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張薄薄的化驗單,仿佛有千鈞之重,砸在了沈庭的世界里,激起一場無聲的海嘯。
他像是被電流擊中,全身都僵住了。過了許久,他才像個遲緩的木偶,彎下腰,用顫抖到幾乎痙攣的手指,撿起了那張紙。
HCG檢測結果:陽性。
診斷日期,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周。
我的魂體飄在他的身側,冷漠地注視著他臉上血色盡失,由震驚、錯愕,到難以置信,最后化為一片席卷一切的恐慌。
“孩子……”他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(jié),像被扼住了咽喉的困獸,“我們……有過孩子……”
是啊,沈庭,我們有過一個孩子。一個在我滿心歡喜地發(fā)現(xiàn)他,卻又在我最深的絕望中,與我一同凋零的孩子。
他的目光瘋狂地在那一頁日記和化驗單之間來回掃視,似乎想找出這一切都是偽造的證據(jù)。可我的字跡,醫(yī)院的印章,都清晰得不容置疑。
然后,他像是被點燃了引線的炸藥,猛地抓起最后一本日記,瘋了一樣往后翻,似乎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后來。
他的動作是那么急切,那么粗暴,紙頁在他指間發(fā)出“嘩嘩”的悲鳴。
很快,他翻到了記錄著我生日的那一頁。
【九月二十七日,陰?!?/p>
【今天是我的生日。也是我決定,帶寶寶離開的日子?!?/p>
【沈庭,我曾那么用力地愛過你,也曾那么努力地想要焐熱你的心??晌沂×?。你的世界太大,裝得下事業(yè),裝得下你的紅顏知己,唯獨裝不下我和這個家。這條項鏈很美,和你送給林玥的那條是同一個系列吧?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了。原來,連敷衍,你都懶得再多花心思了。】
【醫(yī)生說我的心臟已經(jīng)承受不住懷孕的負荷,他說,如果強行要這個孩子,我可能會死。我本來還想再為你賭一次,賭你會為了孩子回頭??墒牵斈銕е簧硭南闼?,對我說出‘無理取鬧’那四個字時,我知道,我徹底輸了?!?/p>
【我不想我的孩子,出生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。我不想他看見自己的母親,是如何在日復一日的等待和失望中,變成一個連自己都討厭的怨婦。】
【所以,再見了,沈庭。】
【還有,我的寶寶,對不起。媽媽帶你,去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。】
這本日記,到這里,戛然而止。
最后一筆,因為主人的心力交瘁,劃出了一道長長的、顫抖的痕跡,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。
“砰——”
沈庭手中的日記本重重地砸在了地上。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,頹然地跌坐在地毯上,雙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頭發(fā),發(fā)出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、痛苦的嗚咽。
那不是表演,不是葬禮上那種恰到好處的悲慟。而是一種發(fā)自肺腑的、遲來的、卻已經(jīng)毫無意義的悔恨與崩潰。
“不……不是這樣的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,仿佛在對我說話,又像是在說服自己,“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……溫然,你為什么不告訴我!你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!”
我飄在他面前,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,心中沒有一絲波瀾。
告訴你?沈庭,我又何嘗沒有給過你機會?
就在我拿到化驗單的那天下午,我給你打了電話。我壓抑著心中的狂喜和緊張,對你說,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,能不能早點回家。
電話那頭,你沉默了片刻,然后用一貫公事公辦的語氣說:“什么事電話里不能說嗎?我今晚約了林玥談新項目的宣發(fā)方案,很重要,走不開。”
那一瞬間,我所有想說的話,都堵在了喉嚨里。
我拿著那張化驗單,在客廳里坐了一整夜。我天真地想,或許,你會忙完工作后,想起我的“重要的事情”,會回來。
可你沒有。
第二天一早,我看到你助理發(fā)的朋友圈。背景是高級西餐廳,你和林玥相對而坐,燭光搖曳,氣氛曖昧。配文是:“沈總監(jiān)和林總監(jiān)為了新項目真是嘔心瀝血,奮斗到深夜,預祝項目大獲成功!”
那一刻,我終于明白,我的“重要的事情”,在你的世界里,永遠也比不上她的“一個方案”。
我把那張化驗單,連同我心中最后一點期待,一起鎖進了抽屜里。
沈庭,不是我不告訴你。
是你,親手關上了那扇讓我向你傾訴的門。
沈庭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,像一尊正在碎裂的石像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,在這死寂的房間里,顯得格外刺耳。
屏幕上跳動著的名字,是“林玥”。
他盯著那個名字,眼神復雜,有掙扎,有厭惡,還有一絲無法擺脫的疲憊。最終,他還是劃開了接聽鍵。
“阿庭,你還好嗎?我有點擔心你?!绷肢h溫柔又關切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,“葬禮上那么多人,你肯定累壞了。要不要我過去陪陪你?”
換作以前,這句體貼入微的話,或許能撫平沈庭所有的疲憊。
但此刻,聽著這個聲音,他腦海里浮現(xiàn)的,卻是我日記里那一句——“他正在教她如何挑選墨水,神情是我許久未見的耐心和溫柔。”
他猛地閉上眼,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過木板:“不用了,我想一個人靜一靜?!?/p>
“可是……”
“我說不用了!”他幾乎是咆哮著打斷了她,語氣里的煩躁和戾氣,讓電話那頭的林玥都愣住了。
短暫的沉默后,林玥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委屈:“阿庭,你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因為溫然姐的離開,你太難過了?你別這樣,我害怕……”
沈庭深吸了一口氣,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。他捏了捏眉心,放緩了語氣:“我沒事,玥玥。只是太累了。你早點休息,有什么事,明天再說?!?/p>
說完,他便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。
我看著他掛斷電話后,臉上那種無法掩飾的茫然和痛苦。他似乎第一次開始審視,他和林玥之間,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。是靈魂伴侶,還是……只是他在我這里得不到情感慰藉時,一個完美的替代品?
他站起身,腳步虛浮地走到酒柜前,沒有用杯子,直接拿起一瓶威士忌,對著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。
烈酒順著他的嘴角滑落,浸濕了昂貴的襯衫。
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,在這座空曠而華麗的牢籠里,找不到任何出口。
他開始在房間里翻箱倒柜,像個瘋子。他打開我的衣帽間,看著里面一排排整齊的、色調(diào)素雅的衣服,這些都是按照他的喜好購置的。他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,里面是絲巾、配飾,擺放得井井有條,就像我這個人一樣,永遠規(guī)矩,永遠不會出錯。
最后,他在衣帽間的最深處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行李箱。
那個行李箱不大,款式也有些舊了。他似乎認得,那是我們剛結婚時,我從我那個小小的家里帶過來的唯一一件行李。
他打開了行李箱。
里面沒有名牌衣服,沒有珠寶首飾。
只有一本厚厚的相冊,幾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T恤,還有一個……小小的、毛茸茸的兔子玩偶。
沈庭拿起那本相冊,翻開了第一頁。
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張合影,不是婚紗照,而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里,同學偷拍的。照片上的他,穿著白襯衫,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,他正低頭看書,側臉英俊得讓人心動。而我,坐在他對面,沒有看書,而是偷偷地看著他,眼神里,是藏不住的、少女的愛慕與歡喜。
這張照片,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它的存在。
他一頁一頁地翻下去。相冊里,再也沒有他的身影。
全是我一個人的照片。
第一次學油畫時,滿身顏料的我。第一次自己換好燈泡后,累得坐在地上的我。第一次去旅行,在海邊迎著風大笑的我……
照片上的我,表情生動,眼神明亮,那是我在沈庭面前,從未展露過的模樣。
他終于明白,這十年,我活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。一個是溫順得體的“沈太太”,另一個,是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,努力尋找快樂的“溫然”。
他的目光,最終落在了那個兔子玩偶上。
玩偶的耳朵上,掛著一個小小的標簽,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:寶寶。
沈庭的手劇烈地一抖,玩偶掉在了地上。
他想起來了。
這個玩偶,是他有一次去國外出差,在機場的免稅店里,隨手買給我的。當時他只是覺得可愛,回來后便扔給了我。我當時抱著那個玩偶,開心地對他說:“謝謝你,沈庭。它真可愛,以后,它就是我們的寶寶了?!?/p>
他當時是怎么回答的?
他好像只是不耐煩地“嗯”了一聲,然后就轉身去接林玥的電話了。
他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話。
他從來不知道,我把這句玩笑話,當了真。我把這個玩偶,當成了我們未來孩子的替代品,當成了我在這座冰冷房子里,唯一的、可以傾訴的對象。
沈庭緩緩地蹲下身,撿起那個兔子玩偶,將它緊緊地抱在懷里,就像抱著一個真正的、易碎的嬰兒。
這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男人,終于在這一刻,徹底崩潰了。
他抱著那個小小的玩偶,蜷縮在我的衣帽間里,像個迷路的孩子,發(fā)出了壓抑了許久的、撕心裂肺的哭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