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窗外的夜空,墨一樣濃稠,只有一顆星星,特別亮,孤零零地懸在那兒,
像一枚擦得锃亮的銀扣子。我踮著腳,下巴擱在冰涼的窗臺上,小聲地匯報:“媽媽,
我今天很乖?!辈A夏:赜吵鑫业挠白樱€有身后這間越來越陌生的臥室。
自從爸爸和林阿姨結(jié)婚,我們搬進這個新家,很多東西都變了,只有你,媽媽,
我知道你沒走,爸爸說你去天上了,那我就找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跟你說話。這是我們的約定,
對不對?“數(shù)學作業(yè)得了‘優(yōu)’,老師說我有進步。晚餐我吃了所有的青菜,沒有挑食。
還有……我沒有跟小凱吵架,一次都沒有。”我的聲音更低了,幾乎成了氣音,
生怕被隔壁房間的誰聽了去。小凱是林阿姨的兒子,我的新弟弟。他總是很吵,
想要什么就必須立刻得到,但爸爸說,我是姐姐,要懂事,要讓著他??墒菋寢專屩?,
好像就意味著我什么都得排在后面。第二天早上,餐桌上就像打仗剛結(jié)束。
小凱揮舞著沾滿果醬的勺子,嘰里呱啦地講著他動畫片里的英雄,
唾沫星子都快噴進牛奶杯里。林阿姨一邊笑著聽他說話,一邊熟練地給他剝雞蛋殼。
爸爸坐在主位,看著報紙,偶爾抬頭對小凱笑一下,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。我捏著衣角,
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坐下,盡量不發(fā)出一點聲音。白色的瓷盤里放著兩片面包,
我伸手去拿果醬罐子,想給自己也抹上一點。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罐子的時候,
小凱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叫起來:“那是我的草莓醬!不許你吃!”我的手僵在半空。
林阿姨的笑容淡了一點,看了我一眼:“小雅,冰箱里還有藍莓醬。
”爸爸也從報紙后抬起頭,眉頭微微皺著,不是生氣,
而是那種我越來越熟悉的、帶著點疲憊的神情:“小雅,弟弟還小,你讓著他點。
一點果醬而已,吃什么不一樣?!币稽c果醬而已。我心里有點澀澀的,慢慢縮回手,
低頭去拿那瓶沒人爭的藍莓醬。藍色的醬料黏糊糊的,涂在面包上,像化不開的淤青。
“我就要吃草莓的!”小凱不依不饒,故意把草莓醬瓶子護在懷里,挑釁地看著我?!靶P,
乖,分一點給姐姐?!绷职⒁套焐线@么說,手卻把剝好的雞蛋放到了他的盤子里,算是安撫。
“就不!她是壞蛋!她上次還碰我的玩具!”根本沒有的事。媽媽,
我從來沒有碰過他的東西,我知道他不喜歡。爸爸放下報紙,聲音沉了些:“小雅,
你是不是又惹弟弟不高興了?”我的喉嚨像被那藍莓醬堵住了,發(fā)不出聲音。
我只是搖了搖頭,把臉埋得更低,默默地啃著那片索然無味的藍莓面包。胃里有點堵。媽媽,
我很努力了。我吃得很快,沒有掉一點渣。我吃完還把自己的盤子放進了水池。
我真的很乖了。為什么爸爸看不見呢?也許,他只有看著小凱的時候,眼睛才是亮的。
而看著我時,總像是隔著一層霧蒙蒙的玻璃,
好像在看一個需要額外費神、卻又總也處理不好的麻煩。晚餐的最后,爸爸摸了摸小凱的頭,
夸他雞蛋吃得好。沒有人注意到我?guī)缀鯖]碰那杯牛奶。晚上,我又趴回窗邊,鼻尖抵著玻璃,
尋找那顆永遠不會失約的星星。“媽媽,”我小聲說,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下來,
在窗臺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,“今天……今天我還是很乖?!薄澳憧吹搅藛幔?/p>
”2日子像窗臺上爬行的蝸牛,緩慢又粘稠地過著。我把自己縮得更小,說話聲音更輕,
腳步放得更慢,連呼吸都盡量不打擾到任何人。我堅信媽媽在天上看著我,
每一點“乖”都是在為見到她積攢光亮。那天是周六,陽光很好,卻照不進我心里。
小凱在客廳地毯上玩他的新遙控賽車,紅色的,跑起來會發(fā)出刺耳的嗡嗡聲。
那是爸爸上周才給他買的,他寶貝得什么似的,誰也不讓碰?!翱匆姏]?我爸給我買的!
”他故意把車開到我腳邊,又猛地遙控走,揚起下巴看我。我正拿著抹布,
小心地擦拭電視柜。林阿姨說了,周末要幫忙做家務。我點點頭,沒說話,繼續(xù)擦我的桌子。
媽媽,我在幫忙,我很乖。“土包子,你肯定沒玩過這么好的車吧?”他得意洋洋。
我抿緊嘴唇,告訴自己不要聽。擦完電視柜,我打算去擦茶幾。
小凱的賽車在地毯上橫沖直撞,我需要非常小心才能不碰到它。就在我彎著腰,
仔細擦著茶幾邊緣時,那輛紅色的賽車猛地加速,故意撞在我的小腿上,雖然不疼,
但嚇了我一跳。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腳?!澳愀陕飺踔业穆?!”小凱先發(fā)制人地叫起來。
我沒理他,只想快點做完事回房間。我伸手去拿茶幾另一頭的煙灰缸——爸爸雖然抽得少,
但偶爾會用。就在我探身過去的時候,小凱突然從旁邊沖過來,像是要搶回他的車,
卻狠狠地、故意地用手肘撞了我的腰側(cè)。我毫無防備,整個人失去平衡,向前踉蹌了一步,
手胡亂揮舞著想抓住什么?!斑旬?!”清脆的碎裂聲炸響在耳邊。時間好像瞬間凝固了。
我驚恐地低下頭,看見那輛紅色的賽車躺在茶幾腿旁邊,車身裂開,
一個輪子咕嚕嚕地滾到了沙發(fā)底下。而我剛才擦得干干凈凈的茶幾邊緣,
那個煙灰缸也被我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我僵在原地,大腦一片空白?!巴邸业能嚕?/p>
我的車!”小凱的哭聲幾乎是瞬間爆發(fā)出來的,尖銳得能刺破耳膜。他根本不是心疼,
那哭聲里帶著明顯的得意和陷害成功的興奮。腳步聲急促地傳來。林阿姨第一個沖進客廳,
看到地上的狼藉和嚎啕大哭的兒子,她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。“怎么回事?!
”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?!皨寢?!她推我!還故意摔我的車!她是故意的!
”小凱撲進林阿姨懷里,哭得更大聲,眼淚鼻涕糊了一臉,演技好得驚人。
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我慌了,舌頭像打了結(jié),聲音小得像蚊子叫,
“是他……他撞我……我才……”“小雅!”林阿姨根本不等我說完,厲聲打斷我,
她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不耐和厭惡,“我親眼看見你站在這里!小凱離你那么遠,
他怎么撞你?你自己毛手毛腳打壞了東西,還要賴到弟弟頭上?你怎么這么小就學會撒謊了!
”那目光像冰冷的釘子,把我死死釘在原地。百口莫辯的委屈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。媽媽,
你看到了嗎?你看到是他撞我的,對不對?
“我沒有……真的沒有……”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,視線變得模糊。
我只能反復地、蒼白地重復著這蒼白的辯解。這時,爸爸被哭聲驚動,從書房里走出來。
“又怎么了?”他的聲音里帶著工作被打擾的煩躁。林阿姨立刻抱著小凱,
用一種極度失望的語氣告狀:“老張,你看看。小雅把弟弟的車摔壞了,還不承認,
非說是小凱自己撞的。這孩子……心思怎么這么重?
”爸爸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片和哭嚎的小凱,最后落在我滿是淚痕、驚慌失措的臉上。
他沒有問“是不是你”,也沒有問“怎么回事”,他只是深深地、疲憊地嘆了一口氣。
那一聲嘆息,比任何責罵都讓我心痛。“小雅,”他開口,聲音里沒有怒氣,
只有一種沉重的無奈,卻像巨石一樣壓垮了我最后一絲希望,“你是姐姐。
爸爸跟你說過多少次了,要懂事,要讓著弟弟。一輛車而已,壞了就壞了,
你怎么能……怎么能推卸責任呢?”“爸爸,我真的沒有……”我徒勞地掙扎著,
奢望他能看見我眼里百分百的誠實。但他只是揮了揮手,像是要揮走一個令人厭煩的難題。
“好了,別說了。做錯事就要承擔。晚飯你別吃了,回自己房間好好想想,什么叫誠實,
什么叫擔當!”擔當?媽媽,我該擔當什么?擔當我沒有做過的事嗎?
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,讓我再也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。
我看著爸爸轉(zhuǎn)身去安慰還在假哭的小凱,看著林阿姨輕拍著弟弟的背,
用勝利者的眼神瞥了我一眼。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那邊,而我站在孤零零的對面,
中間隔著一條名叫“偏見”的深淵。我一步一步挪回房間,關上門,
隔絕了外面那虛假的哭鬧和真實的安慰。天還沒黑,但我覺得四周已經(jīng)暗得可怕。
我爬到床上,蜷縮進角落,把臉埋進膝蓋里。眼淚無聲地淌濕了睡褲。很久之后,
我才抬起頭,窗外夜空如常,那顆星星還在老地方,靜靜地看著我。我望著它,
聲音哭得沙啞,
帶著無盡的迷茫和一絲搖搖欲墜的期待:“媽媽……今天……今天我還是很乖的,對不對?
”“我明天……明天會更乖的。”夜空沉默,星星只是眨了一下眼,冰冷而遙遠。
3自從賽車事件后,家里的空氣好像又變重了,壓得我胸口總是悶悶的。
我學會了更像一道影子——貼著墻根走路,在飯桌上只夾離自己最近的菜,吃完立刻消失。
我以為這樣就能避開所有子彈,但子彈好像長了眼睛,專門找我。學校本該是好一點的地方,
但現(xiàn)在也變了味。課間,我趴在走廊的欄桿上,看著樓下操場奔跑的同學。
唯一會跟我說話的,是同桌小雨,她也不太合群,總是一個人安靜地看書。“小雅,
你最近好像總是不開心?”她小聲問我,眼睛圓圓的,帶著一點怯生生的關心。我張了張嘴,
想說什么。說弟弟的陷害?說爸爸的不信任?說那個我永遠也達不到的“乖”標準?
但那些話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里。最后,我只是搖了搖頭,把臉轉(zhuǎn)向外面。媽媽,我不敢說,
我怕說出來,連這最后一點點平靜都沒有了?!皢?,撒謊精在這兒呢!
”刺耳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來。小凱和他幾個玩得好的同學勾肩搭背地走過,
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我的后背。我猝不及防,整個人撞在冰涼的鐵欄桿上,肋骨生疼。
“你干嘛撞人!”小雨鼓起勇氣喊了一句。“關你屁事!”小凱沖她做鬼臉,
然后指著我對他的朋友說,“別理她,她是我家的小偷,還會撒謊告狀,我媽說了,
離她遠點!”那幾個男孩發(fā)出哄笑,看我的眼神像看什么臟東西。我的臉瞬間燒起來,
血液沖上頭頂,又迅速褪去,留下冰冷的恥辱。我死死咬著下唇,直到嘗到一絲鐵銹味,
把快要掉出來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。媽媽,我沒哭,我很堅強。他們嘻嘻哈哈地走了。
小雨看著我,眼神里多了點害怕和同情,最終也沒再說什么,默默走開了。我最后的堡壘,
好像也塌了一角?;氐郊遥欠N無聲的戰(zhàn)爭還在繼續(xù)。我花了一個下午,偷偷畫了一幅畫。
畫的是夜晚,巨大的窗前,一個小女孩仰著頭,天上有一顆特別特別亮的星星,
星星的光芒溫柔地籠罩著她。我在下面用鉛筆小心地寫了一行字:“媽媽,你看得見我嗎?
”這是我僅有的寶貝了。我把它藏在抽屜最底層,用一本舊練習本蓋著。
可是第二天放學回來,我想拿出來看看,給自己一點點力量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它不見了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,發(fā)瘋似的翻找。最后,我在垃圾桶旁邊看到了它。畫被揉成了一團,
又被人粗暴地展開。上面用紅色的蠟筆,狠狠地、亂七八糟地涂滿了猙獰的線條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