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名古董家具修復師,我的信念很簡單:萬物皆可修復。
在我由木屑和邏輯構(gòu)成的世界里,任何損傷都只是一道等待被解開的謎題。
我能讓斷裂的木頭重新連接,讓褪色的光彩失而復得。我以為自己能掌控所有破碎的歷史,
讓它們恢復秩序。直到那天,我從一堆塵埃里,抽出了一張照片。照片上有一雙眼睛,
那雙眼睛像一個無聲的質(zhì)問,讓我第一次懷疑,我那套引以為傲的修復技藝,
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。1那天下午,我正在處理一張客戶送來的舊沙發(fā)。
一張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產(chǎn)物,天鵝絨面料已經(jīng)褪色,彈簧也失去了彈性,
像一個嘆著氣的老人。這本是一項毫無懸念的常規(guī)工作,就像解一道熟悉的數(shù)學題。
我用起釘器熟練地撬開銅釘,剝離層層疊疊的舊棉絮,灰塵在光束中翻滾。
我的手指探入沙發(fā)骨架的深處,檢查是否有蟲蛀的痕跡。就在這時,
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異物——不是木刺或斷裂的彈簧,而是一個有明顯邊緣的、薄而硬的東西。
它被緊緊地塞在靠背與扶手連接處的夾縫里,像一個被刻意隱藏的秘密。
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,一種職業(yè)本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。我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探入,
夾住了它的一角,緩緩地將它從數(shù)十年的黑暗中抽離出來。那是一張照片,已經(jīng)嚴重泛黃,
四個角都因潮濕而微微卷曲。我把它放在工作臺上,用氣吹輕輕吹去表面的灰塵。
光線落在照片上,一個女人的臉逐漸清晰。但吸引我的不是她的樣貌,而是她的眼神。
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、復雜到無法言喻的眼神。里面沒有純粹的恐懼,那太簡單了。
那是一種混雜著絕望、不屈、憤怒,甚至還有一絲悲憫的混合物。
她的目光穿透了泛黃的相紙,仿佛在與我對視,質(zhì)問著什么。這張臉對我來說完全陌生,
卻像一根淬了冰的細針,瞬間扎進了我精心構(gòu)筑的平靜生活。我感到心跳漏了一拍,
一種莫名的煩躁感涌了上來。我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那雙眼睛上移開,
像是在驅(qū)趕一個幽靈。我開始低聲地、機械地自言自語,
用我最熟悉的語言來重建秩序:“柯達相紙,70年代中期產(chǎn)物。邊緣有二級水漬侵害,
伴有輕微的霉斑。乳劑層出現(xiàn)網(wǎng)狀皸裂,顯影穩(wěn)定,
但定影不足導致整體泛黃……”我將照片放進一個無酸保護袋里,夾進我的工作筆記中。
我試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沙發(fā)骨架上,但那雙眼睛卻像被烙印在了我的腦海里,
揮之不去。木頭的紋理,榫卯的結(jié)構(gòu),這些曾經(jīng)能讓我獲得絕對平靜的東西,
第一次變得模糊而乏味。我知道,在搞清楚這雙眼睛背后的故事之前,我什么都修不好了。
我放下手中的工具,拿起電話,撥給了送來沙發(fā)的拍賣行。接電話的是個年輕人,
語氣懶洋洋的,查了半天才告訴我,那只是一批從老宅中清出的舊物,
最初的物主信息早已遺失。就在我對著電話追問時,眼角的余光瞥見一輛黑色的舊款桑塔納,
正緩緩駛過街對面。我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,那輛車隨即加速,消失在街角。我掛了電話,
心里嘀咕著是自己多心了。然而,不安的種子一旦種下,便會在黑夜里瘋狂滋生。那天深夜,
我被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。我從工作室樓上的臥室里沖下來,接起電話,
聽筒里卻只有一片死寂的電流聲,像深海的呼吸。我對著話筒“喂”了幾聲,回應我的,
只有那令人心慌的沉默。線路故障。我這樣告訴自己,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,
像一層潮濕的薄膜,緊緊地貼在我的皮膚上。第二天清晨,我?guī)е灰沟牟话沧呦蚬ぷ魇摇?/p>
離門還有幾米遠,我就感到不對勁——門虛掩著,門鎖被粗暴地撬壞了。我推開門,
迎接我的不是熟悉的木香,而是一股夾雜著油漆味的冷風。
我的世界被粗暴地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。工具散落一地,
而我最珍視的那件清代花梨木圈椅——那是我祖父傳給我的——它的右前腿被硬生生砸斷,
殘破的木茬刺目地暴露在空氣中,像一截折斷的骨頭。在它光潔的椅背上,
有人用血紅色的油漆潦草地寫著三個字:“到此為止”。那一刻,
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。我感到一陣眩暈,扶著冰冷的門框才沒有倒下。
大腦一片空白,什么都無法思考,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只有那三個血紅的大字,
在我的瞳孔里不斷放大,放大……2那三個字像三道流著血的傷口,在我眼前無限放大。
一股廉價油漆的化學氣味刺鼻而來,霸道地蓋住了我熟悉的、令人安心的木香。
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,發(fā)出“咯咯”的輕響,在這死寂的工作室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黑色的車。午夜的電話。原來都不是我的臆想。一股涼意順著我的脊椎筆直地竄上來,
恐懼像冰冷的鐵水,瞬間灌滿了我的血管,讓我僵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放棄吧,
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尖叫,這不關(guān)你的事,把照片燒了,把一切都忘了,你只是個修家具的!
我的身體想聽從這個聲音,想轉(zhuǎn)身逃跑,但我的目光卻被那把椅子死死地釘住了。
我慢慢地走過去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我蹲下身,手抖得厲害,幾乎無法控制。
我伸出手,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些被暴力撕開的木質(zhì)纖維。它們粗糙、冰冷,
像無數(shù)根微小的針,狠狠地扎進我的皮膚,扎進我的神經(jīng)。這把椅子,
我閉上眼都能描摹出它每一寸的弧度。祖父溫暖干燥的手掌曾覆蓋在我的手背上,
帶著我感受木頭年輪的呼吸。就在那片冰冷的恐懼之中,某種更滾燙、更堅硬的東西,
開始從我胸口最深處頂了上來。它帶著我的屈辱、我的不甘,
狠狠地刺穿了那層包裹著我的恐懼。他們以為暴力是一種萬能膠,能把裂痕強行粘上,
再涂上血紅的油漆,假裝一切完好。但我是一個修復師。我知道,這種野蠻的修補,
只會讓內(nèi)部的結(jié)構(gòu)徹底腐爛,直到整個東西轟然崩塌。他們不只是砸碎了一把椅子。
他們是在嘲笑我,嘲笑我所相信的一切。我緩緩站起身,
胸口那股灼熱的憤怒已經(jīng)壓倒了冰冷的恐懼。我走到工作臺前,
那本夾著照片的筆記攤開在那里,像一個無聲的挑釁。我拿起一支最硬的繪圖鉛筆,
翻到夾著照片的那一頁,用盡全身力氣,在那張女人的臉下方,狠狠地劃下了一道橫線。
筆尖劃破了紙背。那不是一條線,那是一道刻進紙張里的溝壑。
一個無法修復的、由我親手刻下的決定。3報警沒用。我知道。警察會來,做筆錄,
然后留下一堆無用的案卷號。他們會把這歸為一起普通的入室威脅,而那把斷了腿的圈椅,
在他們眼里只是一件損失的財物。他們看不見那道斷茬對我意味著什么,
更看不懂那三個字背后真正的語言。我的怒火已經(jīng)冷卻,沉淀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鐵,
墜在我的胃里。我沒有去碰那些散落的工具,也沒有去看那把椅子。那些都只是結(jié)果,
是噪音。我要找的是原因。我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工作室,最后定格在被掀翻的桌子下,
那張皺巴巴的拍賣行收據(jù)上。唯一的線索。我走過去,撿起它,小心地撫平。然后,
我看到了。在“賣家信息”那一欄,有一團漆黑的墨跡,像一個丑陋的、無法愈合的瘡疤。
那不是意外的污漬,墨水滲透得很深,手法很專業(yè),邊緣干凈利落。他們不只是想隱藏信息,
他們是在向我的專業(yè)挑釁。像是在說:你不是號稱萬物皆可修復嗎?來修修這個。好。
我把收據(jù)帶到工作臺前,這里是我的戰(zhàn)場。我戴上放大鏡眼罩,
打開了那盞特殊波長的紫外光燈。幽紫色的光芒籠罩下來,
將這個小小的世界與外界的混亂隔絕開。我將收據(jù)平整地放在燈下。在紫光照射下,
那團墨跡顯得更加深邃,像一個黑洞,吞噬了一切信息。但我是一個修復師,我知道,
任何暴力都會留下痕跡。他們可以覆蓋,但無法徹底抹除最初的壓痕。我的手很穩(wěn),
穩(wěn)得像機器。我從抽屜里取出一小瓶化學試劑,用棉簽蘸了一點,輕輕地點在墨跡的邊緣。
沒有用,墨水是防水的,有很強的附著性。我換了種方法。我關(guān)掉燈,將收據(jù)斜對著光,
用盡我全部的眼力,試圖從紙張纖維的微弱起伏中,辨認出筆尖留下的印記。
我的呼吸都忘了,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張紙和我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汗水從我的額角滑落。
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,我看到了。在那團墨跡的邊緣,有一個字的輪廓,
它的筆畫極其微弱,像一道幾乎愈合的傷口。那個字,有一個“女”字旁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我重新打開紫外光燈,將功率調(diào)到最大。這一次,我不再看墨跡本身,
而是看它周圍被壓力改變了形態(tài)的紙張纖維。然后,我看到了。一個字,
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我的腦海里。蘇。這個字像一道閃電,瞬間劈中了我的天靈蓋。
我猛地摘下眼罩,身體晃了一下。血液沖上頭頂,又瞬間退去,留下了一片冰冷的空白。蘇。
我母親的姓。我像個瘋子一樣沖上二樓,沖向那個堆在臥室角落、積滿了灰塵的舊皮箱。
那里面裝著所有關(guān)于我童年的遺物,自我母親離開后,我再也沒有打開過它。
我粗暴地扯開搭扣,一股陳腐的樟腦丸氣味撲面而來。我把里面的舊衣服、玩具都掀開,
手指終于觸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、有皮革封面的東西。一本舊相冊。我的手抖得厲害,
幾乎捏不住它。我把它砸在地上,翻開。一頁,兩頁……都是我小時候的照片。
我焦躁地向后翻,直到我的手指停在了一張照片上。照片上,一個年輕的女人正笑著,
她的眼神里沒有一絲陰霾。她摟著一個女孩,那個女孩扎著羊角辮,笑得一臉燦爛。
那個女孩,是我的母親,蘇婉。而她身邊那個女人,
那個有著我找了幾天、刻骨銘心的眼神的女人,正是我在沙發(fā)里找到的那張照片上的臉。
照片的背面,有我母親娟秀的字跡,寫著一行字:“二十歲生日,與姐姐蘇晴合影?!碧K晴。
我的姨媽。一個我生命中從未出現(xiàn)過,甚至從未被提起過的姓名。那一刻,
我腳下的世界裂開了一道深淵。這不再是誰的懸案,這是我的家事。我母親的失蹤,
我從未謀面的姨媽,那把被砸斷的椅子,那個血紅色的警告……所有碎片,在這一刻,
都拼成了一把插在我自己心臟上的、冰冷的刀。4刀子已經(jīng)插進來了,現(xiàn)在我唯一能做的,
就是順著刀柄,找到握著它的那只手。憤怒像滾燙的汽油,澆在我心里那點僅存的理智上,
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。我不再是那個琢磨著榫卯結(jié)構(gòu)的修復師里奧,我是一個兒子,
一個被蒙在鼓里二十多年的傻子。家事?對,這就是我的家事,
所以更沒有理由讓別人來插手。我抓起那張被我修復過的拍賣行收據(jù),抓起車鑰匙,
沖出了門。那把斷了腿的圈椅,那三個血紅的大字,我一眼都沒再看。它們已經(jīng)從警告,
變成了我必須前進的路標。我一邊開車,一邊用免提給拍賣行打電話。
這次我的聲音里沒有一絲客氣,我告訴接電話的那個小伙子,
我奶奶的結(jié)婚戒指可能掉在那批舊貨的某個角落里了,那東西比我的命還重要。我胡編亂造,
語氣急切,甚至帶著哭腔。也許是我的謊言太過逼真,他終于松了口,
給了我一個模糊的地址——城南,老槐樹街。
他說那批貨就是從街尾一棟待拆遷的老宅里清出來的。老槐樹街,
一個連導航都懶得詳細標注的地方。我把車停在街口,走了進去。
這里的空氣都比別處要沉重,混雜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老房子的腐朽氣息。
兩旁的房子大多都空了,窗戶上貼著封條,像一雙雙被縫起來的眼睛。我憑著直覺往里走,
尋找著一棟看起來像是剛剛被搬空過的房子。就在我拐過一個巷角時,
兩個人影從墻影里冒了出來,不偏不倚地擋住了我的去路。他們穿著最普通的夾克衫,
長相也毫無特點,屬于那種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類型。但他們看我的眼神,
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,而是在評估一件物品?!袄飱W先生?”其中一個開口了,
聲音平淡得像在念報紙。我的心臟猛地一縮,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。他們認識我。
“找東西?”另一個人接著說,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冰冷的笑意,“有些東西,
壞了就是壞了,別總想著去修?!边@句話像一把錐子,精準地扎進了我的軟肋。
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,手悄悄伸向口袋,那里有一把用來切割木料的折疊刀。
那個先開口的男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上前一步,動作不快,
卻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壓迫感。他伸出手,輕輕握住了我準備掏刀的那只手。
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,像一把鐵鉗?!澳愕氖趾芮?,”他低頭看著我的手,
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贊許,“靠它吃飯的,得愛惜點?!闭f完,
他的拇指在我的指關(guān)節(jié)上緩緩加力。那不是瞬間的劇痛,而是一種緩慢的、碾壓式的折磨。
我的大腦,在那一刻被恐懼擊穿,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“疼”,
而是一個修復師的本能判斷:完了,我的指骨……這是粉碎性的損傷,
是再高明的技術(shù)也無法復原的結(jié)構(gòu)性破壞。他們不是在傷害我,
他們是在毀掉我賴以生存的工具。就在我感覺骨頭即將碎裂的瞬間,他松開了手。“回去吧,
修你的家具去。別再打聽了?!彼詈罂戳宋乙谎?,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螞蟻。
然后,他們轉(zhuǎn)身,像來時一樣,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陰影里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我靠著斑駁的墻壁,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,整個人都在發(fā)抖。那只被捏過的手火辣辣地疼,
但更疼的,是我的心。憤怒的火焰被一盆冰水兜頭澆滅,只剩下冰冷的、帶著焦味的恐懼。
我錯了。我錯得離譜。我以為憑著一腔孤勇就能撞開真相的大門,但現(xiàn)實告訴我,
我連門上的鎖都碰不到。他們是另一種人,一種能讓你悄無聲息消失的人。我只是個手藝人,
拿什么跟他們斗?我像個戰(zhàn)敗的逃兵,狼狽地逃回我的工作室。
那片狼藉仿佛在無情地嘲笑著我的自不量力。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,
前所未有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。硬闖是死路一條。我修不好這局面,
但我是一個修復師。如果一條路被堵死了,就必須找到另一條路,找到最核心的那個結(jié)構(gòu)點。
我不能再從外面找線索了,唯一的希望,只可能藏在母親留下的東西里。我爬起來,
踉蹌著沖上二樓,撲向那個積滿灰塵的舊皮箱。這一次,我不是在尋找某張?zhí)囟ǖ恼掌?/p>
而是在尋找任何東西,任何一個名字,一封信,一個被遺忘的地址。
我把里面的舊衣服、玩具一件件掏出來,像個瘋子一樣翻找著每一個口袋,每一個夾層。
就在我快要放棄時,我的手指在皮箱底部粗糙的襯里下,
摸到了一個硬硬的、方方正正的輪廓。是一個夾層!我用刀劃開襯布,
一本深藍色封皮、邊角都已磨損的地址簿掉了出來。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。
我把它捧到燈下,用顫抖的手一頁頁地翻過。大部分名字都很陌生,筆跡也早已褪色。
我強迫自己冷靜,像檢查木材的紋理一樣,仔細地審視著每一個字。然后,在“L”那一欄,
我的目光被兩個字釘住了:劉叔。后面跟著一個名字:劉建軍。再往后,
是一串固定電話的號碼。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,瞬間插進了我記憶深處一把生銹的鎖里,
然后“咔噠”一聲,轉(zhuǎn)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