磷火像被無形之手?jǐn)噭樱淮卮馗∑穑粘龊笊饺f人坑的嶙峋輪廓??友貧埞墙诲e,風(fēng)過時發(fā)出干澀的咔噠聲,仿佛亡者仍在試圖爬出。牧缺伏在最底層的黑泥里,犬軀緊繃,齒間嵌著一枚碎裂的殘丹,丹衣早被咬穿,內(nèi)里的烏黑藥渣化作黑煙,從牙縫絲絲縷縷滲出,又被夜風(fēng)撕碎。
那煙辛辣如鐵銹,帶著陳年尸毒,他卻嚼得更狠——只有痛,才能提醒他:這副狗身里,人的魂魄尚未熄滅。
殘劍在坑底低鳴。
那劍無柄,僅余三寸斷刃,銹跡下隱現(xiàn)一道雷紋,與牧缺曾在玄冰崖頂引下的劫雷同源。
劍鳴短促,卻帶著執(zhí)拗的節(jié)拍,像心臟被割開后仍不肯停擺的血泵。牧缺耳尖微顫,黑血順著耳道淌下,他把頭壓得更低,鼻尖幾乎貼上斷刃。
剎那間,一股冰涼的熟悉感順著劍脊竄入鼻腔——那是他自己的血味,十七年前第一次握劍時割破掌心的血。
“舊主?”沙啞的嗓音從坑沿傳來,帶著刻意的溫柔,“原來你把自己埋在這里。”
沈無垢立在骨堆之巔,鶴氅下擺被磷火映成幽藍(lán)色,像披了一身鬼焰。他左手提著一盞骨燈,燈芯竟是一截蠕動的金嬰臍帶,火光忽明忽暗,把沈無垢的影子拉得極長,一直拖到牧缺足尖。
臍帶每跳一次,骨燈便發(fā)出嬰兒啜泣般的輕顫,與坑底殘劍的嗡鳴撞在一起,攪得磷火亂舞。
牧缺喉間滾出低吼,齒間殘丹被咬成齏粉,黑煙噴薄而出,凝成一只細(xì)小犬影,撲向骨燈。
沈無垢不躲,只抬指輕彈,犬影被燈火灼得尖嘯,化作飛灰。同一瞬,殘劍的鳴聲陡然拔高,銹殼炸裂,雷紋浮空,如一縷被囚的閃電,直指沈無垢眉心。
“想認(rèn)主?”沈無垢低笑,右手一翻,掌心現(xiàn)出半枚銅釘——正是丹室中釘過牧缺心口的那枚,釘身尚沾黑血。
他把銅釘拋入坑底,叮的一聲脆響,殘劍雷紋竟被釘尖吸住,像蛇被釘住七寸,光芒驟暗。
牧缺四肢蹬地,狗爪陷入腐泥,發(fā)出濕黏斷裂聲。
他不再掩飾人的嗓音,字字帶血:“那是我的劍?!?/p>
“曾經(jīng)是?!?/p>
沈無垢步下骨堆,每一步都踩碎一截?zé)o名骨。
“現(xiàn)在,它只認(rèn)得血與釘。”
話音未落,銅釘嗡鳴,雷紋被強(qiáng)行拽向釘身,殘劍發(fā)出近乎人聲的哀嚎。
牧缺瞳孔收縮成針,狗脊弓起,黑毛炸開如鋼針。
他撲出,目標(biāo)卻不是沈無垢,而是銅釘——劍若被奪,他最后一絲“人證”也將被抹除。
沈無垢似早已算準(zhǔn),左腕骨燈倏地傾斜,燈火潑灑成一道火線,橫亙坑底。
火線所過之處,磷火盡滅,腐泥瞬間焦黑,發(fā)出烤肉般的爆裂聲。
牧缺在半空強(qiáng)行扭腰,火線擦腹而過,皮毛焦卷,卻借火勢加速,一口叼住銅釘。
釘身雷紋瘋狂竄動,電光順著犬齒劈進(jìn)腦顱。
牧缺眼前炸開白光,耳膜嗡鳴,卻死死不松口。
銅釘與殘劍之間,雷光被拉成一道銀藍(lán)細(xì)絲,細(xì)絲越繃越緊,發(fā)出琴弦崩裂前的顫音。
沈無垢抬手,五指虛握,細(xì)絲驟然斷裂,殘劍失去支撐,當(dāng)啷墜地,雷紋熄滅。
“松口?!?/p>
沈無垢聲音極輕,像對頑童誘哄。
“否則我讓你連犬魂也留不下?!?/p>
牧缺齒關(guān)迸血,銅釘在狗嘴里寸寸熔化,鐵水灼穿舌根,他卻發(fā)出含糊的笑。
“你怕了。”
沈無垢眸色一沉,骨燈內(nèi)的臍帶驟然繃直,燈火暴漲,金嬰啼哭化作尖銳嘯聲。
嘯聲中,萬人坑四周的殘骨齊齊震顫,一具具無頭尸骸竟撐地而起,骨爪伸向坑底,像一片白色森林突然活了。
“怕?”
沈無垢抬手,指尖劃破自己眉心,一滴心血落入骨燈,燈火瞬間由藍(lán)轉(zhuǎn)紅。
“我只是嫌慢?!?/p>
血燈照出尸骸眼窩里的幽綠鬼火,鬼火連成一片,凝成一只巨大骨爪,從坑沿探下,直抓牧缺脊背。
牧缺四爪刨地,腐泥飛濺,卻快不過骨爪。
剎那間,殘劍斷刃忽地彈起,銹殼盡褪,雷紋化作實(shí)質(zhì)閃電,劈在骨爪掌心。
骨爪劇震,鬼火四散,卻在散碎瞬間重新凝聚,以更狂暴的姿態(tài)壓下。
牧缺趁機(jī)竄出,狗嘴已爛,銅釘化成的鐵水順著喉管淌進(jìn)胸腔,像一條燒紅的鎖鏈。
他卻不管,借雷光掩護(hù),撲向殘劍。
劍刃感應(yīng)到舊主氣息,雷紋暴漲,主動迎向犬軀。
沈無垢眼神一凜,骨燈脫手,凌空化作一輪血月,直墜坑底。
血月與雷光相撞,無聲炸裂,化作漫天紅雪。
紅雪落在牧缺背上,每一粒都蝕穿皮毛,露出下面森森白骨。
他卻已咬住殘劍斷刃,狗頭猛甩,斷刃嵌入犬齒,雷紋順骨而上,與鐵水鎖鏈在體內(nèi)交匯,炸出一聲悶雷。
沈無垢終于踏下最后一步,足尖點(diǎn)在牧缺尾骨。
那一瞬,犬身與殘劍同時僵直,雷紋與血符在體內(nèi)拉鋸,發(fā)出金屬撕裂般的尖嘯。
沈無垢俯身,掌心按在狗頭,聲音溫柔得像雪落。
“乖,把劍給我?!?/p>
牧缺抬頭,狗眼與人眼重疊,瞳孔里映出沈無垢的影子,也映出自己白骨森森的倒影。
他忽然咧嘴——那張狗臉竟做出人的表情,笑得猙獰。
“劍給你,命給我?!?/p>
話音未落,狗身猛地炸開,銅釘釘穿的舊傷口齊齊噴血,血里裹挾雷火,凝成一只血色犬影,撲向沈無垢咽喉。
同一瞬,殘劍斷刃自狗嘴脫落,雷紋化作萬千銀絲,纏住血影,竟是要與犬魂同歸于盡。
沈無垢不避,反而迎上前,任由血影撞入懷中。
骨燈燈火驟然熄滅,萬人坑陷入絕對黑暗,只剩雷火與血符在虛空交纏,發(fā)出瀕死般的嘶鳴。
黑暗中,沈無垢的聲音低低響起,像在安撫,又像在宣判——
“好,命給你。”
緊接著,一聲骨肉撕裂的悶響,血光與雷火同時熄滅。
磷火重新亮起時,坑底只剩殘劍斷刃,深深插進(jìn)一截白骨心口。
白骨旁,黑犬皮毛散落,像被風(fēng)撕碎的夜。
沈無垢站在坑沿,鶴氅下擺沾滿黑血,手里卻多了一顆跳動的心臟——一半雷紋,一半血符,像被強(qiáng)行縫合的傷口。
他垂眸,對心臟輕聲道。
“從現(xiàn)在起,你叫‘尸犬’?!?/p>
心臟在他掌心收縮,發(fā)出一聲遙遠(yuǎn)而模糊的犬吠,似回應(yīng),又似詛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