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巷口的梧桐樹又落了層葉,趙啟明踩著滿地碎金走進青石巷時,褲腳沾了片半枯的葉子。
他抬手扯掉葉子,指尖觸到布料上磨出的毛邊,像觸到了這趟歸途里無處不在的舊時光。
巷子深處飄來煤爐燃燒的味道,混著隔壁王奶奶家醬菜壇子的咸香。
趙啟明在第三個拐角停住腳,青磚墻上的爬山虎比十年前更密了,
幾乎要把那扇朱漆斑駁的木門整個吞下去。他掏出鑰匙串,
銅環(huán)相撞的脆響驚飛了門楣上棲息的麻雀。鑰匙插進鎖孔時卡了兩下,像是在埋怨久疏問候。
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,積灰的天井豁然展開。墻角的青苔漫過石階,
檐角的蛛網掛著去年的枯葉,唯有院心那棵石榴樹還精神,枝椏斜斜挑著幾個干癟的舊果,
是前年深秋被遺忘的時光膠囊。趙啟明放下行李箱,指尖撫過堂屋八仙桌上的茶漬。
那圈淺褐色的印記是他十五歲那年留下的,暴雨天跑回家,把濕漉漉的書包往桌上一甩,
搪瓷杯里的茶水漫出來,在紅木桌面上洇出了永恒的輪廓?!鞍⒚??
”蒼老的聲音從里屋傳來,帶著起床氣的沙啞。趙啟明轉身時,看見母親扶著門框站著,
花白的頭發(fā)在漏進窗欞的陽光里泛著銀光。她的眼睛比記憶里渾濁,
卻在看清他臉的瞬間亮起來,像被點燃的油燈?!皨?,我回來了。
”母親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,快步走過來抓住他的胳膊。她的指關節(jié)突出,
皮膚像曬干的橘子皮,力道卻大得驚人,仿佛一松手,眼前的兒子就會像十年前那樣,
背著行囊消失在巷口。“不是說下禮拜才到?”母親的聲音發(fā)顫,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水光,
“我去買你愛吃的排骨,巷尾李叔家的土豬肉,今早剛殺的。
”趙啟明望著母親匆匆離去的背影,她的步子有些蹣跚,褲腳在青磚地上掃出細微的聲響。
堂屋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,指針停在十點十分,
和他十年前離家那天一模一樣——原來母親這些年,一直沒舍得換這臺早就停擺的老座鐘。
二暮色漫進天井時,趙啟明在閣樓發(fā)現(xiàn)了那個木箱。它被塞在樟木箱后面,
蓋著塊褪色的藍印花布,掀開時揚起的灰塵在窗口斜射的光線里跳舞。箱子是父親做的,
榫卯結構嚴絲合縫,邊角被摩挲得發(fā)亮。趙啟明蹲下身,指尖撫過箱蓋上雕刻的纏枝蓮紋,
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,父親把他架在肩頭,在木工房里教他辨認刨子和鑿子。木屑的清香里,
父親說:“好木頭要慢慢養(yǎng),就像過日子,急不得。”箱子里鋪著層防潮的油紙,
掀開后露出整整齊齊碼著的舊物。泛黃的獎狀,缺了角的玻璃彈珠,
還有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,封面上用鋼筆寫著“啟明日記”,字跡歪歪扭扭,
是剛學寫鋼筆字的年紀留下的。他翻開日記本,紙頁脆得像枯葉。
1998年7月15日那頁畫著個簡易的籃球場,旁邊歪歪扭扭寫著:“今天和小軍打球,
贏了他三個球,他哭了。明天把我的變形金剛借他玩?!变摴P水洇開的痕跡里,
仿佛能看見那個曬得黝黑的少年,把變形金剛塞進同伴手里時,耳根紅得像熟透的櫻桃。
趙啟明的指腹在字跡上輕輕摩挲,忽然聽見樓下傳來母親的呼喚?!鞍⒚?,下來吃晚飯了。
”廚房的燈亮著暖黃的光,母親正把最后一盤紅燒排骨端上桌。瓷磚墻上貼著張泛黃的日歷,
日期停留在2013年9月12日——他離家去北京的那天?!霸趺床凰毫耍?/p>
”趙啟明拉開椅子坐下。母親往他碗里夾了塊排骨,
筷子在半空頓了頓:“想著你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,留著也好有個數(shù)。
”飯香混著煤爐的味道漫進鼻腔,趙啟明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母親鬢角的白發(fā)比視頻里更密了。
他低頭扒拉著米飯,看見碗底映出自己泛紅的眼眶。三清晨被巷子里的叫賣聲吵醒。
趙啟明推開窗,看見賣豆腐腦的張叔推著三輪車走過,竹編的車篷上掛著塊藍布,
在晨風里輕輕搖晃?!鞍⒚鳎啃蚜司拖聛沓栽顼??!蹦赣H的聲音從樓下傳來。
他穿好衣服下樓時,母親正把剛買的油條放進瓷盤里。八仙桌上擺著兩碗豆腐腦,
上面撒著翠綠的香菜和紅色的辣椒油,蒸騰的熱氣里飄著熟悉的香氣。
“張叔說好久沒見你了,問你啥時候去他那兒坐坐?!蹦赣H往他碗里加了勺糖。
趙啟明咬了口油條,酥脆的聲響里,忽然想起小時候總纏著母親買油條,
每次都要搶著拎那個裝油條的紙袋,直到指尖被燙得發(fā)紅才肯松手?!跋挛缦肴ヌ死辖?。
”他喝了口豆腐腦。母親正擦桌子的手停了停:“去找小軍?”趙啟明點頭。
小軍是他從小玩到大的伙伴,后來接手了家里的修理鋪,守著這條老街過了一輩子。
上次視頻時,小軍說修理鋪的門軸該換了,總發(fā)出吱呀的聲響。吃過早飯,
趙啟明沿著青石巷慢慢走。墻根的青苔沾著露水,踩上去有些滑。路過王奶奶家門口時,
看見她正坐在竹椅上曬太陽,手里拿著雙沒織完的毛線襪?!笆前⒚靼??
”王奶奶瞇起眼睛打量他,“都長這么高了,差點沒認出來。”趙啟明蹲下身跟她說話,
看見老人手腕上那只銀鐲子,還是小時候常見的那只,只是接口處多了道焊痕。
他想起十歲那年,王奶奶帶他去趕集,鐲子不小心摔在石板路上,裂開道縫,
后來是父親找銀匠給修好的。“回來住啦?”王奶奶握住他的手,掌心的老繭硌得人發(fā)癢。
“嗯,回來住段時間?!壁w啟明幫她把滑落的毛線團撿起來。
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的事,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,誰家的姑娘嫁去了外地,
說到最后嘆了口氣:“你爸要是還在,見你回來該多高興?!壁w啟明的喉嚨忽然發(fā)緊,
他望著墻頭上探過來的石榴花枝,想起父親出殯那天,也是這樣的晴天,
巷子里的石榴花紅得像血。四小軍的修理鋪在老街盡頭,
木頭招牌上“便民修理”四個字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。趙啟明走到門口時,
看見小軍正蹲在地上修一輛舊自行車,油污的圍裙上沾著些金屬碎屑?!皢眩】桶?。
”小軍抬頭看見他,眼睛亮了起來,手里的扳手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。兩人握了握手,
小軍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,掌心的老繭比記憶里更厚了。修理鋪里堆著各種舊物件,
斷了腿的塑料凳,屏幕碎裂的電視機,還有臺老式的收音機,正播放著咿咿呀呀的評劇。
“聽說你把北京的工作辭了?”小軍給她遞過瓶礦泉水。趙啟明擰開瓶蓋:“嗯,不想干了。
”小軍咧嘴笑了,露出顆缺了角的門牙——那是十五歲那年,
他們爬樹掏鳥窩時摔下來磕掉的?!霸缭摶貋砹?,外面再好,哪有家好。
”兩人坐在修理鋪門口的小馬扎上,看著來往的行人。賣糖葫蘆的老漢推著車走過,
車把上的紅綢子在風里飄;穿校服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跑過,辮子上的蝴蝶結一晃一晃的。
“還記得不?小時候總偷摸來這兒看老板修收音機?!壁w啟明望著修理鋪里的舊物件。
小軍撓了撓頭:“咋不記得?有次還被你爸抓現(xiàn)行,罰我們抄了三遍《小學生守則》。
”兩人都笑了,笑聲里混著收音機里的評劇唱段,像首老舊的歌謠。趙啟明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
小軍眼角的皺紋和父親很像,都是被歲月刻下的溫柔印記。夕陽西下時,小軍非要留他吃飯。
“讓你嫂子炒兩個菜,咱哥倆喝點。”趙啟明沒推辭。他坐在修理鋪門口的小馬扎上,
看著小軍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,忽然覺得,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時光,正順著老街的石板路,
一點點流回心里。五母親的咳嗽聲在深夜里格外清晰。趙啟明披衣下床,
看見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。他輕輕推開門,看見母親正坐在床邊咳,手里攥著塊手帕?!皨專?/p>
怎么又咳了?”他走過去給母親拍背。母親擺了擺手:“老毛病了,過會兒就好。
”趙啟明拿過母親手里的手帕,看見上面沾著些血跡。他的心猛地一沉,想起前陣子視頻時,
母親總說天冷了容易咳嗽,當時他沒太在意。“明天去醫(yī)院看看吧?!彼穆曇粲行┌l(fā)顫。
母親往被窩里縮了縮:“不用,老毛病了,吃點藥就好?!壁w啟明沒再說話,
只是坐在床邊給母親掖好被角。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,在母親的銀發(fā)上灑下層清輝。
他忽然想起小時候,自己生病時,母親也是這樣整夜守在床邊,天亮時眼里布滿血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