汗臭、廉價煙味和積年不散的霉味混雜在一起,像一塊濕抹布糊在張紫宣臉上。
這家藏在老城區(qū)巷子深處的彩票站,是他下了流水線、逃離油煙灶臺后,待得最久的地方。
墻上貼滿了已經(jīng)褪色卷邊的走勢圖,紅藍(lán)綠綠的曲線蜿蜒扭曲,爬滿了整面墻,
像無數(shù)人一夜暴富又頃刻破滅、交織在一起的黃粱美夢。電視里,
那個衣冠楚楚、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的福彩中心王主任,
正用他那字正腔圓、毫無波瀾的語調(diào)說著:“……我們始終堅持公開、公平、公正的原則,
每一分公益金都用于社會福利事業(yè),接受全社會監(jiān)督……”“放你娘的狗屁!
”一聲嘶啞的怒吼猛地炸開,壓過了店里嗡嗡的議論聲和打票機的噪音。
張紫宣猛地從塑料凳上站起來,眼眶赤紅,手里揉爛的彩票單據(jù)硌得掌心生疼。
周圍幾個老彩民見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,又低下頭去,
對著自己手里那串用盡半生心血研究出來的、虛無縹緲的數(shù)字,或是掐指運算,
或是喃喃自語。只有禿頂?shù)牡昀习辶闷鹩湍伒难燮?,懶洋洋地敲了敲玻璃柜臺:“哎,小張,
嚷嚷什么,影響別人發(fā)財啊?”“發(fā)財?這TM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!公開?公平?
”張紫宣指著電視屏幕里那張標(biāo)準(zhǔn)化的笑臉,唾沫星子幾乎要隔空噴到屏幕上,
“我守這組號守了半年!期期不落!一注沒改過!結(jié)果呢?連個五塊錢的安慰獎都沒中過!
他倒好,油光滿面,就知道在電視上放屁!騙鬼呢!
”電視里的王主任依舊保持著那副得體而遙遠(yuǎn)的微笑,
仿佛在精準(zhǔn)地嘲諷他這只螻蟻的無能狂怒。
愧、還有那無數(shù)次從希望巔峰狠狠跌入失望谷底的購彩經(jīng)歷——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突破口,
轟然爆發(fā)?!皟?nèi)幕!絕對有黑幕!你們肯定把大獎都內(nèi)定了!把我們這些窮人當(dāng)傻子騙!
當(dāng)韭菜割!”他情緒完全失控,猛地掏出那部屏幕早已刮花、邊角磕得坑坑洼洼的舊手機,
手臂因激動而劇烈顫抖,幾乎要把它當(dāng)成手榴彈砸向那臺吱吱作響的老舊電視機,“姓王的!
你不得好死!你們這幫蛀蟲不得好……”惡毒的咒罵卡在喉嚨里。手臂揮舞的幅度太大,
沾著汗?jié)n的手機從他濕滑的掌心脫手而出,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,“啪”地一聲脆響,
正面朝下,結(jié)結(jié)實實摔在了冰涼骯臟的水磨石地上。世界安靜了一瞬。
張紫宣的心臟也跟著那聲脆響猛地一抽,驟停了一拍。這破手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物件,
陪了他三年,里面存著他所有的聯(lián)系方式,還有那幾個借錢度日的網(wǎng)貸APP。
他僵硬地彎下腰,手指顫抖地?fù)炱鹗謾C。機身邊緣的塑料殼都迸開了,露出里面脆弱的零件。
他心疼地用袖子抹開屏幕上的灰塵,蛛網(wǎng)般的裂痕從右上角猙獰地蔓延開,
幾乎覆蓋了整個視域,徹底毀了本就模糊的顯示?!安?!屋漏偏逢連夜雨!”他低吼一聲,
心疼得滴血,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涌上來,淹沒了憤怒。
他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按那顆磨掉了漆的電源鍵。
就在指尖觸碰到的瞬間——碎裂的屏幕縫隙里,毫無征兆地迸出一片幽藍(lán)色的冷光!
那光芒極刺眼,卻又詭異的冰冷,完全不似手機正常的背光,
瞬間吞噬了彩票站里昏黃的燈光和電視的嘈雜色彩。張紫宣嚇得差點又把手機扔出去,
死命攥緊了,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藍(lán)光只持續(xù)了一秒, perhaps less, 倏地熄滅。
屏幕徹底黑了,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,連一絲微弱的反應(yīng)都沒有了。
“媽的……真徹底完了……”他欲哭無淚,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,
胡亂地、徒勞地反復(fù)按著開機鍵和音量鍵,屏幕卻如同死寂的深潭,再無波瀾。完了。
這個月白干了。雪上加霜。他頹然站在原地,
剛才那股潑天的憤怒被這突如其來的、實實在在的損失徹底澆滅,
只剩下冰冷的、沉甸甸的絕望。他甚至沒心思再去咒罵那個王主任。
他最后瞪了一眼電視屏幕上那張此刻顯得無比刺眼的笑臉,拖著灌了鉛的雙腿,
在一片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災(zāi)樂禍的目光中,踉蹌著擠出狹小的彩票站。晚風(fēng)帶著涼意一吹,
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出了一身黏膩的冷汗,此刻后背冰涼,貼在舊T恤上,難受得很。
回到月租三百、只有一張吱呀作響的破床和一張掉漆木桌的出租屋,
他把自己摔進那把一動就叫喚的椅子,對著桌上那部徹底歇菜的破手機發(fā)愣。窗外,
是這座城市無邊無際、璀璨卻遙遠(yuǎn)的霓虹,那些光亮閃爍在高樓大廈之間,
與他這間位于“城中村”角落的昏暗小屋毫無關(guān)系。他不死心,
翻出角落里纏成一團的充電線,插上,等了十分鐘,屏幕依舊漆黑。
他煩躁地用手指反復(fù)摩挲那些猙獰的裂紋,仿佛這樣就能把它修復(fù)如初。忽然,
指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、幾乎無法察覺的酥麻和震動,
像是屏幕底下有什么極細(xì)小的微粒在重新排列組合。緊接著,那片死黑的屏幕,
極其艱難地、一點一點地,亮起了極其微弱的光芒。不是手機正常的背光,
而是那種幽藍(lán)殘留的、瀕死般的、暗沉而詭異的光暈。
碎裂的玻璃渣和下面的液晶屏似乎被一種無形的、精準(zhǔn)的力量攪動著,
那些雜亂無章的裂紋軌跡在微弱的光線下發(fā)生著詭異的變化。
一道道裂痕不再是絕望的破碎象征,而是開始扭曲、延伸、交錯……仿佛有生命一般。
張紫宣猛地屏住呼吸,心臟狂跳,眼睛瞪得老大,幾乎要凸出來,
懷疑自己是不是氣瘋了出現(xiàn)了幻覺,或者是因為沒錢吃晚飯低血糖了。十幾秒后,
所有的細(xì)微動靜停止了。幽藍(lán)的微光勉強支撐著,
在那支離破碎、宛如哥特式教堂彩窗的屏幕上,
那些裂紋赫然組成了兩行清晰無比、絕無可能自然形成的數(shù)字!
一行是六個紅號:02、11、14、23、29、33第二行一個藍(lán)號:07格式、順序,
甚至中間那個分隔的“+”,都和他看了無數(shù)期、爛熟于心的雙色球開獎公告一模一樣!
一股徹骨的寒意,毫無預(yù)兆地從尾椎骨竄起,閃電般爬過脊椎,直沖天靈蓋!他手一抖,
手機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再次掉在木桌上,那幽藍(lán)的光頑強地閃爍了幾下,
像垂死之人的最后幾下喘息,最終,徹底熄滅,這一次,再也亮不起來了。
可那兩行由冰冷裂痕拼湊出來的數(shù)字,像是用燒紅的烙鐵,
深深地、永久地燙在了他的視網(wǎng)膜上,印進了他的腦髓里,揮之不去。心臟瘋狂地擂鼓,
撞得胸腔生疼。騙局?手機摔壞前的幻覺?某種垂死掙扎的亂碼?還是……他猛地扭頭,
上那只破舊不堪、數(shù)字顯示有些缺劃的電子鐘——距離今晚雙色球截止銷售還有不到半小時!
一個瘋狂的、荒謬的、卻又無法抑制的念頭野草般瘋長起來。去他媽的!就算是鬼畫符!
是垂死手機的胡言亂語!也比他自己研究了兩年、屁都沒中一個的號碼強!反正已經(jīng)這樣了,
還能更糟嗎?二十塊錢,不過是明天餓一天肚子!賭了!他像一顆被點燃了引信的炮仗,
猛地沖出出租屋,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?lián)u搖欲墜的樓梯,一路狂奔,
沖進最近的一個掛著福利彩票標(biāo)志的便利店,在那年輕銷售員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中,
背地把那組燙得他靈魂都在戰(zhàn)栗的數(shù)字和皺巴巴的二十塊錢拍在柜臺上——“打……打一注!
單式!”接下來的幾個小時,張紫宣在屋里像一頭被關(guān)進籠子的焦躁困獸,一刻不停地轉(zhuǎn)圈。
懷疑、恐懼、一絲不敢觸碰的、微弱得可憐的妄想,反復(fù)地煎熬著他脆弱的神經(jīng)。
他幾次想打開那臺雜牌小電視機,又幾次放棄,他害怕看到結(jié)果,
害怕那串?dāng)?shù)字真的只是荒謬的巧合,
害怕好不容易燃起的、虛無縹緲的希望再次被現(xiàn)實碾得粉碎。晚上九點半,
他終于無法再忍受這種酷刑,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遙控器,打開了電視。
熟悉的開獎頻道音樂響起,主持人用那種千篇一律、毫無感情的語調(diào)念著臺詞,
搖獎機開始嗡嗡作響,里面密密麻麻的小球瘋狂跳動。第一個紅色球蹦了出來,
在軌道上輕輕彈跳幾下,停穩(wěn)。02。張紫宣膝蓋一軟,“咚”地一聲撞在桌角,
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,整個人像被無形的拳頭迎面擊中。第二個:11。他開始無法呼吸,
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,手指死死摳進舊桌面的木屑里,指甲劈了也毫無知覺。第三個:14。
冰冷的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廉價的T恤,額頭上血管突突直跳,青筋暴起。第四個:23。
他張著嘴,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、意義不明的響動,眼球因為極度緊張而布滿血絲。
第五個:29。整個世界都褪色了,失聲了,只剩下他心臟瘋狂撞擊胸腔、即將爆裂的轟鳴,
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。第六個紅球落下,滾動,停止。33!??!“啊——!??!
”一聲不似人聲的、混合著極致狂喜和巨大痛苦的嘶吼終于沖出了他的喉嚨,
他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,又因脫力而重重摔倒在地,身體蜷縮成一團,
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。藍(lán)色的球開始跳動。他的眼睛死死盯著,淚水模糊了視線,
他拼命擦掉。滾動停止。07!??!電視機里還在播放著喜慶的音樂,
主持人似乎在用激昂的語調(diào)說著恭喜的話,但張紫宣什么都聽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