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手指用力按在銀錢上,仿佛要將其按進陸小七的心里,聲音帶著托付的重量,“小七!拿著它!用它去置辦些最緊要的藥材!柴胡、甘草、陳皮這些常用又便宜的,先備上一點!把醫(yī)館……把這陸家的門面,重新?lián)纹饋?!三天!最遲三天,老夫要看到醫(yī)館開門!”他的目光緊緊鎖住陸小七,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:“醫(yī)館開了門,哪怕只掛個幌子,有了進項,你和幼弟的生計……才算真正有了著落!不至于……不至于讓娃娃們餓著肚子長大!小九……小九也能少受些罪!”
他話鋒微轉(zhuǎn),語氣帶上了一種更深的、近乎于托付的沉重,聲音也放緩了些:“族里……族里老的老,小的小……日子都緊巴,誰家也不容易。大家伙兒拿出這點銀子,是情分,是看在長林和慧娘往日的情面上……更是……更是盼著!”他渾濁的眼睛深深地看著陸小七,那里面除了嚴厲,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屬于整個家族的、沉重而樸素的期望,“盼著你……盼著這醫(yī)館重開了,日后……族里老小有個頭疼腦熱,跌打損傷的……也能……也能就近,有個踏實可靠的地方診治診治……抓副藥,扎個針,心里也安生些……大家伙兒……也能念著些族人的好,互相幫襯著……把這苦日子熬下去……”他最后一句,聲音不高,卻如同重錘敲在診案上,也敲在陸小七心上:“拿著吧!這是大家伙兒的心意!更是……你作為陸家長女,該擔起來的責任!”
陸小七的目光,從始至終都落在那三塊灰撲撲的碎銀子和那串舊銅錢上。五兩銀子……在她那宏偉的十萬兩白銀退休目標面前,渺小得如同恒河沙數(shù),連個零頭都算不上。但……這確實是這個破家目前難以企及的“巨款”。是能換來實實在在糙米的硬通貨。她可以不在乎陸家的臉面,不在乎什么狗屁傳承,但原主殘留的、對幼弟那份無法推卸的責任感,以及她自己對那十萬兩目標的執(zhí)著,像兩根無形的線,在拉扯著她的心。然而,前世累死病榻的冰冷記憶,原主父母嘔心瀝血最終油盡燈枯的畫面,如同最鋒利的冰錐,狠狠地、反復(fù)地刺穿著她試圖冰封的心墻。讓她重開醫(yī)館?坐堂問診?去面對那些沒完沒了的病人?這和把她推回那條累死累活、永無休止的不歸路有什么區(qū)別?!這和讓她親手扼殺自己的退休夢想有什么區(qū)別?!不!絕對不行!
可是……懷里那本緊貼著皮膚、冰涼粗糙的破書,卻在此刻異常清晰地提醒著她——九轉(zhuǎn)還魂針!那可能價值連城的殘篇!那個讓她心跳加速的瘋狂念頭再次浮現(xiàn):重開醫(yī)館……或許……是個絕妙的掩護?一個能讓她名正言順、光明正大地研究這破書的幌子?一個能讓她接觸某些特定“客戶”的渠道?而且,有了醫(yī)館這個所謂的“營生”,陸硯這煩人的老頭,大概就不會天天來堵門,逼她去學(xué)那些枯燥到死的《藥性賦》、《湯頭歌訣》了?更重要的是……這五兩銀子,雖然少得可憐,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!離十萬兩的目標……終究是近了一點點!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點!至于族人的“期望”?呵,就近診治?念著好?等她真研究出點門道,或者撈到第一桶金,誰還管這些破事!先糊弄過去再說!
這個念頭,充滿了精明的算計和被迫無奈的妥協(xié),像一把銹蝕的鑰匙,在她心中那堵厚厚的、抗拒行醫(yī)的冰墻上,艱難地撬開了一道細小的裂縫。裂縫外,似乎有微弱的光透進來,帶著銅錢的味道。她緩緩抬起眼,目光從銀錢移向陸硯。那張布滿皺紋、寫滿絕望和最后一絲瘋狂期盼的臉,此刻在她眼中,似乎也帶上了一點“可利用價值”。
良久,在陸硯幾乎要被沉默和等待壓垮的煎熬中,陸小七終于動了。她抬起眼,臉上那副懶散冷漠、拒人千里的面具依舊嚴絲合縫地戴著,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,之前濃烈的抗拒和冰冷的嘲諷,似乎被一種極其隱晦的、精于算計的光芒所取代。
“……行吧?!标懶∑叩穆曇繇懫穑琅f沒什么溫度,甚至帶著點被強按頭做事的濃濃不情愿和勉強,仿佛答應(yīng)了一件天大的、麻煩透頂?shù)目嗖钍隆!叭炀腿臁!彼掏痰厣斐鍪?,動作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嫌棄,仿佛診案上放著的不是銀子而是什么臟東西。她用兩根手指——拇指和食指,極其嫌棄地拈起那三塊帶著陸硯體溫的碎銀和那串冰冷的舊銅錢,看也沒看,就隨手揣進了自己同樣破舊、打著補丁的外衫口袋里。那隨意的動作,就像是在路邊撿了幾顆礙眼的石子?!般y子,我收了。”她拍了拍口袋,發(fā)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,語氣平淡無波。
陸硯看著她那副勉為其難、市儈算計的樣子,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,既有她終于松口、醫(yī)館有望重開的巨大如釋重負,又有對她這態(tài)度和赤裸裸動機的深深失望和無力。但無論如何,她答應(yīng)了!醫(yī)館能重開了!這比什么都重要!他佝僂的背脊似乎微微挺直了一點點,長長地、疲憊地吁出一口氣,那口氣里帶著卸下千斤重擔的虛脫感:“好……好……三天……三天就好……”
然而,陸小七的話并沒有結(jié)束。她話鋒一轉(zhuǎn),聲音陡然冷了下來,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:“不過,”她抬起眼皮,冷淡地瞥了一眼剛剛松了口氣的陸硯,如同在宣布自己的規(guī)矩,“醫(yī)館開了門,但怎么開,開張后收多少診金,給誰看病不給誰看病……通通,我說了算?!彼⑽P起下巴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:“您老……以后就消停點,在家含飴弄孫吧。別指望天天跑我這破地方來指手畫腳,當監(jiān)工。”她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、帶著嘲諷的弧度,“我嫌煩。您來了,我怕病人都不敢上門?!彼D了頓,目光掃過那空藥柜,聲音更加冰冷,像是在打預(yù)防針:“還有,別指望我像爹娘那樣,累死累活當菩薩。我開醫(yī)館,是為了……”她故意拖長了音調(diào),拍了拍裝著銀錢的口袋,“嗯,為了這個。為了養(yǎng)活我和小九。能賺多少是多少,賺不到,也別怪我。也別指望我懸壺濟世,概不賒欠?呵,看人下菜碟,該宰的一個都跑不了?!彼歉笔袃~的嘴臉,毫不掩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