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破虜的牛皮靴底碾過結冰的雪殼,每一步都發(fā)出細碎的脆響。
他能聽見身后糧車木軸的吱呀聲比往日重了三分——李四特意在車輪上纏了草繩防滑,可最中間那車"粟米"里藏著的石頭,正隨著顛簸發(fā)出悶啞的碰撞。
"張三,把盾豎起來。"他突然出聲,身影裹著白霧撞在崖壁上。
新兵的鐵盾應聲抬起,盾面映出左側山梁的陰影。
李破虜眼角的余光掃過那片陰影里晃動的枝椏——分明是北風卷著雪粒子,但那截枯枝的搖晃頻率,比風聲慢了半拍。
"李四。"他低喝。
老兵的陌刀已經出鞘,刀背在掌心壓出紅痕。
他順著李破虜的目光望過去,喉結動了動:"是...雪雀?"
"雪雀不會踩斷冰棱。"李破虜的拇指摩挲著玄鐵戟的棱紋,戰(zhàn)庫里突然泛起一陣熱流——那是他三天前繳獲的北戎飛索在共鳴。
他記得那飛索倒刺上淬的狼毒,記得那個被勾住腳踝拖下馬的同袍,喉嚨里突然泛起鐵銹味。
隊伍的腳步慢了下來。
張三的鐵盾在身前劃出半圓,盾角濺起的雪粒打在李破虜的護腕甲上;李四繞到糧車右側,刀尖挑開一叢結霜的灌木,露出底下被踩亂的蒿草——新鮮的斷口還凝著水珠,分明是半個時辰內的痕跡。
"蘇姑娘。"李破虜側頭。
蘇清弦的指尖抵著腰間的斷玉簪,淡青色的裙角被風掀起又落下。
她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眼尾泛起極淡的青黑:"東南方三里,有...血氣。"她頓了頓,"不是活人。"
李破虜的玄鐵戟突然發(fā)出嗡鳴。
他記得三年前雁門關外那場夜襲,三百邊軍被北戎屠在冰河里,凍成冰雕的尸體直到開春才浮上來,每具尸體的心臟位置都插著北戎的狼牙箭——那箭簇上的血氣,和蘇清弦說的一模一樣。
"繼續(xù)走。"他把戟往雪里一杵,積雪濺起半人高,"加快腳程,趕在天黑前扎營。"
張三的喉結動了動,終究沒問"扎營"還是"陷阱"。
他把鐵盾往背上一扣,伸手去扶糧車的轅木,指節(jié)在皮手套里攥得發(fā)白——昨夜李破虜教他捅北戎騎手肋下時,也是這樣的力道。
雪在申時末突然停了。
李破虜仰頭看天,鉛灰色的云像被刀割開道縫,露出一線死魚肚皮似的白。
山風卷著碎冰打在面甲上,他卻覺得后頸發(fā)毛——太靜了,靜得能聽見自己甲葉摩擦的輕響,靜得能聽見糧車里石頭與粟米摩擦的沙沙聲。
"就這兒。"他用戟尖點了點背風的山坳,"李四帶兩個人巡外圍,張三守糧車,蘇姑娘...跟我看地形。"
蘇清弦沒說話,跟著他爬上左側的石坡。
斷玉簪在她袖中發(fā)燙,燙得腕骨生疼——這疼她熟,三年前玄霄閣的長老用追魂釘逼問她"煞仙體"秘密時,也是這樣的灼痛。
"看。"李破虜突然停步,玄鐵戟指向坳口外的冰灘,"那片蘆葦。"
蘇清弦順著望去。
齊腰高的蘆葦被雪壓得東倒西歪,可最中間那叢,卻直挺挺立著,葉尖凝著的冰珠在殘陽下泛著冷光——像極了北戎騎兵的矛尖。
"陷阱。"兩人異口同聲。
李破虜的指節(jié)捏得咔咔響。
他想起阿爾斯蘭咽氣前的笑,想起那車被換的糧,想起王參將三天前塞給他的紙條:"糧道已斷,速帶糧回"。
原來不是糧道斷了,是王參將的騎兵等糧等得急,北戎故意放他們送"糧",引著邊軍往陷阱里鉆。
"今晚輪流守夜,兩更一換。"他轉身時甲片撞在山石上,"我守第一更。"
蘇清弦拉住他的甲帶。
她的手透過皮甲傳來涼意,卻比篝火還燙:"你心跳得太快。"
李破虜一怔。
他摸了摸心口,玄鐵戟的震顫不知何時滲進了血脈里,像擂鼓,像喊殺,像當年屠村時他藏在草垛里聽見的,父母最后一聲慘叫。
"我怕。"他突然說,聲音輕得像雪,"怕帶不回這二十個兄弟,怕王參將的騎兵明天就斷糧,怕...怕九黎戰(zhàn)庫護不住他們。"
蘇清弦的斷玉簪突然刺進掌心。
鮮血滲出來,在雪地上暈開小紅花:"我?guī)湍憧础?她說,"仙門的術法,我沒全忘。"
夜來得極快。
篝火噼啪炸響,火星子竄起來又被寒風壓下去,在眾人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。
李四往火里添了塊松柴,樹脂燃燒的香氣混著血腥氣——那是他剛處理完的,巡哨時在蘆葦叢里發(fā)現的,三具北戎斥候的尸體,喉嚨被割得只剩層皮。
李破虜坐在糧車旁,玄鐵戟橫在膝上。
他數著更漏的滴答聲,數到第三百六十五下時,蘇清弦的斷玉簪突然在他腰間發(fā)燙——那是她塞給他的,說"有異動就燒你"。
他抬頭。
蘇清弦蜷在篝火另一側,外袍裹得嚴嚴實實,可睫毛在月光下顫動得厲害。
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草席,指節(jié)泛白——這是她感知到異常時的習慣,三年前他救她時,她也是這樣摳著他的甲片,說"后面有追魂幡"。
"清弦。"他輕聲喚。
蘇清弦猛地睜眼,眼底翻涌著暗青色的光。
她掀開外袍,斷玉簪在她心口處燒出個焦洞,玉身裂了道細紋:"東...東北方,有洞天境的氣息。"
李破虜的玄鐵戟"嗡"地立起,戟尖指向東北方的山梁。
戰(zhàn)庫里所有北戎兵器都在震顫,像被捅了窩的馬蜂——那是北戎大帳里才有的,用活人祭煉的戰(zhàn)旗的氣息。
"叫醒他們。"他把戟往地上一插,甲葉碰撞聲驚醒了打盹的張三,"輕手輕腳,別碰響篝火。"
李四的刀已經在手里,刀面映出山梁后忽明忽暗的火把——不是一個兩個,是一片,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。
張三的鐵盾砸在地上,發(fā)出悶響,他漲紅了臉去扶,卻被李破虜按住肩膀:"聽。"
他們聽見了,雪地里傳來的,鐵鍬翻土的聲音,麻繩摩擦的聲音,還有壓低的、北戎話的吆喝:"再鋪層草席!
雪一蓋,那些邊軍的馬蹄子準陷進去!"
"陷阱。"李破虜的聲音像淬了冰,"阿爾斯蘭引我們送假糧,就是要讓王參將的騎兵跟著糧車走,全掉進這坑里。"
蘇清弦的斷玉簪突然碎了。
玉屑扎進她掌心,血珠落在雪地上,像一串紅瑪瑙:"他們還有人在結陣。"她喘著氣,"是...仙凡同殺陣,專門破軍陣的。"
李破虜的瞳孔縮成針尖。
他想起玄霄閣的典籍里說過,這種陣要三十個筑基期修士和三千死士血祭,可北戎哪來的仙門修士?
除非...
"走。"他抓起玄鐵戟,"回營地,收拾行裝,往西南撤。"
"那輛車?"張三急了。
"糧車是假的!"李破虜吼得聲震山谷,"王參將要的是活人,不是石頭!"
他們往回跑時,山梁后的火把突然亮成一片。
北戎的號角聲撕破夜空,像狼嚎,像催命。
李破虜聽見了馬蹄聲,像悶雷,從東北方滾過來,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——
"全速撤離!"他拔出腰間的令旗,往西南方向一甩,"跟上我,一個都不許掉!"
玄鐵戟的戟尖劃破夜空,帶起一道寒光。
隊伍在雪地里狂奔,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,像一串被風吹散的紙人。
而在他們身后,北戎騎兵的喊殺聲已經近在咫尺,馬蹄聲踏碎了最后一層冰殼,驚起一群寒鴉,撲棱棱掠過眾人頭頂,往黑暗里飛去。
雪地里的腳印剛被踩實,北戎騎兵的馬蹄聲已經碾過最后半里地。
李破虜呼出的白氣在眉骨結霜,玄鐵戟握柄的溫度透過皮手套往骨頭里鉆——他數著身后追兵的動靜,七匹?
不,十三匹,馬蹄聲里混著金屬刮擦聲,是馬鐙上的狼牙裝飾。
"張三!
護左!
李四斷后!"他反手甩出腰間鐵哨,短促三聲。
新兵的鐵盾磕在雪堆上,震得虎口發(fā)麻,抬頭正撞進李破虜泛紅的眼:"縮什么?
你盾牌比他們馬腿高半寸!"話音未落,第一支羽箭擦著張三耳尖釘進樹干,箭頭淬著綠——北戎的毒箭,專破氣血境的銀髓境以下修士。
李破虜的玄鐵戟突然嗡鳴。
他掌心按在腰間革囊,九黎戰(zhàn)庫的熱流順著經脈竄上來——那是前日繳獲的北戎魚鱗甲,此刻正從戰(zhàn)庫中具現,"叮"地落在李四腳邊。
老兵瞳孔一縮,抄起甲片往身上套的動作頓了頓:"這是..."
"阿爾斯蘭的親兵甲。"李破虜扯開自己外袍,玄鐵重鎧的鱗葉在月光下泛冷光,"穿!
能擋筑基期以下的術法。"他反手接住蘇清弦拋來的短刃,刀身映出她泛白的唇——方才斷玉簪碎裂時,她強行運轉仙力護住眾人,此刻連站都有些晃。
"清弦,帶張三先走!"李破虜戟尖點地,雪地裂開蛛網狀細紋,"往西南三十步有塊突出的巖石,你們藏在后面!"
"你呢?"蘇清弦的指尖掐進掌心,血珠滲出來又被雪風凍成冰粒。
她望著李破虜背上那道新添的刀疤——是三日前夜襲時替她擋的。
"我斷后。"李破虜的聲音像砸在鐵砧上的錘,"戰(zhàn)庫里還有十二柄斬馬刀,足夠撐到你們藏好。"他突然反手拽過張三的盾牌,"記住,等我喊'退',你就用盾角撬巖石,砸斷他們的馬腿!"
馬蹄聲炸響在頭頂。
李破虜抬頭,月光下七張青黑的臉正俯身沖來,馬背上的狼頭旗獵獵作響——是阿爾斯蘭的親衛(wèi),每人腰間都掛著三顆風干的邊軍耳朵。
"來的好!"李破虜暴喝一聲,玄鐵戟橫掃而出。
戰(zhàn)庫里的北戎斬馬刀同時具現,"當啷"落在李四腳邊。
老兵抄起刀的瞬間,刀身騰起幽藍火焰——那是北戎用活人祭煉的兵魂,此刻卻被九黎戰(zhàn)庫收為己用。
第一匹戰(zhàn)馬的前蹄剛踏進李破虜的攻擊范圍,戟尖已挑斷了馬腹的筋腱。
戰(zhàn)馬慘嘶著栽倒,將后面的騎兵撞得人仰馬翻。
李四的斬馬刀緊隨其后,刀焰裹著風刃砍斷兩柄長矛,火星濺在蘇清弦臉上,燙得她偏頭,卻正看見張三舉著盾牌發(fā)抖。
"張十七!"李破虜的戟桿掃中第三騎的膝蓋,"你阿爹送你參軍時說什么?
'我兒要做雁門關的石頭!
'石頭會抖嗎?"
張三的喉嚨動了動。
他想起臨出發(fā)前阿爹往他懷里塞的半塊鍋盔,想起阿娘在他后頸點的朱砂痣——說是能避邪。
此刻那朱砂痣被冷汗浸透,他突然吼了一嗓子,盾牌狠狠砸在地上,冰碴子濺進北戎騎兵的眼睛。
混戰(zhàn)持續(xù)了半炷香。
當最后一個騎兵被李四的刀焰刺穿咽喉時,李破虜的玄鐵戟已染成暗紅。
他扯下衣角擦戟,突然聽見西南方向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音——是蘇清弦的暗號,他們已經藏好。
"走。"他拍了拍李四的肩,"去和他們會合。"
"那輛車?"李四抹了把臉上的血,"方才跑散時...好像沒見著。"
李破虜的動作頓住。
他想起出發(fā)前王參將紅著眼拍他肩膀:"這糧車要是有個閃失,三千騎兵明早得啃雪充饑。"又想起方才山梁后北戎人埋陷阱時的吆喝——那些草席下的深坑,此刻正張著黑黢黢的嘴。
"找。"他握緊玄鐵戟,"順著車轍印。"
月光下的車轍印在雪地里格外清晰,卻在一片松樹林前斷了。
李破虜扒開積雪,露出半截車轅——糧車掉進了北戎的陷阱,車廂卡在坑底,麻袋里的粟米正順著裂縫往外漏,在雪地上鋪成金褐色的小道。
"燒了。"他摸出火折子,"不能留給北戎當軍糧。"
"你瘋了?"蘇清弦突然從樹后竄出來,發(fā)梢還沾著松針,"陷阱周圍肯定有伏兵!"她抓住他的手腕,指尖冷得像冰,"王參將要的是活人,你忘了?"
李破虜反手握住她的手。
她掌心的玉屑劃痕還在滲血,他能感覺到那點溫度透過手套傳來,像顆快要熄滅的火星。"清弦,"他放軟聲音,"這糧車要是被阿爾斯蘭撿了去,明天他能帶著五千騎兵踏平雁門關前哨。
我們這條命,換三千邊軍的命,值。"
蘇清弦的睫毛顫了顫。
她望著他眼里的火光,突然松開手,從腰間摸出枚青玉符塞給他:"這是玄霄閣的破障符,遇危險捏碎。"她轉身時,外袍下擺掃過雪地,"我?guī)麄內|邊山坳等你,天亮前必須回來。"
李破虜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松林里,這才彎腰撿起火折子。
陷阱里的糧車離他五丈遠,坑壁結著冰,他踩住凸起的巖石往下滑,玄鐵戟在冰面劃出刺啦刺啦的聲響。
火折子"噗"地亮起。
他將火把塞進麻袋,粟米遇火騰起青煙,焦香混著雪氣鉆進鼻腔。
就在這時,頭頂傳來皮革摩擦的聲音——是馬靴踩碎冰殼的動靜。
"李伍長。"陰惻惻的北戎話順著風飄下來,"你說,是你燒得快,還是我的箭快?"
李破虜抬頭。
月光正好照亮巖石上的身影:裹著狼皮大氅,腰間懸著鑲綠松石的彎刀,左眼戴著銀質眼罩——正是阿爾斯蘭。
他手里的長弓已經拉開,箭頭淬著幽綠的光,正對準李破虜的咽喉。
玄鐵戟在掌心發(fā)燙。
李破虜深吸一口氣,喉結動了動。
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,像擂在戰(zhàn)鼓上的槌。
阿爾斯蘭的手指已經扣緊弓弦,而他的右手正悄悄摸向腰間——那里還揣著蘇清弦給的青玉符。
雪風卷起燒焦的粟米,迷了他的眼。
在箭離弦的前一刻,李破虜突然笑了。
那笑容帶著點狠勁,像被踩進泥里的野草突然抽了芽。
他想起雁門關城墻上刻的八個大字:"寧為邊臣,不做降奴";想起戰(zhàn)庫里沉睡的玄鐵重戟;想起蘇清弦掌心未干的血。
"來得正好。"他輕聲說。
阿爾斯蘭的箭破空而來。李破虜的玄鐵戟迎了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