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未散時,蘇晚照挎著竹籃從縣衙后門出來。
竹籃里裝著沈昭之昨夜讓人烤的紅薯,還帶著余溫。
她本想給獄卒送兩個——周掌柜雖犯了事,到底是被林墨川威脅的可憐人。
可剛拐過街角,一陣刺耳的尖叫刺破了晨霧。
"娘!
是那個鬼!"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撞進賣豆腐的婦人懷里,手指死死摳進母親的藍布衫,"她昨天還在井邊看嫁衣,現(xiàn)在又來索命了!"
婦人渾身一僵,豆汁桶"當啷"砸在青石板上。
蘇晚照望著滿地白花花的豆汁,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。
賣糖葫蘆的老漢把竹棍往懷里縮了縮,糖葫蘆上的糖渣簌簌往下掉;挑水的漢子踉蹌著撞翻了菜筐,水靈靈的青菜滾到她腳邊,又被人用腳尖踢開。
"恭喜新娘詐尸啦!"不知誰喊了一嗓子。
蘇晚照的指甲掐進竹籃邊沿。
她能聽見那些細碎的議論像針一樣扎進耳朵:"活埋了還能爬出來,不是鬼是啥?""我家夜里聽見抓棺材板的動靜,準是她撓的!""聽說縣太爺被迷了眼,再信她要遭天譴的——"
她忽然想起前世在停尸房值夜班時,那些家屬圍在門口罵"克死親人的掃把星"的場景。
可那時她戴著手套,能隔著橡膠摸到尸體的溫度;現(xiàn)在她赤著雙手,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。
"晚照姑娘。"
熟悉的青竹香裹著寒意涌來。
沈昭之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側,玄色官服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。
他擋在她和人群之間,腰間的烏木令牌在晨光里泛著冷光:"都散了。"
人群像被踩了尾巴的貓,瞬間退后半丈。
但竊竊私語沒斷,反而更急了些,像墻角的老鼠在啃棺材板。
沈昭之低頭看她,目光掃過她發(fā)白的指節(jié):"李捕頭剛來報,謠言是從城南醉仙樓傳出來的。"他的聲音壓得很低,只有兩人能聽見,"侯府新收的門客周方,帶著三個潑皮,天沒亮就在茶碗底下壓了傳單。"
蘇晚照攥緊竹籃,紅薯的余溫透過粗布蹭著掌心:"還有呢?"
"還有這個。"沈昭之從袖中抽出一張紙,邊角還沾著漿糊。
泛黃的宣紙上歪歪扭扭寫著"死亡證明"四個大字,下面畫押的是村口的老秀才——可蘇晚照分明記得,老秀才三天前還在幫她謄抄藥鋪賬冊。
"說我暴斃在亂葬崗,尸體被野狗啃了半張臉。"她捏著紙的手在抖,"林墨川這是要把我釘死在'鬼'的身份里,往后我說什么,百姓都當鬼話。"
沈昭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。
他的手比晨霧還涼,卻穩(wěn)得像塊鐵:"我讓人去查老秀才,劉媒婆也找到了——她躲在城郊破廟,今早自己撞進縣衙的。"
話音未落,縣衙門口傳來喧嘩。
"青天大老爺明鑒??!"
劉媒婆的哭嚎像破了洞的風箱,扯著嗓子往人耳朵里鉆。
她頭發(fā)蓬得像個鳥窩,灰布裙沾著草屑,手里攥著塊褪色的紅蓋頭,"那蘇晚照根本不是什么農家女!
她是妖女,是來索命的!
老身親眼見的,成親那晚她躺在棺材里,我掀開蓋頭...那、那哪是活人?
明明是具白骨!"
圍觀的百姓"哄"地炸開了。
幾個婦人嚇得捂住嘴,幾個漢子攥緊了拳頭,連站在衙門口的小衙役都偷偷往后挪了半步。
蘇晚照盯著劉媒婆發(fā)顫的指尖——那上面沾著新鮮的草汁,袖口還別著半片野菊。
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藥鋪后院找到的紙條,想起林墨川養(yǎng)的那片菊花園。
"劉媒婆。"她往前走了一步。沈昭之的手跟著緊了緊,卻沒攔她。
劉媒婆的哭嚎戛然而止。
她抬頭時,蘇晚照看清了她眼底的慌亂——那不是恐懼,是被掐住脖子的兔子才有的慌。
"你說我是妖女。"蘇晚照的聲音很輕,卻像塊石頭砸進池塘,"那你可記得,上個月十五夜里,是誰敲開你家的門?
是誰塞給你一錠銀子,說'把蘇晚照騙到侯府,保你后半輩子吃香喝辣'?"
劉媒婆的臉瞬間白得像張紙。
她攥著紅蓋頭的手開始發(fā)抖,抖得那蓋頭都跟著打擺子:"你、你胡說!
老身是良善人家——"
"良善人家會把活人往棺材里送?"蘇晚照冷笑一聲,"良善人家會在喜服里縫鋼針,扎得人不能動?"她掀開自己的衣袖,手臂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蜿蜒如蛇,"這是你塞的鋼針扎的。
那天你說'姑娘忍著,沖喜要見紅才吉利',現(xiàn)在倒說我是妖女?"
人群里傳來抽氣聲。
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突然擠進來:"我家二丫去年嫁去侯府當丫鬟,回來就說侯府的喜房有股子怪味。
莫不是...莫不是真埋過人?"
劉媒婆的膝蓋一軟,差點栽倒。
她張了張嘴,卻只發(fā)出"咯咯"的喘氣聲,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雞。
"夠了。"沈昭之突然開口。
他的聲音像敲在青銅上,震得人耳膜發(fā)疼,"明日巳時,城中心設壇。
所有見證過沖喜的人,都來對質。"他掃過人群,目光最后落在劉媒婆臉上,"若有半句假話...本縣的大牢,可好久沒關過說胡話的媒婆了。"
是夜,縣衙后堂的燭火亮到三更。
蘇晚照對著銅鏡,把手臂上的疤痕一一描在紙上。
沈昭之站在她身后,借著燭光核對當年沖喜的記錄——那是林墨川為了堵悠悠眾口,讓里正寫的"沖喜文書",上面按了蘇晚照的血指印。
"掌紋吻合。"他的指尖劃過紙上的紋路,"疤痕的位置、形狀,和文書里'新娘因緊張撞翻燭臺,手臂被燙傷'的記錄一致。"
蘇晚照放下筆,指節(jié)泛著青白:"劉媒婆今天說漏了嘴。
她提到'掀開蓋頭',可沖喜那天,我根本沒戴蓋頭——林墨川怕我喊,直接拿布條堵了嘴。"
沈昭之的瞳孔微微收縮。
他突然伸手,把她散在肩頭的碎發(fā)別到耳后:"明日我讓人把當年的里正、穩(wěn)婆都請來。
林墨川再厲害,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。"
蘇晚照抬頭看他。
燭火在他眼底跳著,像兩根燒紅的炭:"如果...如果他連那些人都威脅了?"
"那就讓他看看。"沈昭之的拇指輕輕蹭過她手背上的疤痕,"人證、物證、傷痕,本縣倒要看看,他怎么把活人的嘴都封了。"
第二日巳時,城中心的高壇被擠得水泄不通。
蘇晚照站在壇上,陽光曬得她后頸發(fā)燙。
她面前擺著當年的沖喜文書、自己的掌紋圖,還有劉媒婆塞的鋼針——那鋼針上還沾著半片銹紅,像沒擦干凈的血。
"大家看。"她舉起鋼針,"這是劉媒婆塞進我喜服里的。
那天她還說'姑娘別怕,沖喜要見點紅才吉利',可她沒說,這紅是活人的血。"
人群里響起罵聲。
有個老漢跺著腳喊:"我就說那侯府沒安好心!
我家小子給侯府送過米,說那喜房的地比別的屋子涼,準是底下埋過人!"
劉媒婆縮在壇下,額頭的汗把頭發(fā)粘成一綹綹的。
她盯著那根鋼針,喉嚨動了動,突然拔高了聲音:"就算這些是真的,她也是詐尸!
我親眼見她從棺材里爬出來,臉白得像紙,指甲長過指節(jié)——"
"那你敢發(fā)毒誓嗎?"蘇晚照打斷她。
劉媒婆的嘴張成了O型。
"對著城隍爺發(fā)毒誓。"蘇晚照往前走了一步,"說你剛才的話都是真的,若有半句假話,就讓你家祖宗不得安寧,讓你死后下油鍋。"
壇下瞬間安靜得能聽見蟬鳴。
劉媒婆的嘴唇抖得像篩糠,她死死攥著紅蓋頭,指節(jié)泛著青白。
過了好半天,她突然尖叫一聲,轉身就往人群里鉆:"我、我要回家給我娘上供!
大老爺饒命——"
幾個衙役沖上去按住她。
人群哄笑起來,有個小媳婦扯著嗓子喊:"我看這媒婆才是鬼!
說話沒半句真的!"
蘇晚照望著混亂的人群,心跳聲蓋過了所有喧嘩。
她知道自己贏了第一步——可就在這時,壇下突然傳來一聲清越的笑。
"蘇姑娘好手段。"
所有人都轉頭望去。
林墨川穿著月白錦袍,搖著湘妃竹折扇,正從人群外施施然走來。
他腰間的玉牌在陽光下泛著幽光,嘴角的笑意像沾了蜜,"不過...這壇上的熱鬧,少了我這個主家,總覺得缺了點什么。"
蘇晚照的指尖微微發(fā)顫。
她看見林墨川抬眼望過來,目光像淬了毒的針,卻在觸及她的瞬間,彎成了溫文爾雅的弧度。
"蘇姑娘。"他停在壇下,折扇"啪"地收攏,"我聽說你要替自己正名?
那正好,我也有話要對大家說。"
陽光穿過他的發(fā)梢,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陰影。
蘇晚照望著那片陰影,突然想起亂葬崗里那口封了棺的墳——林墨川站在陰影里的樣子,和那天他握著鐵鍬,說"好好睡吧,我的白月光"時,一模一樣。
日頭爬到了當空,曬得青石板發(fā)燙。
蘇晚照站在臨時搭起的木壇上,后頸被曬出一層薄汗,卻比被活埋時更冷——林墨川的聲音像蛇信子,正往她脊梁骨里鉆。
他踩著青石板過來,月白錦袍下擺掃過圍觀百姓的褲腳,竹扇輕敲掌心,每一步都像踩在蘇晚照的神經上。
人群自動讓出條路,有幾個老婦甚至欠身行禮,畢竟侯府在臨安縣仍是能讓人跪的存在。
"蘇姑娘要替自己正名?"林墨川在壇下站定,竹扇"唰"地展開,掩住半張臉,只露出眼尾那點笑,"我倒覺得,是有人眼紅我侯府對亡妹的深情,故意編排些鬼話博同情。"他頓了頓,轉向人群,聲音放得溫和,"諸位試想,晚霜是我嫡親妹妹,我疼她還來不及,怎會害個與她生得像的姑娘?"
有幾個原本罵劉媒婆的百姓開始交頭接耳。
賣菜的王嬸扯了扯身邊的人:"侯府大少向來斯文,莫不是這蘇丫頭真瘋了?"
蘇晚照攥緊袖口,指甲掐進掌心。
她能看見林墨川眼底的得意——他太清楚這些小民的心思,怕官怕權,寧可信貴胄的金口,不愿信草民的血淚。
"那這布呢?"她突然扯開衣襟,從里懷抽出塊巴掌大的紅綢。
布料邊緣參差不齊,還沾著暗褐色的血漬,"這是我從活埋我的棺材里撕下來的。"她舉起布條,讓陽光透過去,"你們看這針腳——侯府繡娘的'并蒂蓮'鎖邊,只有給林晚霜姑娘做嫁衣時才用。"
人群里傳來抽氣聲。
賣繡品的張嫂踮著腳看:"真...真的是,我給侯府送過絲線,見過這花樣!"
林墨川的扇骨在掌心壓出紅印,面上卻仍是笑:"蘇姑娘莫不是記錯了?
我讓人給晚霜備的嫁衣早燒了,這布...許是你自己扯了舊衣來誣陷。"
"誣陷?"蘇晚照從壇邊摸出個油紙包,抖開后是幅泛黃的畫軸,"那這幅侯府地形圖呢?"她展開畫,指尖點在偏院的位置,"這里有口枯井,井壁第三塊磚下刻著'林墨川'三個字——是你兄長林清瀾臨死前,用指甲摳出來的。"
壇下突然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響。
林夫人不知何時擠到了前排,手里的銅盆"哐當"摔在地上,面白如紙:"清瀾...他...他最后說的就是這個名字?"
林墨川猛地轉頭,眼底閃過刀光。
他快步走到林夫人身邊,虛扶她胳膊,聲音卻像淬了冰:"母親昨日還說記性差,怎的今日倒記起這些?
定是被妖人蠱惑了。"
"我沒蠱惑!"蘇晚照提高聲音,"林清瀾是被你用摻了曼陀羅的補藥毒啞的,他說不出話,只能在井壁刻字。
你怕他說出侯府私吞軍糧的事,怕他把家主之位傳給嫡子,所以先殺了他,再殺了知道內情的姨娘!"
林夫人突然抓住林墨川的手腕,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肉里:"當年...當年你姨娘房里的安神香,是不是你換的?
她死時攥著你的玉佩,我以為是她念著舊情,原來..."她聲音發(fā)抖,"原來你早想讓我這個繼室當替罪羊!"
林墨川的笑容裂了道縫。
他甩開林夫人的手,后退半步,撞翻了張賣糖葫蘆的攤子。
山楂滾得滿地都是,紅得像血。
"荒唐!"他扯了扯被弄皺的衣袖,"這都是蘇晚照胡編的——"
"是不是胡編,看這個。"
沈昭之的聲音像塊冷鐵,砸在喧囂的人群里。
蘇晚照轉頭,見他站在臨時公堂的案后,手里攥著個黃銅鑰匙。
幾個衙役抬著口紅漆小棺材過來,木蓋掀開的瞬間,腐臭混著藥味沖出來。
"這是從侯府地窖里搜出的。"沈昭之捏起件繡著金線的嫁衣,衣襟處有塊暗褐色的痕跡,"經仵作驗過,布料浸過曼陀羅汁,長期接觸會讓人產生幻覺,重則攻心而死。
林晚霜姑娘的嫁妝里,為何會有這種東西?"
"晚霜的嫁衣怎會..."林墨川的喉結動了動,聲音發(fā)澀,"定是有人偷換了..."
"偷換?"沈昭之將嫁衣抖開,后領處露出個極小的墨印,"這是京城'錦繡閣'的標記,侯府去年八月初九定制的十二套嫁衣,每套都有這個印。"他轉向人群,"而林晚霜姑娘的死因,是肺癆——可仵作在她的骨縫里,查出了曼陀羅的殘毒。"
人群炸了鍋。
王嬸踹了腳地上的山楂:"合著侯府姑娘是被自家人毒死的!"張嫂攥著蘇晚照的紅綢:"那這布上的血,是蘇姑娘活埋時掙的?"
林墨川的臉白得像紙。
他望著那身嫁衣,突然撲過去要搶,被兩個衙役死死按住。
他掙扎著喊:"你們憑什么信個野丫頭!
她是詐尸的妖女——"
"妖女?"蘇晚照走到壇邊,俯身盯著他扭曲的臉,"那你敢和我去亂葬崗嗎?
你埋我的那口棺材,現(xiàn)在還在老槐樹下。
棺材板內側的抓痕,還有我指甲里的泥,都能證明我是活人逃生,不是詐尸。"她頓了頓,"或者...你怕棺材里還有別的東西?
比如林晚霜姑娘的真正死因?"
林墨川突然不掙扎了。
他望著蘇晚照身后的日頭,喉間發(fā)出咯咯的笑,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淌:"你們贏了...可晚霜她...她到死都以為我是疼她的好哥哥。"他突然抬頭,眼神癲狂,"是她先不要我的!
她要把家主之位給那個乳臭未干的嫡子,要斷了我母親的月錢,要把我趕出侯府——"
"夠了!"林夫人突然沖上來,甩了他個耳光。
她的金簪掉在地上,頭發(fā)散下來遮住臉,"你妹妹病得下不了床,還在給你繡平安符!
你卻為了那點破權,連親妹妹都毒!"
四周安靜得能聽見蟬鳴。
蘇晚照望著林墨川被衙役拖走的背影,突然想起活埋那天,他蹲在棺材外說的話:"睡吧,我的白月光,有你陪著,我就能永遠當侯府的好兒子。"
原來他的白月光,從來不是林晚霜,是他自己心里那團燒瘋了的欲望。
"蘇姑娘。"沈昭之走過來,將件外袍披在她肩上。
他的手指碰到她后頸的汗,微微頓了頓,"今日辛苦。"
蘇晚照轉頭看他。
陽光穿過他的官帽,在他眼底鍍了層暖光。
她突然笑了:"不辛苦。"她摸了摸懷里的紅綢,"至少,有人能聽見真話了。"
遠處傳來銅鑼聲。
衙役舉著"林墨川弒親害命"的告示牌走過,百姓們擠著去看,有人往林墨川身上扔爛菜葉,有人抱著蘇晚照哭:"姑娘受苦了。"
蘇晚照望著這一切,突然覺得那天在棺材里扒土的疼,在墳地撞鬼的怕,都值了。
她轉頭對沈昭之笑:"接下來,該查查侯府私吞軍糧的事了。"
沈昭之也笑了。
他伸手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發(fā)絲,聲音輕得像落在心尖上的雪:"好,我陪你擦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