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板電腦屏幕上的冷光,映在我死寂的瞳孔里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,趙士鈞的聲音、茶水的蒸汽、窗外的車流,一切都退化成模糊的背景。我的整個宇宙,收縮成了那一張小小的照片。
照片里的瑤瑤,笑得無憂無慮。那是我最熟悉,也最渴望看到的笑容。為了守護這個笑容,我把自己變成了沒有感情的機器,在黑暗中行走了五年。我以為我為她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火墻,隔絕了世界上所有的骯臟與危險。
可現(xiàn)在,危險不但越過了防火墻,還坐到了她的對面,正微笑著與她交談。
陳雪。陳哲的妹妹。
這個名字,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錐,刺穿我偽裝了五年的堅冰,直抵最柔軟的心臟。我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,瞬間凍結(jié)了四肢百骸。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,每一次心跳都變得沉重而艱難,像是在敲擊一面冰封的鼓。
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,看向趙士鈞。他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我,像一個欣賞自己杰作的藝術(shù)家。他享受我的震驚,我的恐懼,我那瞬間崩潰的防線。
“她……她們是怎么認識的?”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,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我巨大的力氣。
“巧合,又或者不是?!壁w士鈞端起茶杯,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,“你妹妹在加州大學(xué)的藝術(shù)學(xué)院很有名氣,是個天才。而陳雪,五年前她還是個高中生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麻省理工計算機科學(xué)系的高材生,同時輔修了數(shù)字媒體藝術(shù)。她們是在一個線上國際大學(xué)生藝術(shù)交流展上認識的?,幀幪峤涣艘环麨椤逗5挠洃洝返挠彤?,而陳雪,恰好是那個線上畫廊的技術(shù)維護志愿者之一?!?/p>
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,但在我聽來,卻像是一串串無法解碼的亂碼?,幀幍漠嫞愌┑膶I(yè),線上畫廊……這些看似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的點,是如何被命運這條看不見的線,精準地串聯(lián)在一起的?
“陳雪主動聯(lián)系了瑤瑤,”趙士鈞繼續(xù)說道,他的語氣像一個冷靜的解說員,在陳述一個與他無關(guān)的故事,“她贊美瑤瑤的畫,說那幅畫讓她想起了自己失蹤的哥哥,說她的哥哥也曾畫過一片類似的海。天真善良的瑤瑤,很容易就被這個聽上去有些傷感的故事打動了。一來二去,兩個同樣失去了親人陪伴的女孩,就成了筆友,甚至……朋友?!?/p>
我閉上眼睛,腦海中瘋狂地運轉(zhuǎn),試圖從這團亂麻中理出頭緒。信息差,此刻我正處于絕對的劣勢。趙士鈞顯然已經(jīng)調(diào)查得一清二楚,而我,對自己妹妹的社交圈,竟然一無所知。我自以為是的保護,原來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。
“你說的‘簽名’,是什么意思?”我重新睜開眼,目光銳利如刀?,F(xiàn)在不是恐慌的時候,我必須奪回主動權(quán)。
“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,林默。永遠能抓住重點?!壁w士鈞放下茶杯,手指在平板上劃了一下,屏幕切換到一個滿是代碼和數(shù)據(jù)流的界面。
“陳雪是個天才,真正的天才。這五年,她沒有一天放棄尋找她哥哥的真相。她考上麻省理工,專攻數(shù)據(jù)恢復(fù)和網(wǎng)絡(luò)信息安全,就是為了這個目的。她哥哥的筆記本電腦、手機,所有電子設(shè)備都被你清理得干干凈凈,格式化了上百遍。但她,硬是用最前沿的深度數(shù)據(jù)恢復(fù)技術(shù),從硬盤的物理扇區(qū)里,挖出了一點東西?!?/p>
屏幕上,一小片被放大了無數(shù)倍的、由0和1構(gòu)成的二進制代碼旁,是一張模糊不清的圖片。圖片像是從損壞的文件中強行復(fù)原的,布滿了馬賽克和噪點,但依稀可以辨認出,那是一個船舵的局部特寫,上面有一個非常獨特的,由字母‘S’和‘J’構(gòu)成的藝術(shù)化徽標。
是我百密一疏。我清除了所有的數(shù)字痕跡,卻忽略了陳哲可能在自己的電腦里存過游艇的照片。而那個徽標,正是趙士鈞私人游艇“天穹號”的標志。
“不止這個,”趙士鈞的手指再次滑動,“她還從一段被覆蓋了七次的IP訪問記錄的底層碎片中,找到了一個加密模式。她無法破解,但她認出這是一種極為罕見、只在某個頂級黑客論壇上小范圍流傳過的‘幽靈加密’算法。她說,這種算法就像一個鬼魂的簽名,抹去一切的同時,又留下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空洞。而你,林默,就是那個論壇上,被稱為‘擦除者’的傳奇。”
我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。
“幽靈加密”是我在十五歲時創(chuàng)造的算法,它是我獨一無二的風(fēng)格,是我的驕傲,也是我無法抹去的胎記。我以為它早已隨著我身份的注銷而消失在網(wǎng)絡(luò)海洋里,沒想到,竟然被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女孩給挖了出來。
“所以,她是怎么通過這個,找到瑤瑤的?”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她找不到你,因為你已經(jīng)不存在了。但她開始在網(wǎng)上瘋狂搜索一切和那個徽標、和‘天穹號’游艇有關(guān)的信息。當然,她什么都查不到,因為相關(guān)信息五年前就被你處理干凈了?!壁w士鈞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,“但她沒有放棄。她開始換一種思路,她想,能做出這種事的人,一定有他自己的軟肋,有他在乎的人。于是她開始搜尋當年‘天穹號’失蹤案前后,所有發(fā)生過重大人生變故,并且家人里有網(wǎng)絡(luò)技術(shù)背景的人。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,但她做到了。她找到了幾十個可疑目標,而其中一個,就是一個叫林瑤的女孩,在哥哥突然獲得一筆巨額海外投資后,遠赴美國治好了絕癥?!?/p>
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狠狠攥住了。
“這只是懷疑,不是證據(jù)。”我咬著牙說。
“沒錯,只是懷疑。所以她需要驗證?!壁w士鈞的目光變得深邃,“于是,她策劃了那場‘偶遇’。她利用技術(shù)志愿者的身份,在后臺看到了瑤瑤的作品和資料,然后主動接近她。她想看看,這個傳說中的‘擦除者’,在面對自己唯一的軟肋被觸碰時,會有什么反應(yīng)?!?/p>
趙士鈞把平板電腦轉(zhuǎn)過來,屏幕上是瑤瑤和陳雪的實時通信界面。她們正在用一款國外的社交軟件聊天。
陳雪:「瑤瑤,我下周有個課題需要做一個關(guān)于‘數(shù)字遺忘’的訪談,我想到了你哥哥,他不是很厲害的金融風(fēng)控專家嗎?這個領(lǐng)域肯定涉及到很多信息處理和保密技術(shù),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幫個忙,線上聊幾分鐘就可以?!?/p>
我的血液,在這一刻,徹底涼透了。
這不是調(diào)查,這是挑釁。是一封直接遞到我面前的戰(zhàn)書。陳雪在用瑤瑤做誘餌,釣我這條藏在深水里五年的魚。
“她很聰明,不是嗎?”趙士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,像魔鬼的低語,“她知道,只要你還在乎你妹妹,你就一定會看到這條信息,你就一定會做出反應(yīng)?,F(xiàn)在,球踢到你腳下了,林默。這個‘售后服務(wù)’,你做,還是不做?”
我還能有什么選擇?
拒絕,就意味著趙士鈞會袖手旁觀。以他的冷酷,他甚至可能主動向陳雪泄露一些信息來換取自身的安全。到那時,瑤瑤就會徹底暴露在危險之中。陳雪的執(zhí)著,加上趙士鈞的背刺,足以將我們兄妹倆拖入萬劫不復(fù)的深淵。
而我一旦出手,無論做什么,都會在陳雪的監(jiān)視之下,等于向她印證了她的猜測。
這是一個死局。
我看著桌上那個裝著終止協(xié)議的牛皮紙袋,它此刻顯得如此諷刺。我期待了五年的自由,在終點線前,變成了一個更精致、更兇險的牢籠。
“你要我……怎么做?”我終于開口,聲音嘶啞。
“很簡單?!壁w士鈞靠回椅背,重新掌握了全局,“接受她的‘邀請’。以你哥哥的身份,和她聊。你要做的,不是回避,而是接近她,成為她的朋友,甚至是……她信任的人。搞清楚她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(jù),還有沒有告訴別人,然后,不動聲色地,把她引向一條錯誤的道路。讓她相信,她哥哥的失蹤,另有其人,或者干脆就是一場意外。我要你,親手埋葬她最后的希望?!?/p>
這比讓我再去抹掉一個人,要殘忍一百倍。
它要我戴上偽善的面具,去接近一個因我而失去親人的女孩,去利用她的信任,去摧毀她的信念,去把她推入更深的絕望。
這不只是技術(shù)上的清理,這是靈魂層面的謀殺。
“事成之后,”趙士鈞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,“我會處理好陳雪。我保證,她再也不會有能力,威脅到你,或者我。到那時,這份終止協(xié)議,才算真正生效。”
“處理好”三個字,他說得輕描淡寫,但我完全明白那背后的血腥含義。
我沉默了很久,久到茶水已經(jīng)徹底涼透。
窗外夜色漸濃,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,像一片虛假繁華的星海。我曾以為,穿過這五年的黑暗隧道,就能抵達那片星?!,F(xiàn)在我才明白,我腳下,根本沒有路。
我慢慢地伸出手,沒有去拿那份協(xié)議,而是將那臺平板電腦拉到自己面前。
“把她所有的資料,都發(fā)給我?!蔽艺f。
趙士鈞笑了。那是勝利者的笑容。
他起身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:“合作愉快。記住,林默,為了你真正在乎的東西,有時候,不值得的事情,也必須去做。”
他離開了包間,沒有再看我一眼。
房間里,只剩下我和一室的寂靜。檀香的味道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散盡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。
我拿起那杯已經(jīng)冰冷的茶,一飲而盡??酀牟杷樦韲祷?,像是在提醒我,我的人生,從五年前簽下那份契約開始,就再也沒有了甜味。
期待感已經(jīng)死去,取而代之的,是洶涌的殺意和冰冷的謀劃。
我沒有立刻離開茶舍。我坐在原位,閉上眼睛,開始在腦海中構(gòu)建我的計劃。趙士鈞要我做他的棋子,去解決陳雪這個麻煩。但他不知道,棋子,有時候也會反過來,吃掉那個下棋的人。
他給了我一個不得不執(zhí)行的任務(wù),但也給了我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——一個能直接接觸到整個事件核心相關(guān)人的機會。
信息差。趙士鈞利用信息差控制我,而我,將要利用我即將創(chuàng)造出的新的信息差,來打破這個囚籠。
我拿出自己的手機,那是一部經(jīng)過深度定制的加密設(shè)備。我沒有去看趙士鈞發(fā)來的資料,那些都是他想讓我看到的東西。我要自己去挖。
我連接上茶舍的內(nèi)部網(wǎng)絡(luò),用它做跳板,在全球網(wǎng)絡(luò)中像一個幽靈般穿梭。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飛速跳動,一行行代碼如流水般劃過。
第一步,我要確認瑤瑤的絕對安全。我侵入了加州大學(xué)的安保系統(tǒng),調(diào)取了她宿舍周圍所有的監(jiān)控錄像。我黑進了她的手機,植入了一個只有我能啟動的最高權(quán)限監(jiān)控程序。從此,她的每一次通話,每一條信息,她周圍的每一個聲音,都將在我的掌控之下。這讓我感到一絲愧疚,但這與她的安全相比,不值一提。
第二步,我要徹底了解我的對手,陳雪。我順著她和瑤瑤的聊天記錄,找到了她的IP地址。麻省理工的網(wǎng)絡(luò)防御系統(tǒng)是世界頂級的,但我不是要攻破它,我只是要找到一條縫隙。我花了半個小時,繞過了三道防火墻和七個蜜罐陷阱,終于進入了她的個人服務(wù)器。
服務(wù)器里,一個以“ZHE”命名的加密文件夾,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我嘗試了上千種破解方式,都失敗了。這個女孩的防御做得滴水不漏。但就在我準備放棄,轉(zhuǎn)而使用更具破壞性的暴力破解時,我忽然停住了。
我想起趙士鈞的話,陳雪認為“擦除者”有軟肋。如果她想釣我出來,她就一定會留下線索。這個文件夾的密碼,或許不是一個密碼,而是一個……問題。
一個只有我才能回答的問題。
我深吸一口氣,在密碼輸入框里,敲下了一行字。
那不是一個詞,也不是一串數(shù)字,而是一個坐標。
北緯22°15′,東經(jīng)114°28′。
那是“天穹號”游艇,發(fā)出最后一次信號的坐標。這個坐標,被我從海事局的記錄中徹底抹去,全世界,除了我和趙士鈞,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。
如果她真的找到了那個“簽名”,她就有極小的可能,從數(shù)據(jù)的廢墟中,逆向推算出這個大致的坐標范圍。這是她給我設(shè)下的考驗,也是她唯一的破綻。
我按下了回車鍵。
屏幕上,加密文件夾,應(yīng)聲而開。
我的心臟,狂跳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