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這時,竹屋的門被“吱呀”一聲推開了。
我猛地回頭,心臟幾乎停跳。
門口站著大師姐,秦月。
她一身素凈的月白道袍,身姿挺拔如青竹,臉上沒什么表情,眼神卻銳利得像刀子。她身后跟著二師兄周衍,他探著頭,臉上帶著點(diǎn)好奇和小心翼翼的討好。
秦月的目光,像淬了冰的針,瞬間就釘在了我手里那件大紅的嫁衣上。屋子里死寂一片,只有風(fēng)吹竹葉的沙沙聲。
我下意識地把嫁衣往身后藏,但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。
“那是什么?”秦月的聲音不高,卻冷得能掉下冰渣子。她一步一步走進(jìn)來,腳步聲在安靜的竹屋里格外清晰。
周衍也跟著進(jìn)來,看到我手里的東西,眼睛一下子瞪大了,嘴巴張著,半天沒合攏。
我喉嚨發(fā)緊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只覺得手里的嫁衣,重得快要拿不住。
秦月走到我面前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。她的目光從我慘白的臉上,慢慢移向我藏在身后的手,最后又落回我臉上。那眼神里,充滿了審視、厭惡,還有一種……果然如此的譏誚。
“呵,”她極輕地冷笑了一聲,帶著濃濃的嘲諷,“師尊尸骨未寒,簡寧,你倒是有閑情逸致,翻出這種……腌臜東西?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,聲音干澀發(fā)啞,“我……我在整理師父的遺物……”
“遺物?”秦月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尖利的質(zhì)問,“師尊一生清修,守身如玉,持戒如鐵!他的遺物里,怎么會有這種……這種不堪入目的世俗污穢之物!”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,指向我身后的嫁衣。
周衍在旁邊拉了拉秦月的袖子,小聲勸道:“大師姐,別這樣……小師妹她……”
“你閉嘴!”秦月猛地甩開周衍的手,厲聲打斷他。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著我,步步緊逼:“簡寧!你說!這東西哪兒來的?是不是你……是不是你不知廉恥,偷偷藏在師尊屋里的?!”
她的指控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。我猛地抬頭,血一下子沖上頭頂,憤怒壓過了慌亂:“你胡說!這明明是從師父的箱子里翻出來的!是師父的東西!”
“放屁!”秦月厲聲喝道,她氣得胸口起伏,指著我的手都在抖,“師尊是什么人?他修的是太上忘情道!是咱們宗門立身的根本!他會碰這種東西?他會藏這種東西?簡寧,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?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!師尊心善收留你,教你本事,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,現(xiàn)在師尊剛走,你就敢拿這種下賤東西來污蔑他清名!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!”
“我沒有污蔑!”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,聲音也大了起來,把那件嫁衣舉到面前,“你看清楚!這針腳!只有師父才有這種針腳!這是他親手繡的!”
“親手繡的?”秦月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,她仰頭哈哈笑了兩聲,笑聲里充滿了刻骨的嘲諷和憤怒,“荒謬!簡直荒謬絕倫!師尊他老人家,會親手繡嫁衣?繡給誰?繡給你嗎?簡寧!”
最后那句“繡給你嗎”像淬了毒的箭,狠狠扎進(jìn)我心底最隱秘、最不敢觸碰的角落。我的臉?biāo)查g血色褪盡,嘴唇哆嗦著,一個字也反駁不了。
周衍也被秦月這大膽又惡毒的猜測驚呆了,他看看我,又看看秦月,再看看那件刺目的嫁衣,臉上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:“大、大師姐……這話……這話可不能亂說啊……”
“亂說?”秦月猛地轉(zhuǎn)頭盯著周衍,眼神兇狠,“那你告訴我,這東西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師尊的箱子里??。侩y道師尊他老人家,真的破了戒?動了凡心?還是說……”她的目光再次如刀般剜向我,“是有人處心積慮,故意要?dú)У魩熥鹨皇狼迕?,毀掉我們整個宗門的根基?!”
她把事情拔高到了宗門存亡的高度。周衍嚇得噤若寒蟬,不敢再說話,只是擔(dān)憂又驚懼地看著我。
秦月上前一步,氣勢逼人:“簡寧,把東西交出來!”
“不!”我下意識地把嫁衣緊緊抱在懷里,像是護(hù)住最后一點(diǎn)念想,也是護(hù)住師父那被我窺見的、無法言說的秘密,“這是師父的東西!誰也不能動!”
“你找死!”秦月眼中寒光一閃,右手并指如劍,一道凌厲的白色劍氣瞬間凝聚,帶著刺骨的寒意,直刺我懷中的嫁衣!她竟想直接毀掉它!
太快了!我根本來不及反應(yīng)!情急之下,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轉(zhuǎn)身,用后背去擋!
“嗤啦——!”
布帛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。
同時,一股冰冷刺骨的劇痛,狠狠撞在我的后背上。那劍氣雖然被嫁衣和我的身體擋了一下,消減了大半,但殘余的力道依舊像冰錐一樣扎進(jìn)皮肉里。
“唔!”我悶哼一聲,踉蹌著向前撲倒,懷里的嫁衣脫手飛了出去。
“小師妹!”周衍驚呼出聲。
那件大紅的嫁衣,在空中散開,像一片凄艷的晚霞,緩緩飄落。撕裂的口子,從肩頭一直劃到腰側(cè),金線和彩色的絲線崩斷,那朵并蒂芙蓉被硬生生劈開了。
秦月看著落在地上的殘破嫁衣,又看看撲倒在地、背上滲出血跡的我,臉上沒有絲毫愧疚,只有一種扭曲的快意和冰冷:“自找的。”
她走過去,抬腳就要踩向那件嫁衣,想徹底毀掉它。
“別碰它!”我不知哪來的力氣,忍著背上的劇痛,猛地?fù)溥^去,一把將那殘破的嫁衣死死抱在身下。
秦月的腳停在了半空。她低頭看著我,眼神厭惡得像在看一條骯臟的蛆蟲:“冥頑不靈!簡寧,你抱著這污穢東西,是想跟它一起陪葬嗎?”
我趴在地上,臉貼著冰冷的地板,背上火辣辣地疼。嫁衣粗糙的綢緞摩擦著我的臉頰,那冰冷的紅色,此刻卻像一團(tuán)微弱的火,燙著我的心。師父……師父的秘密……
“大師姐,”周衍鼓起勇氣,聲音發(fā)顫,“小師妹受傷了……這……這事……要不等師叔他們回來再……”
“等?”秦月冷哼一聲,收回了腳,但眼神依舊冰冷,“等她把師尊的清譽(yù)徹底敗壞干凈嗎?周衍,去!立刻去請執(zhí)法堂的劉師叔過來!就說……就說簡寧在師尊遺物中發(fā)現(xiàn)不明穢物,且拒不交出,意圖毀壞證據(jù),更對我出手反抗!請師叔帶人來處置!”
“啊?這……”周衍愣住了,看看我,又看看秦月,一臉為難。
“還不快去!”秦月厲聲喝道。
周衍嚇得一哆嗦,不敢再猶豫,同情地看了我一眼,轉(zhuǎn)身飛快地跑了出去。
竹屋里只剩下我和秦月。
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,像看一灘爛泥。我抱著殘破的嫁衣,蜷縮在地上,背上傷口陣陣抽痛,但更痛的是心。師父剛走,他的東西就被毀了,他的秘密被這樣粗暴地揭開、踐踏,而我……成了那個眾矢之的。
“簡寧,”秦月的聲音冰冷地響起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,“別以為師尊對你有幾分另眼相待,你就真以為自己有什么不同。你不過是他撿回來的一個玩意兒?,F(xiàn)在他死了,你這玩意兒,也該被清理掉了。抱著這件破爛嫁衣?呵,正好,讓執(zhí)法堂的師叔們看看,你和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,有多骯臟!”
我緊緊咬著下唇,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。我沒有看她,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(jìn)那冰冷的、帶著樟腦和灰塵氣味的紅色綢緞里。師父……這就是你守護(hù)了一輩子的宗門?這就是你教導(dǎo)出來的弟子?
我閉了閉眼。背上很疼,但心里某個地方,卻像是被這劇痛刺穿了,反而涌起一股不管不顧的決絕。
執(zhí)法堂的人來得很快。
領(lǐng)頭的是劉師叔,一個干瘦陰沉的老頭,臉上法令紋深得能夾死蒼蠅。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、氣息冷硬的執(zhí)法弟子。
周衍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們后面,不敢看我。
秦月立刻迎上去,指著地上的我和我懷里的嫁衣,語氣急促又帶著義憤填膺:“劉師叔!您可算來了!您看!就是這件東西!簡寧在整理師尊遺物時翻出來的!弟子本想讓她交出來,查清來源,她卻拒不配合,還意圖毀掉證據(jù)!弟子不得已出手阻攔,她竟敢反抗,還……還抱著這污穢之物不放!弟子懷疑……懷疑她心存不軌,故意用此物污蔑師尊清譽(yù)!請師叔明鑒!”
劉師叔那雙三角眼,陰沉沉地掃過地上殘破的大紅嫁衣,又落在我染血的后背上,最后定格在我沾滿灰塵的臉上。他的目光像兩條冰冷的毒蛇,在我身上爬行。
“簡寧,”他的聲音干澀沙啞,像砂紙摩擦,“抬起頭來?!?/p>
我慢慢抬起頭,臉上沒什么表情,只是看著他。
“秦月所言,是否屬實(shí)?”他冷冷地問。
我沒說話。辯解?有用嗎?秦月是宗門這一代的大師姐,天資卓絕,備受器重。而我呢?一個資質(zhì)平平,被師父“另眼相看”才得以留下的邊緣弟子。在劉師叔眼里,在執(zhí)法堂眼里,我的話,有秦月的話有分量嗎?
“此物,”劉師叔的目光又落回嫁衣上,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嚴(yán)厲,“確是從凌塵師侄的遺物中翻出?”
我沉默了幾秒,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劉師叔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。凌塵,就是師父的道號。師父在宗門地位不低,是下一任掌門的有力競爭者。他修無情道,更是宗門對外標(biāo)榜的一塊金字招牌?,F(xiàn)在這塊招牌上,突然被人潑上了這么一大盆臟水。
“此物來歷不明,形制污穢,有損凌塵師侄清譽(yù),更玷污我宗門清靜之地!”劉師叔的聲音陡然嚴(yán)厲起來,帶著宣判的味道,“簡寧,你私藏穢物,抗拒執(zhí)法,按門規(guī),當(dāng)受鞭刑五十,禁閉思過崖三年!現(xiàn)在,將此物交出!”
他身后的兩個執(zhí)法弟子上前一步,眼神冰冷,準(zhǔn)備動手強(qiáng)搶。
五十鞭?思過崖三年?那地方終年罡風(fēng)如刀,靈氣稀薄,別說三年,三個月就能要掉半條命!他們不僅要?dú)У魩煾噶粝碌臇|西,還要?dú)У粑遥?/p>
我看著他們逼近的手,看著秦月嘴角那抹掩飾不住的冷笑,看著劉師叔那張冷酷無情的臉。
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竄起,燒掉了所有的恐懼和猶豫。我抱著嫁衣的手,猛地收緊!
“滾開!”我嘶吼一聲,聲音因?yàn)榧雍蛻嵟冋{(diào)。
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,我用盡全身力氣,猛地從地上彈起!后背的傷口被撕裂,劇痛傳來,但我不管了!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,抱著那件殘破的嫁衣,撞開擋在門口的周衍,瘋了一樣沖出竹屋!
“攔住她!”劉師叔氣急敗壞的怒吼聲在身后響起。
風(fēng)聲呼嘯著灌進(jìn)耳朵,刮得臉頰生疼。我赤著腳,踩在冰冷的山石和枯枝上,不顧一切地朝著后山跑去。那是師父埋骨的地方!他們不是要?dú)??不是要清理嗎?那就?dāng)著師父的面!讓他看看!看看他守護(hù)的宗門,他教導(dǎo)的弟子,在他死后,是怎么對待他留下的一點(diǎn)念想的!
“簡寧!你站住!”秦月氣急敗壞的尖叫聲緊隨其后,帶著凌厲的破空聲,是她的劍氣!
我不敢回頭,拼命奔跑。背上的傷口撕裂般疼痛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。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,我重重摔倒在地,懷里的嫁衣也脫手飛了出去,落在不遠(yuǎn)處的草叢里。
我掙扎著想爬起來,一道冰冷的劍氣已經(jīng)擦著我的頭皮飛過,削斷了我?guī)卓|頭發(fā)。
秦月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(xiàn)在我面前,她臉上帶著猙獰的怒意和一絲殺機(jī):“賤人!看你往哪跑!”
她并指如劍,指尖凝聚著刺眼的白光,這一次,對準(zhǔn)了我的心口!她竟然想下死手!
冰冷的殺意瞬間籠罩了我。我瞳孔驟縮,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。
就在那致命劍氣即將洞穿我胸膛的剎那——
異變陡生!
一股無法形容的、浩瀚如海又冰冷刺骨的恐怖威壓,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!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秦月指尖的劍氣,像被凍結(jié)的冰凌,瞬間崩碎消散。她臉上的猙獰和殺意,被無邊的驚駭和恐懼取代,整個人僵在原地,動彈不得,連眼珠都無法轉(zhuǎn)動。
后面追來的劉師叔、執(zhí)法弟子、周衍,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保持著奔跑或驚愕的姿勢,凝固在當(dāng)場。
風(fēng)停了。竹葉不再搖曳。連蟲鳴都消失了。
整個世界,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那股令人靈魂都在顫抖的冰冷威壓,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座后山。
我趴在地上,同樣被那股威壓死死摁住,連呼吸都變得困難。但我的眼睛,卻死死地盯著前方——師父埋骨的那棵老梅樹的方向。
一股無法言喻的悸動,從心底最深處涌起。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……無法置信的、帶著毀滅性期盼的……呼喚!
師父……
不,不可能!
他明明……明明已經(jīng)死了!是我親手……親手埋下的!
“咔嚓……”
一聲極其輕微、卻清晰無比的碎裂聲,從那棵老梅樹下的泥土中傳來。
緊接著,覆蓋在墳?zāi)股系男峦?,開始簌簌地往下滑落。一道細(xì)細(xì)的裂痕,出現(xiàn)在平整的墳包上。裂痕迅速擴(kuò)大、蔓延。
“轟??!”
一聲悶響。泥土炸開!
一股肉眼可見的、凝聚到極致的冰冷白氣,如同沉睡萬載的寒冰巨龍?zhí)K醒,沖天而起!瞬間沖散了天空的流云,讓午后的陽光都失去了溫度。
在那漫天飛揚(yáng)的塵土和冰冷的白氣中,一道身影,緩緩地、一步一步地,從炸開的墳?zāi)估?,走了出來?/p>
他依舊穿著下葬時那身洗得發(fā)白的灰色舊道袍,身形瘦削挺拔。塵土沾在他的衣角和發(fā)梢,卻掩不住他身上那股令天地失色的冰冷與死寂。
他緩緩抬起頭。
那張臉……是我刻在骨子里的、永遠(yuǎn)沒有表情的臉。蒼白,冰冷,像最完美的玉雕。但此刻,那空洞的眼眸深處,卻燃燒著兩簇幽藍(lán)色的、仿佛能凍結(jié)靈魂的火焰!
師父!
凌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