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捕頭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敲得山響，蘇晚照跟著他穿過縣衙后院時，晨露打濕了鞋尖。
廊下那道目光還黏在后背——沈昭之仍立在原處，卷宗邊角被他捏出褶皺，像是要把紙頁里的字都刻進(jìn)骨縫。
“到了。”李捕頭在一扇斑駁木門前朝她揚(yáng)下巴，門楣上“仵作房”三個字褪得發(fā)白，門縫里飄出股腐肉混著艾草的腥氣。
蘇晚照深吸一口氣，前世解剖室的消毒水味突然撞進(jìn)鼻腔，她攥了攥袖口，把那些記憶壓回心底。
門被李捕頭“哐當(dāng)”推開時，她先看見了那具尸體。
停尸板上的男人穿著靛青粗布短打，脖頸處的青紫色順著衣領(lǐng)往上爬，半張臉都腫成了茄子，嘴角凝著黑褐色血痂。
蘇晚照的瞳孔微微收縮——這是典型的窒息性尸斑，但偽裝成中毒的話，外行人確實(shí)會被青紫色皮膚誤導(dǎo)。
“張屠戶，昨兒夜里死在自家豬圈后頭?！崩畈额^撓著后頸湊近，“他婆娘說前兒還喝了半斤燒刀子，今兒就直挺挺躺泥里了。左鄰右舍都傳是撞了煞，說這月死的第三個人了?！?/p>
蘇晚照蹲下身，指尖懸在尸體頸部上方半寸。
仵作房的風(fēng)穿堂而過，帶起她一縷碎發(fā)，掃過死者腫脹的耳垂——那里有個極淺的紅印，像被指甲掐過。
她的呼吸輕了些，伸出食指輕輕按壓死者下頜：“尸僵還沒完全形成，死亡時間應(yīng)該在子時到丑時之間。”
“怎么看出來的？”
冷不丁的男聲驚得李捕頭一個踉蹌，蘇晚照抬頭，正撞進(jìn)沈昭之的視線。
他不知何時跟了進(jìn)來，玄色官服沾著晨霧，腰間玉牌在晨光里泛著冷光。
“尸僵從下頜和脖頸開始，逐步擴(kuò)散到四肢?！碧K晚照垂眸，指尖落在死者頸部，“您看這里——”她順著甲狀軟骨往下推，“肌肉還有彈性，說明死亡不超過六個時辰?！?/p>
沈昭之沒接話，目光落在她沾了白灰的指尖上。
蘇晚照知道他在看什么——那是她剛才用指腹蹭過死者脖頸后留下的，混合著皮下淤血的白灰。
“中毒的話，皮下淤血會均勻分布。”她的聲音低了些，像是怕驚到什么，“但這里……”她沿著死者耳后到鎖骨劃了條線，“上深下淺，邊緣還有指甲壓痕?！?/p>
李捕頭湊過來瞇眼瞧：“真有！這……這是被人掐的？”
“不是普通掐?！碧K晚照的指甲輕輕劃過死者喉結(jié)旁的紫斑，“兇手用了巧勁，先鎖喉限制呼吸，等受害者掙扎時再加大力道。您看這里——”她翻開死者右手，青灰色指甲縫里嵌著泥，“他臨死前抓過泥土，可指甲邊緣干凈，說明掙扎時間短，兇手力氣大，或者……”
“或者手法老練。”沈昭之突然接口。
他的聲音像塊淬了水的鐵，蘇晚照抬頭，正看見他盯著死者頸部的目光里燃著一簇火——那是查到線索時才會有的光。
“大人英明?！碧K晚照垂眸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，“若真是中毒，胃里該有殘留。”她轉(zhuǎn)頭看向李捕頭，“能麻煩取盞燈嗎？”
李捕頭應(yīng)了聲，轉(zhuǎn)身從墻角摸出盞桐油燈。
蘇晚照借著火光掰開死者緊咬的牙關(guān)，用銀簪挑開后槽牙：“舌苔發(fā)暗，是窒息導(dǎo)致的缺氧?！彼窒破鹚勒咭陆?，指尖按在胃部位置，“這里沒有硬塊，也沒有異味，說明沒服過毒?！?/p>
“那肺呢？”沈昭之突然問。
蘇晚照的手頓了頓。
她知道，要證明窒息致死，必須看肺部是否充血——可古代仵作驗(yàn)尸，開膛破肚是大忌。
“大人，這……”李捕頭搓著掌心直皺眉，“張屠戶家還等著收尸呢，要是……”
“本縣準(zhǔn)了?！鄙蛘阎哪抗鈷哌^蘇晚照，“你說?！?/p>
蘇晚照深吸一口氣。
前世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尸體，被掐死、勒死、捂死，肺部都會像泡在血里的海綿。
她伸手按在死者肋骨下方：“若肺部充血，按壓這里會有波動感?！彼哪粗妇従徥┝Γ澳牎?/p>
安靜的仵作房里，傳來細(xì)微的“咕?！甭?。
“是淤血流動的聲音?！碧K晚照松開手，“他死前劇烈掙扎過，所以肺部血管破裂，積了血?！彼ь^看向沈昭之，“這不是意外，更不是什么鬼煞，是謀殺?！?/p>
沈昭之的眉峰動了動，指節(jié)抵著下巴沉思。
李捕頭突然“哎呦”一聲跳起來，差點(diǎn)撞翻油燈：“大人！外頭有人來報(bào)——”他喘著粗氣，“亂葬崗守墓的老周頭，說昨夜聽見娃娃哭，還瞅見個白影子飄過去！他今早嚇得癱在土地廟，現(xiàn)在正被幾個鄉(xiāng)鄰架著往衙門來呢！”
蘇晚照的后頸瞬間繃緊。
她想起昨夜在卷宗里瞥見的“嬰靈索命”案——三個月前，有個農(nóng)婦難產(chǎn)而死，胎兒沒保住，之后附近接連有村民猝死，都說是被嬰靈纏上了。
“你既懂這些?！鄙蛘阎哪抗庀癜训?，“跟本縣去亂葬崗。”
蘇晚照喉結(jié)動了動。
她想起昨夜在偏房里，月光透過窗紙照在沈昭之袖中的尸骨圖上——那是具女尸，頸間有兩道勒痕，一道深一道淺，腹中還蜷著個不足月的胎兒。
“民女遵命?！彼鬼鴳?yīng)下，袖中手指掐進(jìn)掌心。
亂葬崗的哭聲、白影，還有張屠戶脖子上的指甲印……這些線索像團(tuán)亂麻，可她總覺得，線頭就藏在那座荒廢的侯府里。
日頭西斜時，蘇晚照跟著沈昭之和李捕頭出了縣衙。
她特意換了身粗布短打，腰間別著李捕頭塞給她的桃木短棍——說是“驅(qū)邪”，實(shí)則分量沉得很，握在手里像握著把沒開刃的刀。
“時辰不早了。”沈昭之翻身上馬時，玄色披風(fēng)被風(fēng)卷起一角，“今夜子時，咱們?nèi)y葬崗?！?/p>
蘇晚照抬頭看天。
晚霞把云染成血紅色，像極了張屠戶嘴角的血痂。
她摸了摸腰間的短棍，突然聽見遠(yuǎn)處傳來更夫的吆喝：“天干物燥，小心火燭——”
可這一次，她聽見的不是“小心火燭”，而是風(fēng)里裹著的、若有若無的嬰啼。
夜幕像塊浸了墨的布，沉甸甸壓下來時，沈昭之的馬蹄已經(jīng)碾過了亂葬崗?fù)獾幕牟荨?/p>
蘇晚照跟著他下馬，腰間的桃木短棍硌得胯骨生疼。
風(fēng)里裹著腐葉和濕土的腥氣，她望著前方影影綽綽的墳包，聽見李捕頭咽唾沫的動靜——那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，像塊石子砸進(jìn)深潭。
“就、就這兒?！崩蠌堫^的手指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蘆葦，他縮著脖子躲在李捕頭身后，燈籠光在他皺巴巴的臉上晃出青灰色，“昨兒后半夜，我巡到第七排墳，就瞅見個白影子立在那堆新土前……”他突然抽了抽鼻子，“對，就這味兒！跟昨夜一樣的哭腔！”
小翠攥著自己的衣袖，指甲幾乎要掐進(jìn)肉里。
這姑娘本就蒼白的臉在月光下更像張薄紙，她盯著老張頭指的方向，喉嚨里發(fā)出細(xì)若蚊蠅的嗚咽：“她說……她說要找人償命……”
沈昭之的玄色披風(fēng)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，露出腰間半出鞘的青鋒。
他沒說話，目光掃過眾人，最后落在蘇晚照身上——那眼神像根線，把她的注意力牢牢拽向地面。
蘇晚照蹲下去。
燈籠湊近時，她看見新翻的泥土泛著濕潤的光澤，有幾處明顯的抓痕從墳包頂端延伸下來，像是有人從地下往外扒土。
更讓她心跳加快的是，泥土里混著幾縷深褐色長發(fā)，還有半片碎布——她捏起那布角對著月光，針腳細(xì)密，邊緣有被利刃割過的毛邊，和前日張屠戶家女尸身上的粗布衫紋路一模一樣。
“大人?！彼讣獾种椴?，聲音壓得很低，“這墳被刨過不止一次。”她用短棍挑開表層浮土，露出下面更潮濕的新土，“昨夜的動靜，可能不是鬼，是人?！?/p>
“嗚——”
一聲哭腔突然從墳包深處滲出來，像有人把破風(fēng)箱塞進(jìn)了喉嚨。
李捕頭的燈籠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火光在草葉上晃出一片猩紅。
老張頭直接癱坐在地，褲襠里傳來刺鼻的尿騷味；小翠尖叫著往李捕頭背后鉆，指甲在他胳膊上抓出幾道血痕。
沈昭之的劍“嗡”地出鞘，反手將蘇晚照護(hù)在身后。
他的脊背繃得像張弓，劍尖卻穩(wěn)得像釘進(jìn)地里的鐵樁。
蘇晚照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。
月光最亮的那片空地上，不知何時立著個白影。
長發(fā)披散著遮住半張臉，白裙下擺沾著泥，正隨著風(fēng)一擺一擺。
她的腳沒沾地似的，從兩座墳包間“飄”過來，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。
“別怕?！碧K晚照按住沈昭之緊繃的手腕，聲音比月光還冷，“她的鞋尖蹭到了草。”
沈昭之的劍微微一頓。
“鬼魂走路不會抬腳。”蘇晚照盯著那白影的腳踝——果然，每“飄”一步，她的繡鞋都會輕輕抬起，再落下時帶起幾縷草屑，“她的步幅太勻，倒像戲臺子上的花旦。”
“裝神弄鬼！”李捕頭抹了把臉上的汗，抄起木棍就要沖過去。
沈昭之卻抬手?jǐn)r住他，目光如刀：“且看她要做什么。”
白影越走越近。
蘇晚照看見她喉結(jié)在長發(fā)下滾動，聽見她急促的喘息聲——哪是什么鬼氣，分明是活人憋出來的顫音。
直到那影子離他們?nèi)竭h(yuǎn)時，蘇晚照突然提高聲音：“你丈夫是不是姓王？上個月被侯府家丁打斷腿，死在土地廟？”
白影猛地頓住。她的手指死死攥住裙角，指節(jié)泛白如骨。
“王大嫂?！碧K晚照向前一步，沈昭之的劍立刻跟過來半寸，“你藏在亂葬崗的第七天，灶房劉嬸給你送了三個菜饃，昨兒半夜你去河邊喝水，腳印還留在蘆葦叢里?！?/p>
白影的長發(fā)“刷”地被她扯到腦后。
露出的臉青黃浮腫，眼下烏青像涂了層墨——正是半個月前失蹤的王春娥。
她盯著蘇晚照，突然“哇”地哭出聲，膝蓋一彎跪在泥里：“青天大老爺！我男人死得冤?。『罡墓窎|西說我家地契少了半角，硬要收地！我男人去理論，被他們拿馬鞭子抽……”她的指甲摳進(jìn)泥土里，“我本想告官，可狀子遞到縣衙就沒了影！我沒法子，只能裝鬼嚇唬那些黑心肝的！可、可我沒害人??！”
沈昭之的劍入了鞘，眉峰卻擰得更緊：“你說‘還有真正的冤魂’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王春娥渾身發(fā)抖，手指顫巍巍指向她方才站的那座墳：“昨兒后半夜，我聽見地底下有人喊‘冤枉’……像是個女人的聲音，還帶著娃娃哭……”她突然抓住蘇晚照的褲腳，“姑娘，你摸摸這土！熱的！底下肯定埋著活人！”
蘇晚照蹲下身。
掌心按在王春娥指的位置，果然有股反常的溫?zé)嵬高^泥土滲上來——像是地底下有團(tuán)火，正在往上拱。
她抄起短棍就扒土，碎草、石子混著新泥簌簌往下落。
李捕頭反應(yīng)過來，立刻抽刀幫忙。
半尺深的土被扒開時，一截黑褐色的棺木露了出來。
棺蓋邊緣的紅漆已經(jīng)剝落，卻有一行字被仔細(xì)刻在木頭里，在燈籠光下泛著冷光：“林氏，冤死”。
蘇晚照的手指停在那兩個字上。
夜風(fēng)卷著荒草掠過她后頸，她突然想起昨夜沈昭之卷宗里的尸骨圖——女尸頸間兩道勒痕，腹中有未成形的胎兒。
“林氏……”她低聲念出那兩個字，聽見沈昭之在身后抽了抽鼻子。
轉(zhuǎn)頭時，正看見他盯著棺木的眼神，像火盆里淬了水的刀，冷得刺骨，卻燒著什么東西。
王春娥還在哭，李捕頭開始張羅著找工具開棺，老張頭和小翠縮在遠(yuǎn)處發(fā)抖。
可蘇晚照的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聲——那聲音和著夜風(fēng)里若有若無的嬰啼，一下一下，敲在“林氏”兩個字上。
她摸出懷里的白絹，輕輕覆在棺蓋上。
絹角被風(fēng)掀起時，她瞥見刻字邊緣有半枚指甲印，像是有人在臨死前，用最后一口氣摳出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