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四死了。
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,激起的漣漪瞬間變成了驚濤駭浪。一個剛剛被我們鎖定為關鍵線索的木匠,一個最有可能為兇手制造密室機關的人,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死了。
這不是巧合,這是滅口。
裴衍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,那雙銳利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怒火。他沒有絲毫遲疑,只吐出兩個字:“帶路!”
李四的家在城南的貧民坊,與周侍郎府的富麗堂皇恍若兩個世界。我們趕到時,那間低矮破敗的小院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鄰居,幾名地方衙役正在勉力維持著秩序。一股絕望的哭嚎聲從屋里傳來,撕心裂肺。
我們撥開人群走進去,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裙的婦人癱坐在地上,正是李四的妻子。屋子正中,一具尸體已經被放了下來,用一張破草席蓋著。
一名管事模樣的老吏一見裴衍,連忙上前行禮:“下官見過裴少卿。今早李四的婆娘遲遲不見他起身,進屋一看,人……人已經吊在房梁上,身子都涼透了。我們勘察過現場,門窗完好,他腳邊還倒著個板凳,初步看……是自盡。”
“自盡?”裴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“早不自盡,晚不自盡,偏偏在大理寺開始查他的時候自盡?把草席掀開?!?/p>
老吏遲疑了一下,還是依言照做了。
李四的尸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態(tài)。他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麻繩,臉上是窒息死亡典型的青紫色,雙目圓睜,舌頭微微伸出,看起來確實符合上吊自盡的慘狀。
“大人,您看,這……”老吏指著尸體,似乎想證明自己的判斷。
我沒有理會他,徑直蹲下身,開始我的工作。這一次,裴衍沒有發(fā)問,只是靜靜地站在我身后,給了我最大的權限。
我首先查看了現場。那根被踢倒的板凳,那根懸在房梁上的麻繩,以及地面上的一些雜亂的腳印。一切都顯得那么“合情合理”,合理到近乎完美。而完美的現場,往往意味著偽裝。
我的目光回到尸體上。我沒有立刻去碰他,而是先觀察他的整體狀態(tài)。尸斑已經在他下垂的四肢,尤其是手和腳上,形成了明顯的暗紫色,這符合死者被懸吊的姿態(tài)。尸僵也已經形成,四肢僵硬。根據這些,我可以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夜子時到寅時之間。
這個時間點很微妙。正是在我們鎖定他之后,兇手便立刻動了手。好快的速度,好狠的心。
“徐清眉,”裴衍的聲音低沉,“有何發(fā)現?”
“回大人,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?!蔽业囊暰€,最終落在了死者頸部那道深深的勒痕上。
這是決定性的證據所在。
我伸出戴著薄膜手套的手,輕輕地托起死者的頭部,仔細觀察那道由麻繩留下的溝壑。
“張武,拿燭火來?!蔽页谅暤馈?/p>
張武立刻遞過一支蠟燭。在跳動的光線下,那道勒痕的每一個細節(jié)都無所遁形。
我一邊看,一邊用他們能聽懂的語言解釋道:“上吊自盡者,由于身體的重量,繩結會向上滑動,壓迫氣管和頸部血管,所以勒痕的走向通常是斜向上的,在耳后形成一個提空。而且,由于繩結在某一側,勒痕通常是不閉合的?!?/p>
我說著,用手指輕輕描摹著李四脖子上的痕勒痕?!暗?,請看這里?!?/p>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。
“李四脖子上的這道勒痕,幾乎是水平的,繞著脖子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(huán)。這不像是上吊,更像是……被人從背后用繩子勒死的?!?/p>
此言一出,四座皆驚。那名老吏更是瞪大了眼睛,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。
“這……這不可能吧?若是被人勒死,現場怎會沒有打斗痕跡?他一個身強力壯的木匠,難道任由人勒死不成?”
“問得好。”我抬起頭,迎上他的目光,“所以,兇手在動手前,很可能先讓李四失去了反抗能力?!?/p>
我一邊說,一邊開始檢查李四的身體。我仔細地翻看了他的手腳、前胸后背,沒有發(fā)現明顯的傷痕。然后,我撥開他的后腦的頭發(fā)。
就在他后頸靠近發(fā)際線的地方,我發(fā)現了一小塊不甚明顯的表皮擦傷,以及輕微的皮下淤血。這個位置非常隱蔽,若不仔細翻查,極易被忽略。
“這里,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跡?!蔽抑钢翘巶?,“力道不重,但足以讓人瞬間昏厥。兇手先是將李四打暈,然后用繩索將其勒死,最后再將他吊到房梁上,踢倒板凳,偽造出自盡的假象?!?/p>
我的推論如同一把利刃,剖開了偽裝,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。
“可……可你怎么敢肯定?”老吏兀自不信。
“因為,我還有最后一個證據。”我的語氣不容置疑。我將手輕輕放在李四的喉結兩側,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探尋著。
裴衍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,他知道我要做什么。
在現代法醫(yī)學中,判斷縊死還是勒死,有一個重要的參考標準,那就是舌骨是否骨折。上吊時,身體的重量會產生巨大的暴力,極易導致頸部的舌骨骨折。而普通的勒殺,由于力量和角度不同,舌骨骨折的概率則要小得多。
我的指尖,正是在探查那塊脆弱的骨頭。
片刻之后,我抬起頭,目光如炬,看著在場的所有人,一字一句地宣布:“死者喉部的舌骨,完好無損。”
如果說之前的勒痕推斷還只是讓眾人震驚,那么這個結論,就如同一記重錘,徹底擊碎了所有的僥幸和懷疑。
李四,是被謀殺的。
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。李四的妻子停止了哭嚎,難以置信地看著我,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茫然。
裴衍的眼中閃過一抹極為復雜的光芒,他揮了揮手,對那名已經面無人色的老吏說:“按徐姑娘說的,重新勘驗,記錄在案。另外,封鎖整個貧民坊,挨家挨戶地盤問,昨夜有無可疑之人出入。”
“是,是!”老吏連滾帶爬地去執(zhí)行命令。
處理完現場,天色已經接近黃昏。夕陽的余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我和裴衍并肩走在返回大理寺的路上,一路無言。
壓抑的氣氛,比案發(fā)現場的血腥味更令人窒息。
兇手的輪廓,在我的腦海中變得越發(fā)清晰。他不僅心思縝密,擁有制造密室的知識和能力,而且心狠手辣,行動果決。他背后,必然有著巨大的能量,可以在我們眼皮子底下,如此迅速地清除掉一個關鍵證人。
那枚小小的降真香木屑,此刻顯得無比沉重。
回到大理寺,裴衍將我?guī)нM了一間僻靜的書房,屏退了左右。
“坐。”他親自為我倒了一杯茶,這在等級森嚴的古代,是極不尋常的舉動。
“今天,你又救了自己一命。”他看著我,語氣平靜,但眼神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冰冷,“也讓我看到了,什么叫真正的‘格物致知’?!?/p>
“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?!蔽医舆^茶杯,溫熱的觸感讓我微微顫抖的手安定了一些。
“徐清眉,”他突然叫我的名字,目光變得深邃,“你這一身驗尸的本事,究竟從何而來?據我所知,你父親徐仵作雖然經驗老道,卻也只會些皮毛功夫,絕無你這般洞察入微的本領?!?/p>
這是我遲早要面對的問題。我不可能告訴他,我來自一千年后。我只能用早已準備好的說辭。
“回大人,家父的本事確實有限。但家母一族,曾出過一位前朝的大理寺評事,在家中留下了一些驗尸方面的手札孤本。我自幼體弱,不喜女紅,便時常翻看那些手札,將其中內容記在心里。只是從前膽小,不敢施展,如今被逼到絕境,才不得不……”
這個理由半真半假,既解釋了我知識的來源,又符合一個古代女子的身份。
裴衍聽完,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聲,顯然,他并未完全相信,但也找不到破綻。他沒有再追問,而是將話題轉回了案子上。
“那枚降真香木屑,我已經查過了?!彼麎旱土寺曇?,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,“京中能用得上此等貢品級香料的,不出五指之數。除了宮中和幾位國公,便只有……當今圣上最寵愛的三皇子,譽王。”
譽王!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徐清眉的記憶告訴我,這位三皇子以賢德聞名,禮賢下士,在朝中聲望極高。但他同時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競爭者,與當朝太子明爭暗斗多年。更重要的是,譽王篤信道教,府上常年有道士為其煉丹祈福,降真香正是他府中最常用的香料。
一個皇子,為何要殺害一個戶部侍郎的公子?
“周文景……和譽王有何關聯(lián)?”我問出了關鍵。
裴衍看了我一眼,似乎在贊許我的敏銳。他緩緩說道:“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。我查了周文景的底細,發(fā)現他表面上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,但暗地里,卻極善理財。他利用侍郎府的關系,在外面開了幾家錢莊和當鋪,生意做得極大,是譽王府最重要的錢袋子之一?!?/p>
錢袋子!
一條清晰的線索鏈瞬間在我的腦海中形成。
周文景為譽王打理著一筆見不得光的巨額財富。很可能,他在這筆錢上動了手腳,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秘密,引來了殺身之禍。而兇手,極有可能就是譽王身邊的心腹,甚至……就是譽王本人!
這個猜測讓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。
如果真是這樣,我們面對的,就不再是一樁普通的刑事案件,而是一場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政治漩渦。
“此事,干系重大。”裴衍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疲憊,“沒有確鑿的證據,我們動不了譽王分毫。相反,一旦打草驚蛇,你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?!?/p>
我明白了。那枚木屑,雖然將嫌疑人鎖定在了一個極小的范圍內,但它本身并不能作為直接證據。我們不能拿著它去指控一位皇子殺人。我們需要的是,能將這枚木屑與兇手直接聯(lián)系起來的、無可辯駁的證據。
“大人,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做?”我問道。
“從源頭查起。”裴衍眼中閃過一抹決然,“降真香雖然稀有,但總有來源。京城里能工巧匠無數,能將此等名貴木料制成器物的,也只有那么幾家。我要你去查,查清楚近期有誰,用降真香定制過什么東西。尤其是……那些容易在使用中產生碎屑的小物件。”
這是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,無異于大海撈針。但這也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突破口。
“我需要一個身份,一個能自由出入那些商鋪、工坊,而又不引人懷疑的身份。”我立刻說道。
裴衍似乎早有準備,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塊腰牌,遞給我。
“這是大理寺‘特聘行驗’的腰牌,見此牌如見我。從現在起,你不再是待罪的仵作徐清眉,而是我大理寺的人?!?/p>
我接過那塊冰冷的鐵牌,上面刻著一個古樸的“理”字。我知道,這塊牌子不僅給了我一個身份,更將我的命運和裴衍,和這樁驚天大案,徹底綁在了一起。
“我還有一個問題,”我看著他,“大人為何如此信任我?甚至不惜冒著得罪譽王的風險,也要徹查此案?”
裴衍沉默了片刻,他走到窗邊,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,聲音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蕭索。
“因為,三年前,我最好的朋友,也是一名御史,就因為彈劾譽王圈地,而‘意外’墜馬身亡。”
他轉過頭,目光如星辰般明亮,也如寒冰般堅定。
“我查了三年,一無所獲。現在,周文景的案子,或許是上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。我不會再放過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