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沉舟的靴底陷進半尺厚的雪堆里,寒氣順著麻鞋縫往骨頭里鉆。
他背貼著斑駁的磚墻,玄黃珠在掌心燙得驚人,連帶著整條胳膊都泛起細密的金紋。
月光下,方才撞破的蛛網(wǎng)上,每根絲都像被撒了金粉,正順著墻縫往西北角延伸——那是鎮(zhèn)北獄后巷的方向。
"珠子在指路?"他喉結(jié)動了動,右手不自覺按上胸口。
三天前還只是塊溫涼玉墜的玄黃珠,此刻正用發(fā)燙的觸感傳遞某種直覺。
身后傳來巡卒踹門的聲響,趙云翔的罵聲穿透夜色:"給老子搜!
活要見人,死要見珠!"
顧沉舟咬了咬后槽牙。
劉瞎子撞翻藥柜的瞬間,他分明看見趙云翔眼底的紅血絲——那不是普通的憤怒,是餓狼見了肉的貪婪。
結(jié)合劉瞎子說的"青蚨宗玉牌",他終于想通:趙副獄長早就在等這顆珠子。
從上個月張鐵頭那樁"死囚口含靈珠"的詭異案子,到昨夜他替老獄卒四叔送藥時被截殺,全是因為這顆突然在他體內(nèi)蘇醒的玄黃珠。
"吸——"珠子的低語又響了。
顧沉舟下意識張開嘴,寒夜里浮動的霜氣、墻根腐葉的潮氣、甚至遠處巡卒身上的酒氣,都順著鼻腔往丹田鉆。
他感覺小腹處有團熱流在滾,原本因為熬夜守牢而發(fā)虛的腿肚子,此刻竟生出股子使不完的勁。
"東墻!有人影!"
急促的呼吸驚得顧沉舟脊背一繃。
他順著金紋蛛絲的方向猛地竄出去,雪地上只留下半道淺痕——玄黃珠竟在幫他隱匿行蹤?
他貓腰鉆進兩條窄巷的夾角,聽著巡卒的腳步聲從頭頂掠過,這才摸出懷里的銅哨,對著夜空吹了三聲短,一聲長。
這是他和王大錘約的暗號。
那小子上個月剛調(diào)進鎮(zhèn)北獄,總愛跟著他學(xué)查牢的規(guī)矩,昨天還偷偷塞了塊桂花糕在他案頭,說是老家?guī)淼摹?/p>
顧沉舟本以為不過是新人套近乎,此刻卻慶幸自己多留了個心眼。
"顧哥!"
帶著喘息的低喚從頭頂傳來。
顧沉舟抬頭,正看見王大錘扒著半截斷墻,凍得通紅的手正往下伸。
這小子生得壯實,穿件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短打,此刻左臉還沾著墻灰,倒比平時更顯實在。
"拉我!"顧沉舟抓住那只手,被王大錘像拎小雞似的拽上墻頭。
兩人蹲在瓦楞間,望著下方巡卒舉著火把來回奔突,王大錘的喉結(jié)動了動:"趙副獄長說你私放死囚,帶著人把西牢翻了個底朝天。
我、我偷聽到他們說...說要取你的珠子。"
顧沉舟心里一沉。
王大錘雖直率,卻不是多嘴的人,能摸到這消息,怕是在巡卒堆里熬了半宿。
他摸出玄黃珠,借著月光給王大錘看:"見過嗎?"
"沒...沒見過。"王大錘湊近些,睫毛上的霜花都在顫,"但我阿爹說過,修者的寶貝都帶靈性。
顧哥你前夜替我擋那醉漢的拳頭,我就覺得你和旁人不一樣——"他突然攥緊顧沉舟的手腕,"他們要殺你,我?guī)湍悖?
瓦當(dāng)被夜風(fēng)吹得叮當(dāng)響。
顧沉舟望著王大錘眼里跳動的火光,想起自己剛進鎮(zhèn)北獄時,也是這樣被老獄卒四叔護著。
他喉嚨發(fā)緊,拍了拍王大錘的手背:"我要回獄里找樣?xùn)|西。
趙副獄長的黑木匣,劉大夫說里面有青蚨宗的玉牌——或許能查清這珠子的來歷。"
"成!"王大錘把腰間的鐵尺攥得咯吱響,"我知道后墻有個狗洞,平時喂牢里老黃狗用的,能鉆進去。
子時三刻巡卒換班,那時候守衛(wèi)最松。"
兩人正說著,墻根突然傳來響動。
顧沉舟眼尖,看見拐角處有道影子閃過,像是馬小七的青布坎肩。
那家伙是獄里出了名的滑頭,上個月顧沉舟沒幫他頂班,就記了仇,此刻縮在黑影里,脖子伸得像只偷油的耗子。
"顧哥?"王大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看見一片雪色。
顧沉舟搖了搖頭,沒說話。
有些事,說破了反而打草驚蛇。
子時三刻的鎮(zhèn)北獄像頭沉睡的巨獸。
顧沉舟貓著腰鉆進狗洞,霉味混著潮土味直沖鼻腔。
王大錘跟在后面,鐵尺在磚墻上刮出細碎的火星。
兩人貼著墻根往趙副獄長的偏房挪,玄黃珠突然在顧沉舟掌心發(fā)燙,金紋順著指縫爬出來,在墻上投下蛛網(wǎng)般的影子——正對著偏房窗下的青石板。
"就在這兒。"顧沉舟壓低聲音。
他蹲下身,指尖剛觸到石板,就聽見頭頂傳來金屬摩擦的脆響。
"顧沉舟,你倒是膽肥!"
趙云翔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刀。
顧沉舟抬頭,正看見他站在房頂上,佛珠在月光下泛著青黑,身后還跟著五六個巡卒,刀出鞘的寒光連成一片。
王大錘猛地把顧沉舟推開,鐵尺橫在身前:"顧哥先走!"
"走?"趙云翔冷笑,"這院子早被我圍了。
給我上,活的帶回去,死的...取珠!"
巡卒們怪叫著撲過來。
顧沉舟只覺玄黃珠在體內(nèi)炸響,原本混沌的五感突然變得清明——左邊第三個巡卒刀鞘有道裂痕,右邊那個腳步虛浮,是剛喝了酒。
他深吸一口氣,寒夜里的靈氣順著口鼻涌進丹田,熱流順著經(jīng)脈竄到拳尖。
"砰!"
第一拳砸在巡卒胸口,那人像斷了線的風(fēng)箏飛出去,撞翻了身后的瓦缸。
王大錘的鐵尺也沒閑著,一尺子敲在另一個巡卒手腕上,刀當(dāng)啷落地。
顧沉舟的金紋已經(jīng)爬上脖頸,他能清晰聽見玄黃珠的低語:"吸——吞——"于是他每出一拳,就感覺對方身上的力氣相順著拳風(fēng)往自己體內(nèi)鉆,原本有些發(fā)虛的后勁,竟越來越足。
"好個妖法!"趙云翔終于動了。
他掐著佛珠念了句什么,青黑光芒突然暴漲,佛珠上的紋路竟活了似的,化作一條條黑蛇往顧沉舟身上纏。
顧沉舟本能地側(cè)身翻滾,蛇信擦著他的耳朵劃過,在墻上留下焦黑的痕跡。
"顧哥!"王大錘喊得破了音。
顧沉舟抬頭,看見更多巡卒從四面八方涌來,燈籠的光把雪地照得像浸了血。
他摸了摸懷里的玄黃珠,突然想起四叔常說的話:"沉舟,牢里的規(guī)矩,先保自己,再保兄弟。"
"王大錘!"他吼了一嗓子,"從狗洞撤!我斷后!"
王大錘愣了愣,剛要反駁,顧沉舟已經(jīng)抄起塊碎磚砸向趙云翔。
黑蛇被磚砸散的瞬間,他沖王大錘吼:"走!
再不走我揍你!"
王大錘紅著眼眶轉(zhuǎn)身。
顧沉舟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狗洞,這才擦了擦嘴角的血,抬頭看向一步步逼近的趙云翔。
玄黃珠在他體內(nèi)燒得更烈,金紋從指尖爬到眼角,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風(fēng)里響得像鋼刀:"趙副獄長,這珠子...你拿不走。"
趙云翔的佛珠突然爆出刺目的黑光。
顧沉舟深吸一口氣,感受著四周靈氣如潮水般涌來——今夜,要么他死,要么這珠子,讓所有人看看,到底是誰在奪誰的命。
顧沉舟的指節(jié)因攥緊碎磚而泛白,玄黃珠在丹田處灼燒,金紋順著脖頸爬至眼角時,他看見趙云翔嘴角那抹陰鷙的笑。
"顧牢頭倒是硬氣。"趙云翔捻動佛珠的手突然加快,黑蛇般的光紋驟然暴漲,竟在半空凝成鎖鏈形狀,"可你護得住那雜役?
他鉆狗洞時,我早派了三個好手守在外面——"
話音未落,顧沉舟耳尖微動。
院外突然傳來王大錘的悶哼,混著鐵器砸肉的鈍響。
他瞳孔驟縮,玄黃珠的灼燒感陡然加劇,原本順著經(jīng)脈流轉(zhuǎn)的靈氣如沸水翻涌,竟在掌心凝出一團暗金色光霧。
"你敢!"他嘶吼著沖上前,碎磚砸向鎖鏈的瞬間,光霧突然炸裂。
趙云翔的佛珠"咔"地裂開一道縫,黑蛇鎖鏈像是被利刃劈開,斷成兩截砸在雪地上,滋滋冒著青煙。
巡卒們的喊殺聲近在咫尺。
顧沉舟踹翻撲來的刀手,余光瞥見墻角那道半人高的狗洞——王大錘的粗布腰帶還掛在洞口,被風(fēng)刮得晃了晃。
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王大錘蹲在院門口補腰帶的樣子,說要攢錢給老家的娘置副棺材。
"去你娘的!"顧沉舟揮拳砸穿第三個巡卒的肩甲,玄黃珠的低語混著血腥味在喉間翻涌。
他能清晰感知到每個敵人的破綻:左邊那個刀疤臉手腕舊傷未愈,出刀時會往左偏半寸;右邊的絡(luò)腮胡鞋底沾著灶灰,步頻比常人慢一拍。
靈氣順著拳風(fēng)鉆進體內(nèi),他原本發(fā)顫的膝蓋逐漸穩(wěn)了。
金紋爬上眉骨時,趙云翔的佛珠突然爆發(fā)出刺目黑光。
顧沉舟本能地側(cè)身,卻還是被擦過左肩——布料瞬間焦黑,皮膚傳來火辣辣的疼,血珠滲出來,落在雪地上像朵紅梅。
"夠了!"他咬著牙抹了把臉,玄黃珠的熱度突然從丹田涌向四肢百骸。
那些被他擊中的巡卒倒在地上,身上竟騰起縷縷白氣,順著他的指尖鉆進體內(nèi)。
他的呼吸變得綿長,原本發(fā)虛的丹田像被添了把火,疼得直抽抽,卻讓他的動作愈發(fā)利落。
趙云翔的臉色終于變了。
他后退兩步,佛珠上的裂痕又多了幾道:"你...你這是邪術(shù)!"
"邪術(shù)?"顧沉舟抹去嘴角的血,金紋在眼角閃了閃,"趙副獄長為奪珠子,派巡卒圍殺同僚時,怎么不說自己邪?"他盯著趙云翔腰間的玉牌——那是能調(diào)動鎮(zhèn)北獄所有巡卒的令牌,"你早知道王大錘是我兄弟,故意引我來這院子,就是想人贓并獲?"
趙云翔的喉結(jié)動了動。
顧沉舟趁機撲過去,拳頭裹著暗金光霧砸向他胸口。
趙云翔慌忙舉佛珠抵擋,卻見光霧像活物般纏上佛珠,"咔嚓"一聲,那串被他奉為寶貝的佛珠碎成三十三粒,每粒都蹦跳著滾進雪里。
"跑!"顧沉舟踹翻最后一個撲上來的巡卒,沖著院外吼了一嗓子。
他知道王大錘此刻肯定在狗洞外和那三個巡卒死磕——這小子看著憨,拼起命來比瘋狗還狠。
雪地被鮮血染成暗紅時,趙云翔終于帶著剩下的巡卒退了。
顧沉舟靠著墻滑坐在地,左肩的傷還在滲血,玄黃珠的熱度卻慢慢退了,金紋也從眼角褪回指尖。
他摸了摸懷里那枚溫涼的珠子,突然笑了——原來這珠子不僅能吸靈氣,還能吸對手的力道?
四叔說的"先保自己",今兒個算是明白了。
"顧哥!"王大錘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他從狗洞外沖進來,臉上青腫,手里還攥著半塊板磚,"那三個孫子被我敲懵了!
可...可您這傷..."
顧沉舟想罵他傻,喉嚨卻腥甜。
他剛要開口,眼前突然一黑,栽進王大錘懷里前,最后看見的是屋檐下?lián)u晃的燈籠——燈紙被血濺了半片,像朵開敗的紅牡丹。
再睜眼時,顧沉舟聞到了熟悉的艾草味。
李老四的老榆木床吱呀作響,他掀著被子坐起來,左肩的傷被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,藥汁透過紗布滲進來,涼絲絲的。
"醒了?"李老四端著藥碗從外間進來,白胡子上沾著藥渣,"王大錘那小子把你背回來時,血都快把雪地染紅了。"他把藥碗往桌上一墩,手卻抖得厲害,"你個混小子!
趙云翔是什么人?
他能調(diào)動巡卒,你拿什么和他拼?"
顧沉舟盯著師傅發(fā)紅的眼眶,喉嚨發(fā)緊:"四叔,我..."
"別叫我四叔!"李老四抄起藥碗塞到他手里,"喝藥!
這是我翻遍鎮(zhèn)北獄后墻,挖的五十年老艾草,止血最管用。"他蹲下來,粗糙的手輕輕碰了碰顧沉舟的傷處,"疼嗎?"
"不疼。"顧沉舟說謊。
他看著師傅鬢角的白發(fā),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被獄霸打斷胳膊,也是這樣被李老四抱回來,用同樣的艾草敷了三天三夜。
那時李老四說:"沉舟,牢里的天是矮的,但你得把腰板挺直了。"
"趙云翔要的是玄黃珠。"顧沉舟喝了口藥,苦得皺眉,"他知道我身上有珠子,所以才要殺人奪寶。"
李老四的手頓了頓。
他突然從枕頭底下摸出個鐵盒,打開后是半塊發(fā)黑的玉牌:"我在牢里當(dāng)差四十年,見過太多奪寶殺人的事。
二十年前,有個死囚臨刑前塞給我這個,說'若見玄黃珠現(xiàn)世,持此牌去終南山找青竹峰'。"他把玉牌塞進顧沉舟手里,"沉舟,這珠子不簡單,你得學(xué)會控制它。"
接下來的三天,李老四翻出壓箱底的《養(yǎng)氣訣》,手把手教顧沉舟引動玄黃珠的靈氣。
顧沉舟盤膝坐在床上,按照口訣引導(dǎo)熱流在經(jīng)脈里流轉(zhuǎn)。
起初靈氣還是橫沖直撞,可當(dāng)他默念"慢而穩(wěn)"時,玄黃珠突然發(fā)出嗡鳴,熱流竟像被馴服的溪流,順著任督二脈緩緩流動。
"對,就是這樣。"李老四摸著胡子笑,"這珠子和你有緣,它在幫你呢。"
第四天清晨,顧沉舟感覺體內(nèi)有團溫火在燒。
他試著揮了揮拳,風(fēng)從拳尖掠過,竟帶起細微的破空聲——這是明竅境后期的征兆!
他轉(zhuǎn)頭看向李老四,師傅正坐在門檻上抽煙,煙鍋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滅,像極了玄黃珠的光。
"顧老頭!"王大錘撞開院門,臉上的傷還沒消,"趙云翔貼告示了!
說今兒個午時三刻,要在演武場公開審判你,說你偷了監(jiān)獄重寶!"
顧沉舟捏緊了懷里的玄黃珠。
他看向李老四,師傅掐滅煙鍋,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:"去。
我陪你。"
演武場的雪被掃得干干凈凈,四周站滿了巡卒和犯人。
顧沉舟站在高臺上,望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,聽見趙云翔的聲音像破鑼:"顧沉舟身為獄卒,竟勾結(jié)死囚,偷竊鎮(zhèn)北獄鎮(zhèn)獄之寶玄黃珠!
今日,我要替天行道——"
"住口!"顧沉舟打斷他。
他看見趙云翔眼底閃過慌亂,突然明白:這所謂的"審判",不過是趙云翔要在眾目睽睽下殺他,再名正言順地搜走玄黃珠。
他摸了摸腰間李老四塞給他的玉牌,玄黃珠在體內(nèi)輕輕震動。
陽光照在高臺上,他望著遠處的監(jiān)獄高墻,突然想起李老四說的話:"沉舟,牢里的規(guī)矩是先保自己,可若連該護的人都護不住,那活成個縮頭烏龜又有什么意思?"
臺下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。
顧沉舟挺直腰板,盯著趙云翔發(fā)紅的眼睛,一字一頓:"趙副獄長說我偷了玄黃珠,那不如現(xiàn)在就搜我的身?
若搜不到..."他頓了頓,"你拿什么賠我?"
趙云翔的臉?biāo)查g漲成豬肝色。
顧沉舟望著他身后晃動的巡卒,又看向臺下王大錘攥緊的拳頭,突然笑了——這一次,他不會再讓任何人,從他手里奪走任何東西。
審判結(jié)束時,夕陽把高墻染成了血紅色。
顧沉舟站在墻下,摸著懷里溫?zé)岬男S珠,聽見風(fēng)里傳來李老四的聲音:"沉舟,這牢里的天,該變一變了。"
他望著天邊的云,想起玄黃珠里偶爾響起的低語,想起李老四塞給他的玉牌,想起趙云翔臨走時那道陰毒的目光。
雪又開始下了,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,很快融化成水。
顧沉舟知道,真正的考驗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