深吸一口氣,敲了敲門。沒有回應。我又敲了敲,加重了力道?!坝腥藛??”里面死寂一片。
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。我試著擰動門把手——咔噠。門,竟然沒有鎖!我猶豫了一下,
最終還是推開了一條縫。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撲面而來。不是臭味,
而是一種……極度空曠、冰冷的味道。像是久未人居的廢棄老宅,又混合著一絲極淡的,
我熟悉的甜腥氣——那是那些肉的味道?!澳愫茫俊蔽倚÷晢柕?,側(cè)身擠了進去。
屋內(nèi)的景象讓我愣住了。幾乎是家徒四壁。客廳里沒有任何家具,沒有沙發(fā),沒有電視,
地上甚至連灰塵都不多。墻壁白得晃眼,干凈得不像有人生活過。只有客廳正中央,
鋪著一塊巨大的、磨損嚴重的暗紅色地毯,顯得格格不入。這哪里像是一個家庭居住的地方?
甚至連昨天那個崩潰男人的生活痕跡都找不到?!坝腥藛??
”我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產(chǎn)生回音。我小心翼翼地查看每一個房間。臥室里沒有床,
沒有衣柜。廚房里沒有任何炊具,灶臺干凈得能反光。整個房子都透著一股詭異的“新”,
或者說,一種被徹底抹去所有痕跡的“空”。最后,我停在唯一關著門的房間前。
那是臥室旁邊的一個小房間,像是書房或者儲物間。我擰開門把手。這個房間,
與其他房間的空曠截然不同。里面堆滿了東西。但不是家具,而是工具。
各種我認識或不認識的切割工具,閃著寒光,擺放得異常整齊。
型的鋸子、小巧鋒利的剔骨刀、厚重的砍骨刀、掛鉤、磨刀石……它們都被擦拭得一塵不染,
井然有序地掛在墻上,或擺在工具臺上。房間中央,是一個巨大的、不銹鋼材質(zhì)的操作臺。
臺面光滑如鏡,倒映出我蒼白失措的臉。操作臺邊緣,有著不易察覺的凹槽。這里不像廚房,
更像是一個……專業(yè)的屠宰工作間。冰冷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。
那些肉……是在這里被處理出來的?用這些冰冷的工具?我胃里一陣翻滾,幾乎要吐出來。
我強迫自己冷靜,仔細查看。操作臺太過干凈,找不到任何血跡或殘留。
但我注意到墻角堆著幾個黑色的、厚實的大塑料袋。我屏住呼吸,
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開一個袋口。里面是空的,但袋壁內(nèi)部沾著一些暗紅色的,
已經(jīng)凝固的殘渣,散發(fā)出更濃一些的甜腥氣。就是這種味道!鄰居送來的肉就是這個味道!
所以,肉是在這里被分割、處理,然后每晚準時送給我。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?
他所謂的“家人”又在哪里?這個空蕩蕩的、只有屠宰工具的房子,到底藏著什么秘密?
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鄰居家,回到自己家中,反鎖上門,心臟狂跳不止。線索似乎更多了,
但謎團卻更深了。那個鄰居去了哪里?他昨天崩潰地離開后,就再也沒有回來過?夜幕,
再次緩緩降臨。白天的發(fā)現(xiàn)讓我更加恐懼。我知道,那個“明天”就要到了。我坐在客廳里,
燈全部開著,手里緊緊抓著一把水果刀。盡管我知道這可能毫無用處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
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。當墻上的時鐘,指向往常鄰居來送肉的時間點時,
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了。然而,敲門聲沒有響起。我稍微松了口氣,
但緊繃的神經(jīng)絲毫不敢放松。就在這時——嗤——嗤——一種極其輕微、富有節(jié)奏的聲音,
從我身后——廚房冰箱的方向——傳了出來。像是有什么東西,在用指甲,
非常非常緩慢地……刮擦著冰箱的金屬門板。我的血液瞬間涼透了。它來了。它沒有敲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