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，祖屋里只剩下一豆燈火。
許昭坐在桌前，那份寫著“金蟾使”的青皮賬冊，那沓記錄著父親冤案的卷宗，還有那半張揭露趙忠罪行的殘信，三樣東西并排攤著，像三道無法愈合的傷口。
他拿起筆，在秘賬“未來事件”那一欄的空白處，緩緩寫下“張伯遠”三個字。
墨跡未干，他第三次咬破指尖。
血滴落在紙頁上，秘賬的暗紋倏地亮起，紅光比前兩次更加妖異。
一行新的小字在“張伯遠”的名字下浮現(xiàn)：三日后，張伯遠投井自盡于縣署后院，留血書一封，自陳盜糧之罪，并揭發(fā)常侍趙忠侵吞官糧一千二百石。
許昭的身體晃了晃，臉色白得像紙。
“公子！”阿竹端著一碗熱湯進來，看到他嘴角的血痕和桌上發(fā)著紅光的秘賬，手一抖，湯差點灑出來。
她放下碗，快步上前扶住他。
“我沒事。”許昭推開她的手，將秘賬合上，紅光斂去。
他拿起那碗尚溫的湯，一口氣喝干，驅散了些許因耗費心血而生的寒意。
“阿竹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明日一早，你去縣署東街的孫記茶鋪?！痹S昭擦去嘴角的湯漬，“別的事不用做，就跟茶客們聊聊，說你聽南來的商隊講，京里要派大人物下來了，是宮里的貴人，腰上掛著金蟾蜍的，專為陽翟倉塌的事情而來。”
阿竹愣了一下，隨即明白了。
這是要把火，燒到張伯遠的腳底。
“奴婢明白?！彼龥]有多問，只是把一件厚些的外衫披在許昭肩上。
縣署書房內，張伯遠一夜未眠。
他面前攤著那本要命的青皮賬冊，許昭那句“上面不止有縣尊的名字”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盤旋。
他不敢往下想。
一個親信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，聲音都變了調：“大人！不好了！外面……外面都在傳，說朝廷派了金蟾使下來，馬上就要到陽翟了！”
“哐當”一聲。
張伯遠手里的茶盞摔在地上，碎成了幾片。
金蟾使！
是趙忠的人！
他來干什么？
殺人滅口！
張伯遠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，他癱在椅子上，汗水浸透了里衣。
前有許昭這頭要命的狼，后有趙忠那只吃人的虎。
他死定了。
就在他萬念俱灰之時，許昭到了。
他沒穿官服，一身素色長衫，從容地跨過門檻，仿佛只是來拜訪一位老友。
“許……許昭……”張伯遠看見他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，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閻王。
“縣尊臉色不好?！痹S昭自顧自地走到書案前，拿起那本青皮賬冊，翻了翻，“看來縣尊也聽到風聲了?！?/p>
“你到底想怎么樣！”張伯遠猛地站起來，聲音尖利，“你把我害得還不夠慘嗎！”
“害你？”許昭笑了，那笑意卻不及眼底，“縣尊，我是在救你?！?/p>
他把賬冊扔回桌上。
“金蟾使是為那一千二百石糧食來的。他來了，你必死無疑。他會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你頭上，說你監(jiān)守自盜，畏罪自盡。就像當年，他們對我父親做的一樣?！?/p>
每一個字，都砸在張伯遠的心上。
他頹然坐下，大口喘著氣。
“我還能……怎么辦？”
“縣尊可以死?！痹S昭的聲音平靜得可怕，“但怎么死，由你選?！?/p>
他俯下身，湊到張伯遠耳邊。
“你可以當一個畏罪自盡的貪官，遺臭萬年，家產抄沒，妻兒流放?！?/p>
張伯遠的身體開始發(fā)抖。
“或者，”許昭的聲音更低了，“當一個忍辱負重，最后以死明志的英雄?！?/p>
他直起身，看著張伯遠失焦的眼睛。
“你寫一封血書，把所有事情扛下來。承認你查抄商戶，是為了填補自己盜賣的五百石虧空。但同時，你要揭發(fā)趙忠，揭發(fā)他才是侵吞一千二百石官糧的元兇。你用你的死，把這樁潑天大案，捅到朝堂之上。”
張伯遠難以置信地看著他，嘴唇哆嗦著，說不出話。
“你死了，就是死無對證?？赡愕难獣?，就是最有力的證據?！痹S昭繼續(xù)說，“金蟾使不敢再輕易掩蓋，朝中那些趙忠的對頭，會抓住這個把柄不放。到那時，你就是揭發(fā)國賊的功臣，你的家人，非但無過，反而有功?！?/p>
書房里死一般寂靜。
許久，張伯遠沙啞地開口：“我憑什么……信你？”
“你不必信我?！痹S昭從懷里拿出他父親的案卷，放在桌上，“你只需看看這個。這是我父親的下場，也會是你的。除非，你選另一條路。”
張伯遠的手，顫抖著伸向那份案卷。
當晚，許昭獨自一人坐在祖屋的院中。
阿竹站在他身后，不敢出聲。
子時剛過，縣署的方向，傳來一聲沉悶的、若有若無的落水聲。
許昭閉上眼。
那顆懸了十年的心，終于落回了原處，卻又空得發(fā)慌。
第二日，縣令張伯遠投井自盡的消息傳遍了陽翟。
差役在他的書房里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封用血寫成的遺書。
信的內容，與許昭的預言，一字不差。
陽翟的天，徹底變了。
許昭站在人群外，看著差役們從井里撈出張伯遠那具腫脹的尸體。
他摸了摸胸口，那里放著張伯遠的血書，也放著他父親的案卷。
那把借來的刀，用完了。
現(xiàn)在，該輪到他自己的刀，出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