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蟬鳴撕心裂肺,像是要把整個夏天的悶熱和絕望都嚎出來。狹小逼仄的出租屋里,
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,混雜著墻角霉斑和隔壁廉價泡面的油膩氣味。
林筱坐在吱呀作響的矮凳上,面前是那張簇新的、幾乎能灼傷眼睛的大學(xué)錄取通知書。
紙張挺括,?;涨f嚴(yán),墨香猶存。每一個字都曾是她昏暗青春里唯一的光。她的手指很穩(wěn),
出奇地穩(wěn)。指尖劃過校名,那冰涼的觸感卻讓她指尖猛地一顫,像是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。
“刺啦——”一聲銳響,突兀地撕裂了屋內(nèi)的死寂?;椟S的白熾燈泡跟著晃了晃,
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出一片深重的陰影。她把那薄薄一張紙,對折,再對折,
然后湊到那盞劣質(zhì)酒精燈跳躍的藍(lán)色火苗上。火舌貪婪地舔舐上來,
頃刻間就將那承載了無數(shù)個日夜汗水和卑微希望的紙張吞噬、卷曲、焦黑,化作一小撮灰燼,
簌簌地落在積著油污的水泥地上。整個過程,安靜得可怕。只有火焰燃燒的微弱噼啪聲,
和她壓抑到極致的、幾乎聽不見的呼吸?!绑泱恪鼻貫畯纳砗笥昧Ρё∷?,
手臂箍得很緊,聲音帶著一種被巨大餡餅砸中的、不真切的激動和顫抖。他剛從工地回來,
汗味和塵土氣撲面而來,混合著他語氣里熾熱的憧憬,形成一種古怪的黏膩。
“委屈你了……真的委屈你了……”他把臉埋在她瘦削的頸窩,呼吸滾燙,“等我!
等我去了那邊,拼了命也會站穩(wěn)腳跟!哈佛!筱筱,那是哈佛啊!教授說了,以我的天賦,
畢業(yè)留美進(jìn)頂級投行根本不是問題!”他的話語像裹了蜜糖的毒藥,描繪著金光萬丈的未來。
“到時候,我回來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娶你!讓所有瞧不起咱們的人都把腸子悔青!
我給你買最大的鉆戒,最好的房子!你走過的路,我都給你用鉆石鋪滿!”他的誓言滾燙,
落在林筱冰涼的皮膚上,卻激不起一絲暖意。她只是僵硬地坐著,
瞳孔里倒映著那一點迅速熄滅的灰燼,空洞得嚇人?!板X……我會想辦法。”她終于開口,
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,每一個字都割著喉嚨,“你安心讀書,別的都不用管。
”秦灝沉浸在對未來的狂想中,絲毫沒察覺她的異樣,只用力點頭,
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哪個學(xué)長去了華爾街年薪百萬,哪個項目前景無限,
仿佛那些紙醉金迷已然觸手可及。第二天,火車站臺淹沒在喧鬧和汗臭里。
秦灝穿著她熬夜熨燙平整的白襯衫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眼底是對遠(yuǎn)方毫不掩飾的渴望。
他攥著那張單薄的車票,也攥著她沉甸甸的未來?!暗任译娫?!”火車啟動的汽笛聲中,
他扒著車窗大喊,笑容晃眼。林筱站在原地,看著那綠色的長龍轟鳴著消失在視野盡頭,
帶走她所有的光和熱。站臺上的人流推搡著她,她像一棵被遺棄的稻草,單薄,搖晃,
然后默默地、逆著人流,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。南下的綠皮火車擁擠不堪,空氣污濁。
她縮在角落,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、逐漸陌生的荒涼景象,
緊緊抱住了懷里那個洗得發(fā)白的破舊背包。里面,除了幾件舊衣服,就是她所有的“辦法”。
**最初的半年,秦灝的電話和郵件還算頻繁。隔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,
他的聲音透過劣質(zhì)聽筒傳出來,總是抱怨學(xué)業(yè)壓力如山,驚嘆紐約物價駭人,偶爾,
在深夜的越洋電話里,背景是異國喧囂的派對聲,他會停頓一下,說一句:“筱筱,
這邊……挺不一樣的?!绷煮憧偸窃谧钌畹囊?,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擁擠腥臊的集體宿舍,
才能摸出那部屏幕裂紋蛛網(wǎng)般的二手諾基亞,就著走廊昏暗的燈光,一字一字地敲下回復(fù)。
“安心讀書,錢已匯。注意身體。我很好,剛加薪?!彼摹昂芎谩?,
是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,是流水線上機械重復(fù)到手指麻木的動作,
是餐廳后院堆積如山、散發(fā)著餿臭的油膩碗碟,
是網(wǎng)吧通宵夜班后泛著綠光的臉和干澀刺痛的眼睛,是雇主刻薄的挑剔和謾罵。
她的“加薪”,是從一天三頓饅頭咸菜,變成兩頓,
是把租住的床位從潮濕的走廊盡頭換到能曬到半小時太陽的窗邊,
是買最便宜的衛(wèi)生巾時不用再反復(fù)計算那幾毛錢。每一分錢都被榨干了最后一絲價值,
匯往那個光鮮亮麗、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。匯款單一張張積累,疊起來,
幾乎能填滿他們曾經(jīng)那個出租屋的縫隙。視頻時,
秦灝背后的背景漸漸從嘈雜的宿舍變成了整潔的公寓客廳,
他身上的T恤變成了看不出牌子的 Polo 衫,手腕上多了一塊簡約的表。
他聊起教授的器重,聊起周末的短途旅行,聊起那些她聽不懂名字的紅酒和牛排。
他偶爾會問:“筱筱,你怎么又瘦了?臉色也不好。”她總是挪開攝像頭,
語氣平淡:“沒事,最近換季,有點累?!逼聊荒穷^的秦灝便不再深究,
興致勃勃地轉(zhuǎn)去說他的股票、他的模型、他新認(rèn)識的“很有能量”的朋友。
他的世界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、亮麗,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機遇和繁華。而她所處的世界,
只有南方工廠里永不停歇的機器轟鳴,出租屋隔壁永無止境的爭吵,
以及日復(fù)一日沉重得令人窒息的、對明天的憂慮。那次重感冒,她燒得渾身骨頭縫都疼,
為了全勤獎,咬著牙在流水線上硬撐,最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。工友把她抬回宿舍,醒來時,
手機里只有秦灝一條簡短的郵件:“需購置一批指定教材和參加學(xué)術(shù)工作坊,費用不菲,
速匯?!彼粗旎ò迳喜粩鄤兟涞膲ζ?,看了很久。然后爬起來,用冷水潑了潑滾燙的臉,
翻出那張皺巴巴的、記著血站地址的煙盒紙。
第一次跟著“血頭”走進(jìn)那間昏暗骯臟的地下采血點,
看著銹跡斑斑的椅子和重復(fù)使用的針頭,她惡心得吐光了膽汁。
揣著那幾張沾著汗?jié)n和消毒水味的鈔票回去時,她臉白得像剛從墳?zāi)估锱莱鰜怼R曨l時,
秦灝驚訝地問:“筱筱,你嘴唇怎么一點血色都沒有?”她側(cè)過身,避開鏡頭,
聲音疲憊:“燈光問題吧。你錢夠用嗎?”**變化是無聲的侵蝕。他的郵件越來越短,
回復(fù)間隔越來越長,從“忙”到“在圖書館趕論文”再到“參加重要晚宴”。
視頻通話請求十次有九次被拒,偶爾接通,他也總是心不在焉,
背景是衣香鬢影的酒會或是裝修考究的咖啡館,眼神閃爍,匆匆?guī)拙浔憬杩谛盘柌缓靡獟鞌唷?/p>
林筱在一個加班后的凌晨,用破舊網(wǎng)吧里速度極快的電腦,
翻墻注冊了他提過的那個精英社交平臺LinkedIn。他的主頁一下子撞入眼簾,
光鮮得刺眼。哈佛的校徽赫然在目,頭像是專業(yè)的西裝照,
背景是堆滿外文書架的個人辦公室。
履歷上充斥著高端學(xué)術(shù)會議、知名金融機構(gòu)的實習(xí)經(jīng)歷、各種精英社團(tuán)的成員身份。
他曬出和業(yè)界大牛的合影,在高級論壇上發(fā)言的照片,每一張都笑容得體,自信滿滿。
她像個潛伏在陰暗下水道的老鼠,一遍遍刷新著他的主頁,
從中貪婪又痛苦地捕捉著他早已遠(yuǎn)離自己的生活的碎片。心臟像是被泡在冰水里,
又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。直到那個平靜的夜晚。她剛結(jié)束連續(xù)二十四小時的加班,
眼皮重得撐不開,幾乎是爬回那間只有六平米、終年不見陽光的出租隔間。習(xí)慣性地,
她顫抖著手刷新頁面。一封新郵件彈了出來。發(fā)件人:秦灝。
標(biāo)題:About Us(關(guān)于我們)心臟猛地一縮,一種強烈的不祥預(yù)感瞬間攫住了她。
她點開郵件的手指冰冷而僵硬。郵件是全英文的,措辭冷靜、清晰,像一份法律公文,
每一個單詞都淬著冰冷的寒光?!绑泱?,思考良久,認(rèn)為有必要正式告知你,
我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已經(jīng)走到了終點?!薄拔覀兲幱诮厝徊煌氖澜?,
追求著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。持續(xù)的異地耗盡了本就脆弱的情感基礎(chǔ),
分開是對彼此更負(fù)責(zé)任的選擇?!薄拔矣龅搅薃nnie Chow。
她的家庭背景(其祖父是紐約知名銀行家)能為我提供至關(guān)重要的平臺和資源,
這是實現(xiàn)我人生抱負(fù)不可或缺的助力。這并非單純的情感選擇,
更是基于現(xiàn)實和未來發(fā)展深思熟慮后的理性決策?!薄澳銦o法理解我所處的環(huán)境,
也無法給予我需要的支持。你我階層已然不同,強行維系對彼此都是拖累。
”“請不要再聯(lián)系我。祝你……安好?!薄半A層不同”。“拖累”?!袄硇詻Q策”。
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燒紅的尖刀,精準(zhǔn)地捅進(jìn)她的心臟,然后殘忍地攪動。
林筱盯著那密密麻麻的英文,反復(fù)地看,像是要透過那些冰冷的字母,
看到背后那張寫滿算計和冷漠的臉。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。
發(fā)出很輕很輕的一聲“咔嚓”,像是冰面最終承受不住壓力,徹底崩裂。沒有眼淚,
沒有嘶吼。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刺痛過后,是死一樣的麻木。五臟六腑仿佛被瞬間掏空,
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(fēng)的破洞,冷得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。她猛地彎腰,
劇烈的干嘔感沖上喉嚨,卻什么也吐不出來,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。
窗外是這座城市永不眠的霓虹,光怪陸離的光影透過狹窄的窗縫擠進(jìn)來,
在她慘白如紙、毫無生氣的臉上明明滅滅。她抖得厲害,手指痙攣著想移動鼠標(biāo),
想回復(fù)點什么,想質(zhì)問,想怒罵,但最終,所有動作都停滯在半空。有什么用呢?
她慢慢地、慢慢地癱軟下去,額頭抵在冰冷骯臟的鍵盤上,
屏幕的光映亮她徹底空洞失焦的瞳孔。就在這片滅頂?shù)乃兰藕秃渲校?/p>
那個被她扔在角落、屏幕碎裂的舊諾基亞,突然尖銳地、固執(zhí)地響了起來。一聲,又一聲,
催命一般。她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,遲緩地、一格一格地扭過頭,
目光空洞地看向那噪音來源。響了很久,她才伸出手,摸索著接通。電話那頭,
是她那個只有三個人的、瀕臨散伙的微型工作室里,
技術(shù)合伙人老周激動到徹底變調(diào)、幾乎是泣不成聲的嘶吼,穿透聽筒,
震得整個狹小空間都在嗡嗡作響:“筱筱!!成了!他媽的成功了?。偛?!就在剛才!!
美國那邊的最終測試數(shù)據(jù)全部通過!!遠(yuǎn)超預(yù)期?。?!”“還有!納斯達(dá)克!!
那邊的正式邀請函!!老K那邊打通所有關(guān)節(jié)了??!我們下個月?。?!下個月就能去敲鐘了!
!筱筱!筱筱你聽到了嗎?!我們——我們他媽的真的要上市了?。?!
”聽筒里的聲音還在瘋狂地咆哮,語無倫次,充滿了淚水、汗水和不敢置信的狂喜。
林筱握著手機,維持著那個額頭抵著鍵盤的姿勢,一動不動。許久,許久。
她才極其緩慢地、用一種近乎撕裂的力道,抬起頭。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,
只有一片被徹底焚毀后的荒蕪和冰冷。但那雙空洞的眼底,最深處,
卻有一點駭人的、幽暗的火星,倏地亮起,然后以一種決絕的姿態(tài),瘋狂蔓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