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瞬間的死寂，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(jì)。
顧衍握著我的手，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。他的指尖冰涼，那寒意順著我的手臂，一路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。
他沒有立刻回答我。他只是那么看著我，那雙我曾以為盛滿了星辰與愛意的眸子，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，幽暗、復(fù)雜，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審視和銳利。他像是在重新評估一件他曾經(jīng)無比熟悉的物品，卻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這物品的內(nèi)里，已經(jīng)換了乾坤。
終于，他緩緩松開了我的手，唇邊重新勾起一抹笑意，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，顯得有些僵硬和疏離。
“微微，你怎么會突然想起去仁和堂？”他的聲音恢復(fù)了慣常的溫和，卻多了一絲刻意的、不自然的輕柔，“孫圣手年事已高，脾性古怪，且用藥素來霸道。你的身子素來嬌貴，還是請宮里的御醫(yī)來瞧瞧更為穩(wěn)妥。他們的方子，總歸是平和些?！?/p>
好一個滴水不漏的回答。他將一切都歸結(jié)于為我的身體著想，將拒絕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，無懈可擊。若是在從前，我定會為他的體貼而感動，然后順從地應(yīng)下。
可現(xiàn)在，我只覺得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，扎在我的心上。
我垂下眼簾，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我眸中的冷意，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：“夫君說的是。只是……我聽聞孫圣手在調(diào)理女子身體上確有奇效，京中不少夫人都是經(jīng)他調(diào)理才順利有孕的。我們成婚三載，我的肚子卻遲遲沒有動靜，是我對不住夫君，心中有愧……”
我一邊說，一邊抬起手，用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，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。
我的示弱，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放松了一些。他眼中的銳利褪去，重新染上了我所熟悉的憐惜和疼愛。他嘆了口氣，將我攬入懷中，輕輕拍著我的背。
“傻微微，胡思亂想些什么。子嗣之事，講求緣分，我何曾怪過你？是我不好，近來公務(wù)繁忙，疏忽了你的情緒。聽我的，明日我便上折子，請最好的張御醫(yī)來為你請脈，好不好？”
他的懷抱依舊溫暖，身上依舊是我熟悉的松墨香?？晌铱吭谒厍?，聽著他沉穩(wěn)有力的心跳，卻只覺得一陣陣反胃。
他越是溫柔，便越是證明了他的虛偽。他越是體貼，便越是反襯出他背叛的殘酷。
“都聽夫君的?！蔽曳谒麘牙铮曇魫瀽灥貞?yīng)道。
這一場暗流洶涌的交鋒，以我的“退讓”和他的“勝利”告終。晚膳過后，他借口還有公文要看，去了書房。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寢房里，看著窗外那滿院的梔子花，只覺得那香氣甜得發(fā)膩，膩得讓人作嘔。
我沒有哭。我父親曾教我，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。戰(zhàn)場之上，決定勝負的，從來不是誰的哭聲更響亮，而是誰的刀更鋒利，誰的心更堅硬。
此刻，我的后宅，便是我的戰(zhàn)場。
我喚來綠意，讓她守在門外，不許任何人進來。然后，我走到妝臺前，從一個上了鎖的檀木盒子里，取出了一枚小巧的玄鐵令牌。令牌的一面刻著一只展翅的雄鷹，另一面則是一個“沈”字。
這是父親離京前，留給我傍身的東西。他說，若遇上萬分緊急之事，可持此令牌，去城西的車馬行，找一個叫“沈安”的人。
沈安，是我父親的親衛(wèi)之一，也是我年少時在軍營里的玩伴。他身手了得，尤其擅長追蹤和探查，是我父親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。三年前，父親將他留在了京中，明面上是車馬行的老板，暗地里，卻是父親安插在京城的眼睛和耳朵。
不到萬不得已，我絕不會動用這條線?？涩F(xiàn)在，顧衍的秘密像一張密不透風(fēng)的網(wǎng)，將我牢牢困住。我若不掙扎，只怕最后會被活活勒死。
夜色漸深，我換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，避開府中的巡夜家丁，悄無聲息地從后院的角門溜了出去。
城西車馬行，此刻早已打烊。我按照記憶中的暗號，在后門上三長兩短地叩了五下。
門軸發(fā)出一聲輕微的“吱呀”聲，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后。那人看到我，先是一愣，隨即眼中爆發(fā)出驚喜與不敢置信，單膝跪地，聲音激動得有些發(fā)顫。
“大小姐？！”
“安叔，起來吧?！蔽曳銎鹚曇舫领o。
沈安將我引入內(nèi)堂，點上油燈?；椟S的燈光下，我看到他臉上已經(jīng)有了風(fēng)霜的痕跡，但那雙眼睛，依舊如鷹隼般銳利。
“大小姐深夜至此，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？”他倒了杯熱茶給我，神情凝重。
我沒有兜圈子，開門見山：“安叔，我需要你幫我查一個人。”
“誰？”
“我的夫君，左都御史，顧衍?！?/p>
沈安的臉色瞬間變了。他看著我，欲言又止。他自然知道顧衍與我的關(guān)系，也知道這些年，顧衍在京中的名聲有多好。
“大小姐，顧大人他……”
“安叔，”我打斷他，“我只要你告訴我事實，無論那事實是什么。”
我將我發(fā)現(xiàn)安胎藥，以及今晚試探他的事情，簡略地說了一遍。當(dāng)然，我隱去了暗格的細節(jié)，只說是無意中發(fā)現(xiàn)了他藏起來的藥瓶。
沈安聽完，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。他沉默了許久，才沉聲說道：“大小姐放心。三日之內(nèi)，沈安必給您一個答復(fù)?！?/p>
我從懷中取出一張紙，上面是我憑記憶畫下的那個白玉瓷瓶的樣式，以及“仁和堂”、“孫圣手”和“安胎凝神湯”這幾個關(guān)鍵信息。
“兵分兩路。一路，給我盯緊顧衍。我要知道他每日下值后，去了哪里，見了什么人，做了什么事。事無巨細，我都要知道。另一路，去查仁和堂。這個孫圣手，還有這所謂的安胎藥，究竟有什么名堂?！?/p>
“屬下明白。”沈安鄭重地接過那張紙，收入懷中。
離開車馬行，回到府中，天邊已經(jīng)泛起了魚肚白。我悄悄回到寢房，顧衍依舊在書房，尚未歸來。
接下來的三天，是我嫁入顧府以來，過得最漫長的三天。
我和顧衍之間，仿佛隔上了一層看不見的薄紗。我們依舊同桌用膳，依舊相擁而眠。他會為我夾菜，我會為他添茶。他會在睡前為我讀詩，我會在他疲憊時為他按揉太陽穴。
一切都和從前一樣，一切又都和從前截然不同。
他的溫柔體貼，在我眼中成了欲蓋彌彰的表演。我的溫順賢良，在我自己看來，也成了不動聲色的偽裝。我們像兩個技藝精湛的伶人，在名為“家”的戲臺上，賣力地扮演著恩愛夫妻的角色，心中卻各自藏著不為人知的算計。
我常常在夜里驚醒，看著身邊熟睡的、俊朗溫潤的夫君，心中一片冰涼。我一遍遍地問自己，這個與我同床共枕了三年的男人，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？
我甚至開始期待，沈安帶來的消息，能證實我的猜想。我寧愿他真的只是在外面養(yǎng)了一個外室，生了一個孩子。那樣，雖然心痛，雖然難堪，但至少事情還在我可以理解和處理的范疇之內(nèi)。我可以選擇和離，帶著將軍府的尊嚴(yán)離開；或者，若我真舍不得他，也可以選擇捏著鼻子認下，將那母子二人掌控在股掌之間。
我害怕的，是那瓶藥的背后，藏著一個我完全無法想象的、更加深不見底的秘密。
第三天夜里，子時剛過，我的窗戶被輕輕叩響了。是我和沈安約好的信號。
我屏住呼吸，悄悄起身。顧衍今日又是在書房過夜，這倒是給了我極大的便利。
我打開窗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閃了進來，正是沈安。
他臉色凝重，眼神中帶著一絲困惑和驚疑。他一開口，聲音便壓得極低。
“大小姐，事情……恐怕比我們想的要復(fù)雜得多。”
我的心，瞬間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說?！?/p>
“我派人跟了顧大人三天。他每日下值后，并未去任何煙花之地，也未曾去過任何看似外室居所的宅院?！?/p>
我心中一松，卻又立刻提了起來。不是外室？那會是什么？
“那他去了哪里？”
“他去了城南的黑瓦巷。”
黑瓦巷？我愣住了。那是京城里有名的貧民窟，三教九流混雜，環(huán)境臟亂不堪。顧衍素來有潔癖，怎么會去那種地方？
“他去那里做什么？”
“巷子最深處，有一座毫不起眼的二進小院。那院子從外面看破敗不堪，但……”沈安頓了頓，聲音愈發(fā)沉重，“守在院子門口的兩個家丁，我認得。他們是‘玄甲衛(wèi)’退下來的人?！?/p>
玄甲衛(wèi)！
我的腦子“嗡”地一聲。玄甲衛(wèi)是天子親軍，是整個大周朝最精銳的部隊，每一個都是以一當(dāng)十的好手。退下來的玄甲衛(wèi)，通常會被各大王公貴族請去當(dāng)護院頭領(lǐng)，薪俸極高。這樣的人物，怎么會去看守一個貧民窟里的破落院子？
“顧大人每次進去，至少要待上兩個時辰。院子里戒備森嚴(yán)，我們的人無法靠近，也聽不到任何聲音。”沈安繼續(xù)說道，“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?！?/p>
“還有什么？”
“仁和堂那邊，我也查了。孫圣手此人，醫(yī)術(shù)高明，但確實脾性古怪，輕易不為人看診。而大小姐您說的那種‘安胎凝神湯’，仁和堂的藥柜上根本沒有。我花重金買通了一個藥堂的小伙計，他告訴我，這藥方是孫圣手的獨門秘方，從不對外售賣，只為幾個特定的貴人專供?！?/p>
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。
“哪些人？”
沈安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，遞給我。
我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，看清了上面的幾個名字。
顧衍，左都御史。
張敬德，吏部尚書。
李從文，禁軍副統(tǒng)領(lǐng)。
……
一連串的名字看下來，我只覺得手腳冰涼。這名單上的每一個人，都是當(dāng)朝舉足輕重的大員，是天子面前的紅人。他們，為何會同時需要這樣一味秘制的安胎藥？
難道，他們都在外面養(yǎng)了懷有身孕的外室？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。
“大小姐，”沈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艱難，“最奇怪的，是那個院子。我的人想方設(shè)法，從一個負責(zé)給院子送菜的婆子口中，打聽到了一個消息。她說……那院子里住著的，好像是一位姓‘柳’的貴人。”
姓柳？我飛快地在腦中搜索著京中的權(quán)貴。姓柳的望族不少，但能讓顧衍和吏部尚書這樣的人同時牽扯其中的，卻想不出有誰。
“哪個柳？”我追問道。
沈安深吸了一口氣，仿佛接下來說出的名字，有千斤之重。
“那婆子也說不清楚，只聽送飯的小廝偶爾提起，叫……柳瑾?！?/p>
柳瑾。
這兩個字，像一道閃電，劈開了我所有的思緒，將我整個人都釘在了原地。
我渾身的血液，在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。
柳瑾，前朝太子太傅，帝師之尊。三年前，太子意圖謀反，事敗被賜死，太子一黨盡數(shù)被誅。而這位太子太傅柳瑾，便是被判了凌遲處死，明正典刑，由顧衍親自監(jiān)斬的。
一個三年前就已經(jīng)被千刀萬剮、挫骨揚灰的死人，怎么會活生生地出現(xiàn)在貧民窟的院子里？
而我的夫君，和朝中一眾重臣，又為何要偷偷摸摸地去見他，甚至……為他尋覓安胎藥？
安胎藥……柳瑾……
一個荒謬到讓我不寒而栗的念頭，猛地竄入了我的腦海。
我猛地抬頭，死死地盯著沈安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“那個院子里……除了柳瑾，還住了什么人？”
沈安的臉上露出了極度困惑的神情，他搖了搖頭：“據(jù)那婆子說，院里只有一位主子，就是那位柳先生。平日里，也只有顧大人他們會去探望?！?/p>
只有柳瑾一個男人？
那這安胎藥……是給誰的？
我的大腦一片混亂。背叛、外室、私生子……這些我原以為最壞的可能，在“柳瑾”這個名字面前，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，甚至有些可笑。
我以為我只是不小心掀開了一角閨房丑事，卻沒想到，那帷幕之后，竟是足以打敗整個朝堂的、最驚悚的政治秘辛。
我的夫君，顧衍。他藏著的，根本不是一個女人。
他藏著一個本該死去的前朝重犯。
他藏著一個，能讓所有人都萬劫不復(fù)的，天大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