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破鼓與菩薩世上的廟,有香火鼎盛的,便有破敗失修的。城南有座小廟,
供著一尊泥菩薩。廟瓦破了洞,雨漏進(jìn)來,在菩薩腳邊積成一個小小的水洼,
倒映著那張悲憫又斑駁的臉。廟里沒什么香客,只有一個老和尚,和一個小沙彌。
小沙彌號“凈癡”,是老和尚從廟門口撿來的。老和尚說,撿到他時,這孩子不哭不鬧,
只睜著一雙清亮的眼,望著菩薩笑。便以為是緣法。廟里窮,一日兩餐,多是清粥寡水。
香火錢攢上幾個月,才夠買一袋糙米。廟里有一面鼓,皮子破了半邊,敲起來聲音啞啞的,
像害了癆病的老漢咳嗽。“師父,咱這鼓……還能響嗎?”凈癡總問。老和尚瞇著眼,
坐在門檻上曬太陽:“鼓破聲嘶,誰聽誰皺眉。可它自個兒,憋著那一口氣,總還是要響的。
”凈癡不懂。他只覺得這鼓敲著難聽,配不上菩薩。他見過城北大廟的法會,那鼓聲雄渾,
震得人心頭發(fā)燙,信眾黑壓壓跪了一片,那才叫氣派。他便有些怨,怨這破廟,怨這啞鼓,
怨菩薩不顯靈,讓他們過得好些。常有街坊從廟門前過。
賣炊餅的王二會探頭進(jìn)來喊一聲:“老師父,今兒個菩薩管飯否?”然后哈哈笑著走開。
隔壁胭脂鋪的孫寡婦,心情好時會在功德箱里丟兩個銅板,叮當(dāng)一響,
便是廟里最動聽的聲音。凈癡蹲在門口,看街上人來人往,
看對面賭坊的伙計兇神惡煞地追打還不起債的賭鬼,看綢緞莊的老板娘叉著腰罵偷懶的伙計。
這紅塵滾滾,喧囂刺耳,襯得這小廟愈發(fā)像個被遺忘的角落。只有一件事是新鮮的。
每隔幾日,總有個穿舊布衫的中年男人來。他不拜佛,也不捐錢,只站在廟堂里,
仰頭看那尊泥菩薩,一看就是半晌。眼神空空的,不知在想什么。有一次,他看得久了,
竟抬手,輕輕拂去了菩薩膝上的一點灰塵。動作很輕,很溫柔。凈癡蹲在蒲團(tuán)邊上,
忍不住問:“先生,你求什么?”男人低下頭,看看他,臉上沒什么表情,
只啞聲說:“求個明白?!薄懊靼资裁??”“明白……我是誰?!眱舭V更糊涂了。
這人看著不傻不瘋,怎會不知自己是誰?男人不再理他,又看了一會兒菩薩,轉(zhuǎn)身走了。
他的背影融進(jìn)門外熾白的陽光里,像一滴水掉進(jìn)河里,很快就不見了。
廟里又只剩下那尊泥菩薩,慈悲地、沉默地,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殿堂,
和那個不懂“我是誰”的小沙彌。還有那面破鼓,憋著一口啞透了的氣。
(二)啞鼓與悶雷那日午后,天陰得厲害。烏云壓得低低的,像一塊臟舊的抹布,
要把這破廟和整個城南都擦掉。穿舊布衫的男人又來了。這次,他沒看菩薩,
卻盯著那面破鼓出神。雨水開始從瓦縫滴落,嗒,嗒,砸在地上那灘積水里,
像替那啞鼓敲著點子。“這鼓,”男人忽然開口,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,有點黏糊,
“原來是什么樣的聲?”老和尚在角落里打盹,像是沒聽見。凈癡搶著答:“師父說,
以前響得很!一敲,半邊街都聽得見!”男人沒回頭,只伸出手指,輕輕碰了碰破損的鼓皮。
那動作,跟他上次拂去菩薩膝上灰塵時一模一樣。“聲破了,是心里的事。
”角落里的老和尚忽然嘟囔了一句,也不知是夢話還是醒話。男人的手頓在半空。突然,
廟門外炸開一陣刺耳的喧嘩,夾雜著哭喊和獰笑。是賭坊的那伙人,
又揪住了一個還不起債的。拳腳落在肉上的悶響,比雨聲還密。凈癡嚇得縮了縮脖子,
往殿里躲。這是常事,躲過去就好。這廟菩薩都不靈,誰也護(hù)不住誰。
可那布衫男人卻轉(zhuǎn)過了身。他沒說話,也沒動怒,就那么慢慢地走到廟門口,
看著外面那場暴行。雨淋濕了他的頭發(fā)和肩膀,他卻像根釘子,楔在了那里?!翱词裁纯?!
滾回去念你的經(jīng)!”一個打手發(fā)現(xiàn)了他,惡聲惡氣地吼。男人還是沒動。
他的背影在雨幕里顯得格外單薄,卻又古怪地透著一種硬氣。那打手覺得折了面子,
啐了一口,竟幾步跨上臺階,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(lǐng):“老子跟你說話,聾了?!
”凈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老和尚不知何時睜開了眼,靜靜看著。男人終于動了。他沒掙脫,
只是抬起眼,看了那打手一眼。就那么一眼。凈癡說不清那是什么眼神。沒有兇狠,
沒有恐懼,甚至沒有怒氣??湛盏模钌畹?,像廟后那口枯了的老井,你看不到底,
只感到一股子寒意從井口冒出來。揪著他衣領(lǐng)的打手,竟下意識松了手,后退了半步。
他臉上橫肉跳了跳,想再逞強,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喉嚨?!皨尩摹逇?!
”打手最終悻悻地罵了一句,轉(zhuǎn)身沖回雨里,對著那欠債的又踹了兩腳,“算你狗運!
下次再還不上,卸你的腿!”鬧劇散了。雨更大了。賭坊的人拖著哭嚎的賭鬼走了。
街面空蕩蕩,只剩下雨水沖刷著剛才的狼狽。男人站在廟門口,雨簾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屏障。
他慢慢抬手,摸了摸剛才被揪過的衣領(lǐng),然后轉(zhuǎn)過身,走回殿內(nèi)。他經(jīng)過那面破鼓時,
腳步停了一瞬。凈癡屏住呼吸。只見男人屈起手指,對著那破裂的鼓面,極其隨意地一叩。
“咚——”一聲悶響,不像鼓聲,倒像一聲被摁在厚土里的雷。不響亮,
卻沉得讓凈癡心口一顫,連殿角的蜘蛛網(wǎng)都似乎跟著抖了一下。男人像是也沒料到這聲響,
看著自己的手指,愣了愣。然后,他再次看向那尊泥菩薩。菩薩半闔著眼,
嘴角含著一絲永恒的笑意,悲憫又疏離?!靶睦锏氖隆蹦腥说吐曋貜?fù)了一遍老和尚的話,
像是在咀嚼著這幾個字的滋味。他這次沒待多久,轉(zhuǎn)身又走進(jìn)了茫茫雨幕里,
那聲悶雷似的鼓響,好像還憋在廟里,嗡嗡地,不肯散出去。凈癡跑到門口,
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。廟里又靜了,
只有雨聲和……那面好像有什么東西活過來的破鼓。老和尚不知何時又閉上了眼,
仿佛一切從未發(fā)生。只有菩薩腳邊水洼里的倒影,被雨滴打得支離破碎。
(三)銹針與洪流雨連下了三天。廟里那點米缸見了底。老和尚倒是不急,依舊瞇著眼打坐,
仿佛吸風(fēng)飲露就能活。凈癡餓得前胸貼后背,蹲在門檻邊,
眼巴巴望著街對面熱氣騰騰的包子鋪。那香氣混在潮濕的空氣里,像一只鉤子,
撓得他肚里的饞蟲翻江倒海?!皫煾?,米沒了?!彼谝话倭阋淮翁嵝选?/p>
老和尚眼皮都沒抬:“菩薩腳下,餓不死耗子?!眱舭V想,我又不是耗子。他是人,
一個餓得發(fā)慌的小沙彌。他開始認(rèn)真思考,要不要去包子鋪門口念念經(jīng),化個包子回來。
就化一個,素的也行。正胡思亂想,那個布衫男人又出現(xiàn)了。他撐著把破舊的油紙傘,
傘骨斷了一根,耷拉著,顯得比他的人還落魄。他徑直走到菩薩像前,依舊仰頭看著。
凈癡的肚子不合時宜地“咕?!苯辛艘宦?,在寂靜的廟堂里格外響亮。男人回過頭。
凈癡臊得臉通紅,恨不得鉆進(jìn)地縫里。男人沒笑他,
只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香案和幾乎能當(dāng)鏡子照的米缸。他沉默了一下,然后一言不發(fā),
轉(zhuǎn)身又走進(jìn)了雨里。凈癡有點失落,又覺得理所當(dāng)然。誰又會管別人吃不吃得飽呢?這世道,
能管好自己肚皮的已是能人。約莫半個時辰后,雨勢稍歇。男人回來了,傘收著,
腋下卻夾著個小小的油紙包。他走到凈癡面前,把紙包遞給他。紙包還溫著,
散發(fā)出一股讓凈癡魂牽夢縈的、最純粹的麥香。是饅頭,兩個白面饅頭。凈癡愣住了,
抬頭看著男人。男人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,只微微揚了揚下巴,示意他拿著。
“謝……謝謝先生!”凈癡接過饅頭,聲音都在發(fā)顫。他掰下一大半,想先給師父。
老和尚卻擺了擺手,眼睛看著那男人:“施主,破費了。”“順路?!蹦腥寺曇舾砂桶偷?,
好像不習(xí)慣說這兩個字。他目光掃過殿內(nèi),最后落在墻角。那里扔著些平日用不上的雜物,
其中有一副舊鞍韉,皮子開裂,銹著一枚鐵扣。男人走過去,撿起那枚生銹的鐵扣,
在指尖捻了捻。上面的銹跡斑駁粗糲。他走回香案邊,案上有個銅香爐,邊緣被磨得光滑。
他捏著那鐵扣,就用那銹跡,在香爐光滑的邊緣上,輕輕磨了起來。沙……沙……聲音很細(xì),
很慢,像春蠶啃食桑葉。在這安靜的破廟里,卻清晰得刺耳。凈癡捧著饅頭,忘了吃,
呆呆地看著。老和尚也靜靜看著。男人磨得很專注,眼神空茫,
仿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點銹跡與銅器的摩擦上。那不是打磨,不像要磨掉什么,
反倒像……像要把那銹,那層斑駁破敗的痕跡,狠狠地摁進(jìn)銅里去。
沙……沙……這聲音讓人心里頭發(fā)緊。凈癡說不清那是什么感覺,好像男人磨的不是銹,
是別的什么東西。是他空蕩蕩的眼神?是他啞謎一樣的行徑?
還是這廟里、這街上、這世上所有讓人憋悶又說不出的委屈?磨了許久,他終于停下。
香爐邊緣被劃出幾道淺淺的痕,那銹跡似乎淡了些,又似乎更深地吃進(jìn)了銅里。
他把那鐵扣隨手扔回雜物堆,像做完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事。然后,他再次看向那尊泥菩薩。
雨水從破瓦漏下,正滴在菩薩合十的手掌上,濺開細(xì)小的水花。那手勢,像是在承接,
又像在無聲地訴說什么。男人看著那被雨水不斷敲擊的手,忽然極低地笑了一下。笑聲很短,
沒有絲毫暖意,倒像一塊冰砸在地上?!岸颊f菩薩能千手千眼,普度眾生,
”他聲音啞得厲害,像被那銹磨過,“怎么就……度不了近處的苦?”這話像根銹針,
猛地扎進(jìn)凈癡心里。是啊,這菩薩,度不了廟里的饑,度不了門外的惡,
也度不了這男人空蕩蕩的“我是誰”。男人不再說話,也沒看任何人,
轉(zhuǎn)身走入漸漸大起來的雨聲中。凈癡低頭,看著手里涼了的饅頭。那沙沙的磨銹聲,
好像還鉆在耳朵里,磨得人心慌。廟外,城市的喧囂被雨聲壓住,
又仿佛在雨水下面積蓄成一股更大的、無聲的洪流。而那尊菩薩,只是永恒地微笑著,
承接雨水,一言不發(fā)。(四)紅云與算盤雨住了片刻,天光從破瓦的漏處擠進(jìn)來,
在積水的泥地上切出幾塊昏黃的光斑。廟里那股子潮濕的霉味愈發(fā)重了,
混著香爐里冷掉的灰燼氣,沉甸甸地壓在人身上。就在這片沉滯里,一團(tuán)紅云卷了進(jìn)來。
是個女人。一身絳紅色的錦緞旗袍,掐得腰是腰,臀是臀,在這灰敗的廟里扎眼得厲害。
她頭發(fā)燙著時髦的卷兒,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后,露出一張白凈精明臉,柳葉眉,丹鳳眼,
嘴唇涂得秾艷,嘴角卻天然微微上翹,像是隨時準(zhǔn)備掛起一副熱絡(luò)的笑,
或是吐出一串不饒人的話。她手里捏著塊繡花手絹,卻不是用來拭淚的,
只漫不經(jīng)心地拂著香案上并不存在的灰。指尖丹蔻鮮艷,像幾點突然滴落的血珠。
凈癡看呆了,手里的半個饅頭忘了嚼。老和尚的眼皮也掀開一條縫,渾濁的眼珠動了動。
女人目光在殿內(nèi)一掃,像打算盤珠子似的,噼里啪啦就把這破廟的窮酸窘迫算了個一清二楚。
那眼神掠過掉漆的柱子、漏雨的屋頂、空空的功德箱,最后落在凈癡手里的饅頭上,
眉梢?guī)撞豢刹斓靥袅艘幌?。“喲,老師父,這小廟……香火倒是別致?!彼_口了,
聲音脆生生的,像玉珠砸在冰面上,好聽,卻帶著股涼薄的利落勁兒?!捌兴_跟前,
就吃這個?”老和尚合十:“施主見笑。粗茶淡飯,也是修行?!薄靶扌校俊迸溯p笑一聲,
手絹掩了掩嘴角,“修行值幾個大洋?這世道,肚子修飽了,才有力氣念經(jīng)不是?
”她步子挪到那面破鼓前,伸出染著蔻丹的指尖,輕輕一劃,
那破損的鼓皮發(fā)出“嗞”一聲啞響?!斑@鼓破得,怕是雷公來了都敲不響。菩薩聽著,
也不嫌悶得慌?”凈癡忍不住嘟囔:“前幾日……有位先生敲響過一次。”“哦?
”女人眼波一轉(zhuǎn),落到凈癡臉上,“什么樣的先生?敲出什么動靜了?”“就……一聲悶響,
像地底下打雷?!迸搜凵耖W爍了一下,像是算盤珠子又撥過一輪,
臉上卻笑意不減:“那倒是稀奇??磥磉@破廟里,還藏著點響動?!彼捓镉性?,不再追問,
轉(zhuǎn)而打量起那尊泥菩薩。她看得比那布衫男人放肆得多,上上下下,前前后后,
像是在估一尊貨品的成色??吹狡兴_腳邊水洼里自己的倒影,她還俯身正了正鬢角。
“菩薩倒是好氣度,”她直起身,丹鳳眼微瞇,“任它漏雨刮風(fēng),我自巋然不動。是真心寬,
還是……”她拖長了調(diào)子,舌尖輕輕一彈,“……麻木了?”老和尚閉目不答。
女人也不在意,自顧自說道:“城南這片地界,要變天了。聽說來了個新的話事人,
手段狠著呢,要重整街面。這廟……”她目光又一次掃過屋頂?shù)钠贫?,“怕是礙了誰的眼,
也說不定。”她這話說得輕飄飄,卻像塊石頭砸進(jìn)死水潭。凈癡心里一緊。
老和尚捻著佛珠的手指也頓了頓。女人像是沒看見,從精巧的手袋里摸出幾個銀元,
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貋G進(jìn)空空如也的功德箱里。那聲響又脆又實在,砸得凈癡耳朵嗡嗡響。
“給菩薩添點香油,鍍鍍金身?!彼Φ?,“菩薩靈驗了,也好保佑我這小本生意,
順風(fēng)順?biāo)皇牵俊彼睦锸莵戆莘?,分明是來下注的。扔下幾個銀元,
像是提前打點這廟里日后可能“顯靈”的菩薩,
又或是打點這廟本身——這片即將動蕩的地界里,一個或許有用的角落。做完這一切,
她像是完成了一樁買賣,心情頗佳。轉(zhuǎn)身欲走,經(jīng)過那堆雜物時,
高跟鞋尖無意中踢到了那枚被布衫男人磨過的生銹鐵扣。鐵扣咕嚕嚕滾到香案腳下。
女人瞥了一眼,沒在意,紅云一般飄出了廟門。那艷麗的背影消失在門外,
留下一點廉價香粉的氣味,混在廟里的霉味中,古怪又刺鼻。廟里一時靜極。
凈癡看著功德箱里那幾枚刺眼的銀元,又看看地上那枚銹鐵扣。那女人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(fēng),
刮亂了廟里一貫的死寂。她的話,她的錢,都帶著一股強烈的、外面的氣息,
那股氣息在說:這廟,這菩薩,這日子,都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了。老和尚緩緩睜開眼,
看著門外女人消失的方向,低低念了句佛號。凈癡撿起那枚鐵扣,銹跡粗糙地硌著他的手心。
他忽然覺得,這破廟,好像真的變成了一面破鼓。剛才那穿紅衣服的女人,
就像一根尖尖的指甲,在鼓皮上不輕不重地劃了一下。雖沒敲響,卻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劃痕,
和一聲無聲的、令人心悸的余韻。(五)山洞與舊痕廟門外往東三里,
荒草蔓生處藏著一個淺洞。洞口被野藤半掩著,里頭黑,泛著一股土腥氣和干苔蘚的味兒。
那團(tuán)紅云此刻就窩在這洞里,旗袍下擺沾了泥漬,她也渾不在意,
只從精巧手袋里摸出包洋火,“嗤”一聲劃亮,點亮了半截帶來的白蠟燭。燭光一跳,
把她精明利落的側(cè)臉投在凹凸的石壁上,影子晃得有些妖異?;鸸庖舱樟亮藢γ娑字哪腥恕?/p>
還是那身舊布衫,指間夾著半截劣質(zhì)紙煙,煙霧繚繞,把他那雙空茫的眼遮得更加看不清。
“看清楚了?”男人吸一口煙,聲音比這山洞還啞?!肮穷^眉毛是有點像,十歲上下,
年歲對得上。”女人語速快,像打算盤,“可那縮頭縮腦的鵪鶉樣,蹲門檻上啃冷饅頭,
眼珠子渾得看不見底!師兄,你信那是師傅的種?師傅當(dāng)年什么人物?
一把單刀能從長街這頭殺到那頭,眼皮都不眨一下。那孩子……哼,廟里雨水滴幾天,
怕是都能把他嚇破膽?!彼D了頓,丹鳳眼里光更冷:“倒是對你給他的饅頭,感恩戴德。
”男人彈煙灰的手停了一瞬。煙霧散開些,露出他微微擰起的眉頭。
他眼前閃過那孩子捧著饅頭時發(fā)亮的眼睛,和那一聲帶著哭腔的“謝謝先生”。
“師傅臨走前,只說當(dāng)年亂,孩子左肩胛骨下,有個銅錢大的朱砂記。”男人聲音低沉,
“像團(tuán)燒著的火?!薄盎??”女人嗤笑一聲,燭光在她眸子里跳動,“那孩子魂兒都快熄了,
哪來的火?我看你是魔怔了,聽見一聲破鼓響,就以為找著根苗?那廟里老和尚,
眼皮耷拉著,可眼里頭透出的那點光,不像個吃素的。這窩,不像表面那么淺。
”“鼓皮破了,心氣沒破,才能憋出那一聲悶雷。”男人聲音沒什么起伏,“是不是,
得再看看那‘朱砂記’?!薄霸趺纯??”女人眉梢一挑,透出幾分厲色,
“扒了他衣服驗明正身?師兄,咱們是來找人的,不是來結(jié)仇的。打草驚了蛇,
真的也得變成假的!”她湊近些,燭光映著她艷麗的唇,“師傅的對頭,可也沒死絕呢。
這消息漏出去一點,那孩子……還有那破廟,立馬就得被碾成齏粉?!蹦腥顺聊爻闊?,
煙霧更濃了。洞外有野風(fēng)掠過,吹得藤蔓簌簌響,像無數(shù)只耳朵貼在洞口偷聽。
女人耐心耗盡,直起身,拍了拍旗袍上的灰:“我看八成是錯了。
白費老娘幾個大洋的香油錢,扔水里還能聽個響呢?!彼Z氣尖刻起來,
“當(dāng)年抱走孩子的奶娘死得不明不白,線索到這破廟就斷了,興許早沒了……”“再看看。
”男人打斷她,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鈍力量。他扔掉煙蒂,用腳碾滅,
抬頭看女人,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點實質(zhì)的東西,像鈍刀子,“廟是破,菩薩是舊。
可那地方……能藏住東西?!迸伺c他對視片刻,忽地又笑了,只是笑意不到眼底:“行,
你看你的,我看我的。我再去探探那老和尚的底。是真佛還是泥胎,總得敲敲才知道。
”她吹滅蠟燭,洞里瞬間被黑暗吞沒。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,和洞外無止境的風(fēng)聲。
黑暗中,男人慢慢攥緊了手,那枚生銹的鐵扣硌在他掌心,粗糙的銹跡像是要嵌進(jìn)肉里。
那孩子怯生生的眼神,和女人尖利的話語,在他空蕩蕩的腦子里來回碰撞。
“朱砂記……火……”他無聲地喃喃。廟里那一聲憋悶的鼓響,似乎又在耳邊滾過。
這找錯了的“苗”,這根“沒火”的柴,偏偏讓他心里那點死了多年的東西,
灼灼地燙了一下。(六)銀元與暗影廟里的日子,因那幾枚意外的銀元,總算有了點活氣。
粥鍋里米粒多了些,甚至能見到零星的油花。凈癡捧著碗,吸溜得格外香甜,
覺得那紅衣女人雖說話不中聽,倒像畫兒里撒銅錢的神仙妃子,只是帶了幾分扎手的利芒。
老和尚依舊整日打坐,對著那尊沉默的泥菩薩。只是凈癡偶爾會覺得,
師父那閉目合十的姿態(tài)里,似乎比往日更沉凝了些,像一口被青苔封得更深的古井,
瞧不出底。買米回來的路上,賣炊餅的王二攔住了他,硬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餅子,
臉上的笑堆得比往常更膩:“小師父,多吃點,瞧你瘦的。哎,
你們廟里那總?cè)タ雌兴_的先生,最近還常去不?”凈癡嘴里塞著餅,含糊地點頭?!芭杜?,
挺好,挺好……”王二搓著手,眼睛滴溜溜轉(zhuǎn),“那先生……看著不像一般人吶,
是你們師父的舊相識?”凈癡搖頭,咽下餅:“不知道,他就愛看菩薩。
”王二“嘖”了一聲,似有些失望,又似松了口氣,擺擺手讓他走了。接下來幾日,
凈癡總覺得廟外似乎比往?!盁狒[”。隔壁孫寡婦來得勤快了,丟下兩個銅板,
總要扯著嗓子?xùn)|家長西家短地說上好一會兒,眼角余光卻似有似無地老往殿后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