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一點的便利店，白熾燈管發(fā)出單調(diào)的嗡鳴，像某種垂死的昆蟲。
我癱在冰涼的塑料椅上，面前攤開的筆記本屏幕上，赫然陳列著甲方發(fā)來的最新修改要求——第17稿。
猩紅的批注像子彈孔一樣布滿整個界面：“不夠大氣！”“不夠輕盈！”“不夠有靈魂！”
最后一條批注像一個歪歪扭扭的諷刺笑臉，重重砸在我視網(wǎng)膜上：
“親，建議再發(fā)散一下思維呢，我們要的是那種五彩斑斕的黑，懂？”
胃里翻江倒海，一股帶著濃烈硫磺味的怨氣直沖天靈蓋。我猛地一拍桌子，震得旁邊貨架上幾包薯片簌簌發(fā)抖。
“我懂你個大頭鬼！”
我?guī)缀跏呛鸪鰜淼?，聲音在寂靜的便利店里炸開，帶著明顯的破音：
“五彩斑斕的黑？還TM要輕盈有靈魂？這幫人腦子里塞的都是什么牌子的豆腐渣！這需求做出來就是依托答辯！純純的！臭不可聞的！答辯！”
“依托答辯”四個字，我咬得格外清晰、擲地有聲，仿佛要把胸中那團被反復(fù)揉搓、踐踏的怒火具象化地噴射出來。
吼完那一刻，空氣像是凝固了。只有空調(diào)外機的嗡嗡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。我大口喘著氣，臉頰滾燙，手指因為用力拍桌還在微微發(fā)麻。
就在這凝滯的、只有我劇烈喘息聲的尷尬真空里，一個涼颼颼、帶著明顯困倦和沙啞質(zhì)感的聲音，像條滑膩冰冷的蛇，貼著我的后頸皮膚鉆了進來：
“嘖…想法挺危險啊。你居然想喂甲方吃屎？”
這聲音來得突兀又精準，瞬間澆滅了我一半怒火，另一半則化作一股透心涼的尷尬?！拔辜追匠允骸薄夷恰耙劳写疝q”的藝術(shù)表達，被對方直白而粗魯?shù)胤g了。
我僵硬地，像生銹的機器人一樣，一寸寸扭過頭。
燈光慘白，落在他身上。那是個年輕男人，瘦高，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、印著模糊不清字母的灰色連帽衛(wèi)衣，仿佛剛從某個柔軟度可疑的平面里被扒拉出來。頂著一頭堪稱“災(zāi)難現(xiàn)場”的雞窩頭，幾撮倔強的黑發(fā)東倒西歪地指向各個方向，充分詮釋著什么叫“不羈的靈魂”。
他手里捧著個小杯面，塑料叉子還插在面餅里。熱氣裊裊上升，模糊了他大半張臉，只留下一個蒼白瘦削的下巴輪廓和一雙半瞇著的、沒什么精神的眼睛。整個人散發(fā)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“我是誰我在哪我為什么要醒著”的氣息，活脫脫一個剛出土的、自帶泡面香氣的都市幽靈。
我的大腦CPU瞬間過載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：社死！大型社死現(xiàn)場！剛才那通咆哮，包括那個生動的比喻，全被這只“幽靈”精準捕捉了！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張了張嘴，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，或者說，試圖找回一點人類的尊嚴。但喉嚨像被砂紙打磨過，只能發(fā)出意義不明的氣音，臉頰的溫度再次飆升。
他似乎對我的窘迫毫無興趣，或者說，懶得抬一下眼皮去欣賞。他慢吞吞地掀開杯面的塑料蓋，更濃郁的調(diào)料包混合著油炸面餅的氣味彌漫開來。他笨拙地用塑料叉子卷起一團面條，費勁地往嘴里送了一些，然后含糊地補充了一句，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，卻精準地在我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上又捅了一刀：
“想法很刑，但沒什么性價比。喂屎成本太高，建議換個思路?！?/p>
“噗——”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。他居然還在認真地分析可行性？還“性價比”？還“成本太高”？
我的臉頰燙得能煎蛋，一口氣堵在胸口，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虛張聲勢的反擊：“關(guān)…關(guān)你什么事！我發(fā)我的瘋，你吃你的面！”聲音尖細，毫無底氣。
他嚼著面條的動作頓了一下，似乎終于舍得把視線從杯面上挪開那么零點幾秒，掃過我放在桌上、屏幕還亮著的筆記本。那眼神平淡無波，像看一塊路邊的石頭。
“哦?！彼麘?yīng)了一聲，那聲調(diào)里聽不出任何情緒，仿佛我只是在陳述一個“今天天氣不錯”的事實。緊接著，他低下頭，繼續(xù)專心致志地對付他那杯廉價的杯面，發(fā)出輕微的吸溜聲。那聲音在寂靜的便利店里被無限放大，充滿了某種令人絕望的嘲諷意味。空氣仿佛變成了一鍋熬煮著窘迫、憤怒和無力感的粘稠漿糊。
便利店小妹站在收銀臺后面，縮著脖子，眼神在我們之間小心翼翼地瞟來瞟去，一副隨時準備報警或者躲進柜臺下的樣子。我只覺得頭皮發(fā)麻，恨不得立刻人間蒸發(fā)。
就在這時，仿佛老天爺還嫌我不夠慘，要在我這杯名為“今夜”的苦酒里再砸進一塊巨石——“啪嗒”。
我那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、貼滿了各種抵抗輻射貼紙的筆記本電腦屏幕，瞬間黑了。不是休眠那種優(yōu)雅的漸暗，而是那種斷電般的、猝不及防的、徹底的黑暗。鍵盤下方那個象征生命的小指示燈，也跟著滅了。像一雙被陡然掐滅的眼睛。
我腦子嗡的一聲，一片空白。屏幕黑得如此徹底，映出我此刻呆滯又難以置信的臉。第17稿……連同前面16稿的心血……甲方凌晨兩點前必須看到最終稿的死亡通牒……沒了？都沒了？！
“啊——！”一聲短促絕望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，連便利店小妹都嚇得往后一蹦。
我手忙腳亂地去按電源鍵，一遍，兩遍，十遍……毫無反應(yīng)。插頭？插得好好的！插座？隔壁手機的充電線還亮著燈呢！為什么？為什么偏偏是現(xiàn)在？這臺陪我征戰(zhàn)多年、熬過無數(shù)個通宵、見證我發(fā)際線后移的老伙伴，在甲方最終通牒的死亡倒計時歸零前，先一步壽終正寢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