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瞬間,我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他知道了。他竟然知道我最大的秘密。
林家槍法聞名,劍術(shù)卻是秘而不傳的家學(xué),只傳嫡系子女,且從不外露。我自六歲起,每日天不亮便在后院聞雞起舞,冬練三九,夏練三伏。父親總說,身為將軍之女,可以不精女紅,但不能不懂武藝,這不僅是防身之術(shù),更是林家的風(fēng)骨。
遇見蕭承嗣后,為了迎合他心中那“嫻靜淑雅”的女子形象,我便將劍束之高閣,十指再不碰那冰冷的劍柄,轉(zhuǎn)而浸淫于琴棋書畫。我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,好到連蕭承嗣都以為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。
可眼前這個宦官,僅憑第一面,就看穿了我藏得最深的偽裝。
我心頭巨震,面上卻強(qiáng)作鎮(zhèn)定,甚至扯出一個僵硬的笑:“九千歲說笑了,晚夕自幼體弱,哪里會使什么劍。這手上的薄繭,不過是……不過是練習(xí)撫琴留下的罷了?!?/p>
這個借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。撫琴的繭,生于指腹;而握劍的繭,卻是在虎口與食指最常與劍柄摩擦之處。行家一眼便知。
沈決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,那笑意卻未達(dá)眼底,反而讓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顯得愈發(fā)森冷。他松開我的發(fā)絲,轉(zhuǎn)而用那冰涼的指尖,輕輕劃過我右手虎口的薄繭。
他的動作很輕,卻像是有電流竄過,讓我整個人都繃緊了。
“林大小姐不必緊張。”他慢條斯理地收回手,仿佛剛才的觸碰只是我的錯覺,“太子殿下真是……暴殄天物。將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,硬生生磨成一支只能簪花的玉釵,還自以為得意。真是愚不可及?!?/p>
他一句話,不僅點(diǎn)破了我的身份,更將蕭承嗣貶低得一文不值。
我的心跳得飛快,腦中一片混亂。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。揭穿我,是為了羞辱我?還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我?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,試圖從中找出一絲線索,卻只看到一片冰冷的、無波無瀾的死水。
“咱家不喜歡拐彎抹角?!鄙驔Q淡淡開口,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太子讓你來做什么,咱家心知肚明。無非是想讓你做個內(nèi)應(yīng),探聽我的虛實(shí),或者……用你的身子,來換咱家的忠心?!?/p>
他話說得直白而露骨,像一把刀子,將我最后那點(diǎn)可憐的自尊剝得干干凈凈。我臉色煞白,嘴唇翕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“不過,你大可放心?!彼鋈辉掍h一轉(zhuǎn),那雙鳳眸里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興味,“咱家對太子殿下用過的女人,沒什么興趣?!?/p>
這句話的侮辱性極強(qiáng),我卻奇異地松了一口氣。至少,我暫時保住了清白。
“你就在這汀蘭水榭住下,好吃好喝,不會有人虧待你。至于太子那邊……你什么都不必做,也什么都不必說。就當(dāng)自己是來這靜思苑做客的,懂了嗎?”
他說完,便再也不看我一眼,轉(zhuǎn)身踱步離去。那緋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,只留下滿院的蘭香,和一顆心亂如麻的我。
接下來的日子,果真如沈決所說。
我被安置在汀蘭水榭,這里幾乎是一個獨(dú)立的院落,亭臺樓閣,小橋流水,景致比我在東宮的住所還要雅致百倍。每日的吃穿用度,皆是頂級的貢品,甚至連我慣用的熏香,看的雜書,都準(zhǔn)備得一應(yīng)俱全,仿佛有人早已將我的喜好打探得一清二楚。
一個名叫青娥的小丫鬟負(fù)責(zé)伺候我的飲食起居。她話不多,總是低著頭,恭敬卻疏離。整個靜思苑的下人,似乎都是這副模樣,他們行動間悄無聲息,做事滴水不漏,像一個個沒有感情的木偶,眼中只有絕對的服從。
沈決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他沒有為難我,也沒有召幸我,甚至沒有再派人來傳過一句話。我就像被遺忘在這座華美的牢籠里,空有自由,卻一步也踏不出這院門。
這種未知的等待,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。
我時常會坐在水榭的窗邊,看著院中那片幽靜的蘭花發(fā)呆。我想不通沈決的目的。他既然知道我是蕭承嗣派來的棋子,為何不直接殺了我,或?qū)⑽宜突厝ィ莺荽蚴挸兴玫哪??他將我養(yǎng)在這里,好吃好喝地供著,卻又不聞不問,究竟意欲何為?
夜深人靜時,我也會想起蕭承嗣。想起我們初遇時,他白衣勝雪,風(fēng)度翩翩;想起他曾在桃花樹下為我作畫,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;也想起他將我送人時,那雙冰冷無情的眼。
七年的感情,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。如今想來,那所謂的深情,不過是他精心編織的謊言。他欣賞我的美貌,利用我父親的兵權(quán),享受我全身心的崇拜與愛慕。一旦我失去了利用價值,或者有了更大的利用價值,他便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我舍棄。
沈決說得對,他真是愚不可及。他以為送來一個他睡過的女人,就能收買那個權(quán)傾朝野的九千歲。他根本不懂沈決,甚至,他連我也不懂。
心里的恨意,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,將那所剩無幾的愛意徹底絞殺。我不再為他傷心,不再為他流淚。我開始思考,如何在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,如何為自己,為林家,謀一條出路。
半個月后的一天,東宮終于來了消息。
是小路子托人悄悄遞進(jìn)來的紙條,上面是蕭承嗣的親筆。他的字跡一如既往的瀟灑飄逸,內(nèi)容卻讓我覺得無比惡心。
他先是假惺惺地問我過得好不好,有沒有受委屈,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,詢問我沈決的動向,問我有沒有探聽到什么有用的消息,有沒有……得到沈決的寵幸。
信的末尾,他又畫蛇添足地添上了一句:“晚夕,孤信你。待大事一成,鳳冠霞帔,必不負(fù)你?!?/p>
我看著那張紙條,只覺得一陣反胃。鳳冠霞帔?他把我當(dāng)成什么了?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子嗎?用一個虛無縹緲的皇后之位,就想讓我心甘情愿地為他去討好另一個男人?
我將那張紙條湊到燭火上,看著它一點(diǎn)點(diǎn)化為灰燼,火光映在我眼中,一片冰冷。
從這一刻起,我與蕭承嗣,恩斷義絕。
或許是我的情緒波動太大,當(dāng)晚便有些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難以入眠。我索性披了件外衣,走到院中。月色如水,灑在那些蘭花上,平添了幾分清冷。
不知不覺,我走到院子的一角。這里有一小片竹林,與整個院子的精致格格不入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(jìn)去,忽然,我的腳步頓住了。
竹林深處,一個緋色的身影正立在那里。
是沈決。
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,只是靜靜地望著天上的月亮。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(cè)臉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,竟讓他身上那股狠戾之氣淡去了幾分,顯出一種難言的孤寂。
我屏住呼吸,正想悄悄退出去,他卻頭也不回地開口了。
“睡不著?”
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我心頭一凜,知道自己早已被他發(fā)現(xiàn),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,福身行禮:“見過九千歲?!?/p>
他轉(zhuǎn)過身來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“太子給你來信了?”
不是疑問,而是陳述。我心中駭然,他竟然連這個都知道!這座靜思苑,果然是天羅地網(wǎng),我的一舉一動,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。
我沒有回答,只是默認(rèn)。
“他讓你做什么?”他饒有興致地問,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笑話。
“他讓我想辦法,博取千歲的信任?!蔽掖怪郏瑢?shí)話實(shí)說。事到如今,再撒謊已經(jīng)毫無意義。
“哦?那你打算如何博取?”
我沉默了。我能如何博?。课沂裁匆沧霾涣恕?/p>
沈決看著我,忽然笑了。那笑容轉(zhuǎn)瞬即逝,卻像冰雪初融,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?!傲滞硐Γ闶莻€聰明的女人,可惜,跟錯了主子?!?/p>
他頓了頓,繼續(xù)說道:“咱家問你,你甘心嗎?甘心就這么當(dāng)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,用完即棄?”
我猛地抬起頭,直視著他的眼睛。那雙深邃的鳳眸里,此刻竟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嘲弄,反而多了一絲……我看不懂的東西。
“不甘心?!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粼谡f,堅(jiān)定而清晰,“我當(dāng)然不甘心?!?/p>
“很好。”沈決滿意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他忽然從身后拿出一件東西,遞到我面前。
那是一把劍。
一把通體烏黑的、連鞘的長劍。劍鞘古樸,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,卻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。我?guī)缀跏潜灸艿厣斐鍪?,握住了那冰冷的劍柄?/p>
一種久違的、血脈相連的感覺,瞬間傳遍四肢百骸。
“這是‘驚鴻’。”沈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,“前朝鑄劍大師歐冶子后人所鑄,吹毛斷發(fā),削鐵如泥。整個大周,也找不出第二把?!?/p>
我撫摸著劍鞘,心神巨震。驚鴻劍!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名劍,父親曾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提起過它,言語間充滿了向往與敬佩。我做夢也想不到,有朝一日,我竟能親手握住它。
“九千歲……您這是何意?”我抬起頭,不解地看著他。
沈決的目光灼灼,像兩簇幽冷的鬼火,要將我的靈魂都看穿。
“蕭承嗣把你當(dāng)成一支簪子,想把你插在鬢邊,裝點(diǎn)他的門面??稍奂抑?,你不是簪子,你是一把劍?!?/p>
他向我走近一步,壓低了聲音,那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魔力。
“林晚夕,咱家給你一個選擇。你可以繼續(xù)留在這里,當(dāng)一朵衣食無憂的嬌貴蘭花,等著被你的太子殿下徹底遺忘。或者……”
他停頓了一下,一字一句地說道:
“拔出你的劍,讓咱家看看,林家的劍法,究竟有沒有傳說中那么厲害。讓咱家看看,一把蒙塵的寶劍,是否還有再次出鞘的鋒芒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