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第一節(jié):困獸與毒餌**
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,龍涎香與丹藥的怪異甜膩氣味混合,幾乎令人窒息。老皇帝秦淵像一頭焦躁的困獸,在鋪著華麗地毯的殿內(nèi)來回踱步,不時爆發(fā)出劇烈的咳嗽,灰敗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。地上散落著被撕碎的奏章和砸碎的瓷器碎片,一片狼藉。
“敗了!又?jǐn)×?!秦昭這個廢物!枉費朕如此信任他,給了他那么多兵馬糧草!”他嘶啞地咆哮著,聲音因憤怒和藥物的侵蝕而扭曲,“還有那些刁民!亂匪!不過是些吃不飽飯的草莽,怎么就如此難纏!竟敢覬覦朕的江山!”
他猛地抓起桌上一方沉甸甸的玉鎮(zhèn)紙,眼看又要砸下,目光卻瞥見跪在下方噤若寒蟬的幾個青衣官員,最終狠狠砸在了他們面前的空地上,碎片飛濺。官員們嚇得渾身一抖,頭埋得更低。
“還有那些奸商!囤積居奇,哄抬物價!還有沈宏!”他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,猛地指向垂手立在殿門口,臉色同樣難看的丞相沈宏,“看看你女兒做的好事!弄出那勞什子的磷光散,現(xiàn)在滿京城的人都不事生產(chǎn),天天飄然欲仙!國庫空虛,軍費吃緊,叛軍都要打過蘇州了!你們一個個,是不是都盼著朕死?!”
沈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額角滲出細(xì)密的冷汗:“陛下息怒!臣……臣教女無方,罪該萬死!但玉顏她……她本意是想研制強身健體之物進(jìn)獻(xiàn)陛下,絕無他意??!都是底下人利欲熏心,濫用此物……”
“絕無他意?”老皇帝冷笑,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,旁邊的太監(jiān)趕緊遞上參茶,卻被他一把推開。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沈宏,“朕看你就是舍不得你那點銀子!你女兒靠著這東西日進(jìn)斗金,富可敵國了吧?嗯?如今國家有難,你怎么不把你沈家的金山銀山拿出來充作軍費?是不是要等叛軍打進(jìn)京城,把你的銀子都搶去?!”
這話已是極重的敲打,幾乎撕破了君臣之間最后那層遮羞布。沈宏伏在地上,身體微微顫抖,連稱不敢。
就在這時,殿外傳來通傳:“蘇婕妤求見?!?/p>
老皇帝正在氣頭上,不耐煩地?fù)]手:“不見!”
但蘇芷已經(jīng)端著一盅熱氣騰騰的甜湯,低著頭,步履輕盈地走了進(jìn)來,仿佛根本沒感受到殿內(nèi)劍拔弩張的壓抑氣氛。她穿著一身淡雅的湖藍(lán)色宮裝,臉上薄施脂粉,恰到好處地遮掩了憔悴,反而更顯出一種楚楚動人的風(fēng)致。
“陛下為國事操勞,龍體為重,臣妾燉了碗冰糖雪梨,最是潤肺去燥?!彼曇魷厝幔路饚е軗崞揭磺性陝拥哪Я?。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狼藉,將甜湯放在桌案上,目光掃過地上那些寫滿沈玉顏罪證(克扣賑災(zāi)款、高價售賣磷光散、與地方官員勾結(jié)等)的紙張,以及沈宏額角的紅腫,心中冷笑,面上卻絲毫不顯。
老皇帝看到她,暴怒的情緒似乎稍微緩和了一絲,但遷怒的念頭又起,抄起手邊一個空的奏章盒子就朝著蘇芷砸了過去!
“看看你們林家做的好事!”
蘇芷不閃不避,那硬木盒子棱角正好砸中她的額角,頓時鮮血直流。她悶哼一聲,踉蹌了一下,卻依舊穩(wěn)穩(wěn)端著那盅湯,任由溫?zé)岬难鬟^眉骨,滴落在衣襟上,然后緩緩跪倒在地,沒有一句辯解,也沒有一聲痛呼。
這份逆來順受的隱忍,反而讓老皇帝愣了一下,隨即有些煩躁地擺擺手。沒有他的命令,殿內(nèi)無人敢去扶她,無人敢給她止血。
蘇芷就在所有或同情或冷漠或?qū)徱暤哪抗庾⒁曄?,默默地、艱難地跪行著,將地上那些散落的、沾了她鮮血的紙張,一張一張撿起來,整理好,緊緊攥在手里。每一張紙,都是沈玉顏的催命符,也是沈宏的緊箍咒。
然后,她像是沒事人一樣,重新端起那盅甜湯,走到老皇帝身邊,用銀匙輕輕攪動,吹涼,柔聲道:“陛下,湯要趁熱喝才好?!?/p>
在她低眉順眼的伺候下,老皇帝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甜湯,暴戾的情緒似乎被暫時壓制。蘇芷又適時地從袖中取出那個小巧的琺瑯盒,打開,露出里面白色的磷光散。
“陛下,這是姐姐新進(jìn)獻(xiàn)的,說是提神效果更好,您要不要試試?”
老皇帝眼睛一亮,立刻捏起一撮吸入鼻中。片刻后,他長長舒了一口氣,臉上露出飄飄欲仙的滿足表情,之前的怒火仿佛從未存在過。
“嗯……還是玉顏懂事……沈愛卿,你也起來吧?!彼麚]揮手,語氣緩和了不少,但眼神依舊冰冷,“看在蘇婕妤和玉顏這份孝心上,朕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。這些爛攤子,給朕處理干凈!銀子,該吐出來的吐出來!若是再教不好女兒,管不好底下的人,你這丞相的位置,有的是人想坐!”
重拿輕放,高高舉起,輕輕落下。陛下終究還是不想徹底動沈家這棵大樹,至少現(xiàn)在不想。
蘇芷心中冷笑,面上卻依舊是溫順的笑意。沒關(guān)系,陛下不想動,自然有人想動。
果然,在她告退離開養(yǎng)心殿,回宮的路上,一個小太監(jiān)悄無聲息地靠近,低聲道:“娘娘的衣裙沾了血,恐沖撞貴人,奴才引您去偏殿更衣?!?/p>
蘇芷心領(lǐng)神會,跟著小太監(jiān)七拐八繞,來到一處僻靜的宮室。路的盡頭,等著的,正是面色陰沉的沈宏。
“錦書如今是飛黃騰達(dá)了,眼里怕是再也看不見我這個父親了?”沈宏開口便是敲打,眼神銳利地掃過她額角已經(jīng)凝固的血痕。
蘇芷立刻露出惶恐又委屈的神色,眼淚說掉就掉,她輕輕撫摸著胳膊上昨夜新添的鞭傷,聲音哽咽:“父親冤枉女兒了!不是女兒不想見您,實在是……實在是姐姐此次闖的禍太大了!陛下雷霆之怒,女兒人微言輕,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受辱,心中如刀絞一般……”
她將那些染血的紙張雙手奉上,證據(jù)確鑿,由不得沈宏不信。畢竟其中許多首尾,還是他親自派人去抹平的。
“陛下說了,”蘇芷壓低聲音,帶著哭腔,“若是爹爹處理不好此事,給不了朝廷和天下一個交代,恐怕朝堂之上,乃至這京城……就再也不會有沈家的位置了。陛下雖一時息怒,但心中芥蒂已深,聽說……已在暗中查問接替人選了。”
這句話像是一把冰冷的錐子,狠狠扎進(jìn)了沈宏的心底。權(quán)力是他的命根子,失去相位,失去圣心,沈家這艘大船頃刻間就會傾覆。
他的臉色變幻不定,在原地踱了幾步,忽然停下,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狠厲決絕的光芒。他看向蘇芷,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“真摯”和“沉重”:
“錦書,我兒……如今沈家已到生死存亡之秋。為父……需要你為陛下,誕下一位皇子!”
蘇芷心中巨震,面上卻適時地露出驚愕和羞窘,隨即轉(zhuǎn)化為擔(dān)憂:“父親……陛下年事已高,且……且東宮太子雖年幼,卻地位穩(wěn)固,其母族……豈會容得下其他皇子?更何況,秦王殿下他……”她恰到好處地停下,暗示各方勢力錯綜復(fù)雜。
沈宏卻像是下定了決心,眼中閃爍著野心勃勃的光芒:“好孩子,你能想到這些,足見聰慧!不必怕!東宮不過是個黃口小兒,秦王遠(yuǎn)在邊關(guān)生死未卜,陛下如今……最信任的還是為父!只要你生下皇子,為父自有辦法……讓你母憑子貴!屆時,這天下,未必不能……”
他沒有說完,但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已昭然若揭!
好一副“愛護(hù)”子女、共謀大業(yè)的虛偽嘴臉!蘇芷心中惡心得翻江倒海,面上卻做出被巨大誘惑和父愛沖昏頭腦的樣子,眼神亮晶晶的,帶著激動和一絲不安:“爹爹……真的會保護(hù)女兒和阿沅嗎?”
“當(dāng)然!”沈宏斬釘截鐵,“你是我沈宏的女兒,阿沅公主既與你親近,自然也是我沈家要護(hù)著的人?!?/p>
蘇芷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然后,她像是想起了什么,從袖中取出那個沈宏給的琺瑯盒,遞還給他,低眉順眼道:“爹爹,宮中雖好,但步步驚心,女兒時常感到孤單害怕……能否……讓姐姐進(jìn)宮來陪女兒幾日?也好讓姐姐……親自向陛下解釋磷光散之事,或許能挽回圣心?”
沈宏此刻正沉浸在“外孫奪嫡”的巨大誘惑中,覺得這簡直是一步妙棋——讓玉顏進(jìn)來固寵,讓錦書生子,雙管齊下!他毫不猶豫地接過盒子,滿口答應(yīng):“好!為父這就去安排!你們姐妹正好趁機多多親近!”
看著沈宏匆匆離去的背影,蘇芷眼底最后一絲偽裝的溫度也徹底消失,只剩下冰冷的殺意。
魚兒,終于徹底上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