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八年,南下的綠皮火車出發(fā)前,我老婆周佩蕓柔聲說:“啟明,你先進站,
我去給你買幾瓶橘子汽水?!绷旌?,我沒等回她,卻收到一封從深圳特區(qū)寄來的匿名信,
里面是張不堪入目的照片。我為她預(yù)定的廣交會高級套房里,她正和一個年輕后生吻得忘我,
那后生身上穿著的,還是我那件的確良白襯衫。我捏著照片,撥通了賓館的長途電話。
“佩蕓,深圳的橘子汽水,就那么好喝?”她聲音里帶著一絲被撞破的煩躁,
“廠里跟港商的合同馬上要簽了,你別整天情情愛愛的。這次廣交會你自己去吧!
”電話那頭,隱約傳來那個后生的輕笑。“佩蕓姐,有些萬元戶就是沒見識,
真以為有兩個臭錢就了不起了?”我氣得笑了,兩個臭錢究竟了不了起。咱們走著瞧。
01我一個電話打到了鐵路局的老同學(xué)那里,動用了這幾年攢下的所有人情?!皫臀覀€忙,
未來半個月,從深圳開往咱們市的所有火車票,不管軟臥硬臥還是硬座,我全要了。
”既然周佩蕓那么喜歡深圳,那就永遠別回來了。那個年代,沒有網(wǎng)絡(luò),
長途電話又貴又難打??刹坏桨胩?,周佩蕓的加急電報就發(fā)到了廠里?!瓣悊⒚髂惘偭??
三天后就要簽合同,我回不來,你知道廠子要賠多少違約金嗎?速恢復(fù)車票!
”電報上短短幾個字,都能透出她的氣急敗壞。我拿起電話,慢悠悠地搖到了深圳那家賓館。
“你不是說不想看見我嗎?我成全你。”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,
接著傳來一個年輕男人帶著哭腔的聲音?!瓣悘S長,都怪我,是我拉著佩蕓姐多玩幾天的,
您別怪她,我……我給您賠罪?!笔悄莻€叫許文斌的學(xué)徒。周佩蕓一把搶過話筒,
壓著火氣解釋?!八俏乙粋€遠房親戚的兒子,剛來城里沒見識,我?guī)鰜黹_開眼,
忘了跟你說。你別鬧了,快把票退了?!甭犞@漏洞百出的謊言,我只覺得嘲諷。“是嗎?
那你們就好好開眼,我再給你們匯點錢,你們干脆從深圳坐船去香港開開眼界。
”她終于忍不住了,在電話那頭嘶吼:“陳啟明!你到底想怎么樣!”“讓他滾蛋,
或者讓廠子跟我一起完蛋。你選一個!”第二天,我就收到了許文斌被開除,
檔案打回原籍的電報回執(zhí)。我立刻通知老同學(xué),“恢復(fù)通車。”緊接著,
我給周佩蕓發(fā)了第二封電報。上面是她在廠里財務(wù)、采購幾個關(guān)鍵崗位上的幾個心腹,
全被我以瀆職的罪名開除,并且移交公安處理的通知。“周佩蕓,記住我的底線。
這只是警告,再有下次,后果自負!”周佩蕓沒有回復(fù)。我知道她現(xiàn)在肯定恨我入骨。
但我心里的火,燒得比她旺百倍。她根本不知道,為了這次廣交會,
我推掉了和北京來的領(lǐng)導(dǎo)多重要的會面。我原本以為,我們能借著這次機會,
重溫剛結(jié)婚時的甜蜜。畢竟,當(dāng)初是她哭著求到我媽面前,說非我不嫁,
還說她注意我好多年了。我媽看她一個女同志情意真切,又肯放下身段,才點頭讓我娶了她。
要不然以她家那貧農(nóng)的成分,這輩子都摸不到我們陳家的大門。婚后這幾年,
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,對我爸媽比親閨女還孝順。我出去應(yīng)酬,不管多晚回來,
堂屋的燈都為我亮著,飯鍋里總溫著一碗解酒的米粥。就連我隨口說一句喜歡喝西湖的龍井,
她都能托人從杭州一層層地捎回來。我慢慢地信了她說的那些情話,
也慢慢地把這顆心交了出去。這些年,外面的人誰不說我陳啟明有福氣,娶了個賢內(nèi)助。
可我沒想到,她能為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學(xué)徒,親手打碎這一切。02第二天,
我特意提前下了班,開著廠里那輛嶄新的伏爾加,去了火車站接她。我靠在車門上,
點了根煙,耐心地等著。沒有收到她的電報,我想著她應(yīng)該是在火車上了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。從深圳來的那趟車已經(jīng)到站半個鐘頭了,
廣播里都開始催促出站的人抓緊了,還是沒看見周佩蕓的影子。我掐了煙,
往她娘家打了個電話,也沒人接。心里那股篤定她會乖乖回來的念頭,開始動搖了,
一股邪火直往天靈蓋沖。正煩躁的時候,家里保姆劉嬸打來了電話,聲音哆哆嗦嗦的。
“廠長……太太回來了,還……還帶了個男的回家……”我心里咯噔一下,
立馬發(fā)動車子往家趕。用鑰匙打開家門,眼前的一幕讓我血都涼了。地上散落著男女的衣物,
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沙發(fā),而沙發(fā)上,周佩蕓正和一個年輕男人糾纏在一起。
開鎖的聲音驚動了他們,周佩蕓猛地回頭,看清是我。她慌亂地拉下被褪到胳膊肘的襯衫,
頭發(fā)亂糟糟地就急著解釋:“啟明,你別誤會,這是個意外?!蔽依湫Τ雎暎骸耙馔??
那我怎么沒見你哪天意外地光著膀子跑到大街上?”周佩蕓臉上掛不住,剛要發(fā)作,
她身后那個男人,手忙腳亂地抓起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。那人正是許文斌?!瓣悺㈥悘S長,
對不起,我不該在這兒,我馬上就走?!彼曇羯硢。€帶著沒褪干凈的潮紅。
可我卻在他低頭系扣子的一瞬間,看到了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塊和田玉的平安扣。我的心,
像是被一把大鐵錘狠狠砸中。那是我奶奶傳給我媽,我媽又在我結(jié)婚那天,
親手交給周佩蕓的傳家寶。我媽說,這是我們陳家的東西,以后是要傳給兒媳婦的。
周佩蕓當(dāng)時抱著那塊玉,感動得直掉眼淚,說一定會貼身戴著,絕不離身。
我強壓著翻騰的怒火,死死盯著他,聲音冷得像冰碴子:“把你脖子上的東西,摘下來!
”他卻嚇得一哆嗦,一臉委屈地望向周佩...見他不動,我直接大步走過去,
伸手就要去扯他脖子上的紅繩。周佩蕓猛地把我推開,一張俏臉滿是怒氣:“陳啟明,
你有病吧!還想打人?”我被她推得一個踉蹌,腰眼重重地撞在八仙桌的桌角上,
疼得我鉆心。我簡直不敢相信地看著她,“你告訴我,我們陳家的傳家寶,
為什么會在他身上!”周佩蕓眼神躲閃,下意識地反駁:“你吼什么?文斌他從小身體弱,
我把玉佩借他戴幾天保平安,怎么了?”她瞥了我一眼,語氣里全是無所謂,
“不就是塊破石頭嗎?你至于這么小題大做?”“破石頭?”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,
“那是我奶奶的遺物!是我媽給你的!你現(xiàn)在居然給了一個外人?”“他這不是借,是偷!
我現(xiàn)在就去派出所報案,告他盜竊!”“你瘋了!”周佩蕓猛地拔高聲音,
一把從許文斌脖子上扯下玉佩,狠狠朝我臉上砸過來,“一個破玩意兒而已,誰稀罕!
”玉佩的邊緣劃過我的臉頰,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刺痛。我抬手一摸,
指尖沾上了一抹鮮紅的血。我低頭看著那抹紅色,只覺得這三年婚姻,像一個天大的笑話。
周佩蕓看到血,眼里閃過一絲慌亂,但很快又恢復(fù)了那副冷硬的樣子。她別過臉,聲音冰冷,
“你自己在這兒好好冷靜冷靜吧?!闭f完,她拉著還沒穿好鞋的許文斌,
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03門“砰”的一聲被甩上,滿屋子只剩下死一樣的寂靜。
我僵坐在沙發(fā)上,心口一陣陣地抽痛。結(jié)婚三年,
我是真的把周佩蕓當(dāng)成要過一輩子的人來疼的??伤兀?/p>
為了一個認(rèn)識不到一個月的黃毛小子,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真心踩在腳底下。這一次,
我不會再心軟了。我聯(lián)系了廠里的法律顧問老張,約在街角的茶館里,起草離婚協(xié)議。
“廠長,財產(chǎn)分割這塊,您和太太商量過嗎?”老張遞過來一張紙。
我盯著“共同財產(chǎn)”那幾欄,心里閃過一絲猶豫,畢竟這幾年廠子能做這么大,
也確實有她的功勞。突然,我掛在腰上的BP機發(fā)瘋似的響了起來,是家里裝的防盜報警器。
我手忙腳亂地接通了家里的監(jiān)控專線,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,讓我瞬間血氣沖頭。
那是劉嬸驚恐的哭喊聲?!皬S長!不好了!那個姓許的小子又回來了,
他……他把元寶給……”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,接著是許文斌囂張的叫罵聲?!八拦?,
敢咬我!看我今天不打死你!”緊接著,就是我家養(yǎng)的京巴“元寶”凄厲的哀嚎。
他似乎知道我在聽,故意大聲說:“佩蕓姐,這狗好像快不行了,陳廠長回來不會怪你吧?
”周佩蕓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,帶著一絲安撫的溫柔。“你沒被咬傷吧?一只畜生而已,
敢傷你,打死了正好,省得我看著心煩?!蔽易テ鹱郎系能囪€匙就往外沖,
把老張的喊聲遠遠甩在身后。元寶,等我,你一定要等我回去!我用發(fā)抖的手插進鎖孔,
擰開家門,客廳里靜得可怕。許文斌和周佩蕓已經(jīng)不見了蹤影。元寶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墻角,
已經(jīng)涼了。它那一身金色的長毛,被血和污泥黏合成一團一團的,身上滿是觸目驚心的傷痕。
那雙平時總是水汪汪看著我的眼睛,此刻無神地睜著,充滿了恐懼和痛苦。我緩緩蹲下身,
顫抖著手,輕輕撫摸元寶已經(jīng)僵硬的身體,眼淚再也忍不住,大顆大顆地砸下來。我不敢想,
在我回來的路上,它到底遭了多大的罪?!盎貋砹??”周佩蕓從臥室里慢悠悠地走出來,
臉上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。看到我滿臉淚水,她不咸不淡地說。“我知道你心疼元寶,
但它把文斌的小腿都咬出血了,現(xiàn)在人還在衛(wèi)生院打破傷風(fēng)針呢!”說著,
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元寶,皺著眉滿臉嫌棄,“趕緊弄出去埋了,血都蹭到地板上了,多臟。
”“臟?”我的聲音都在發(fā)顫,“那是元寶!當(dāng)初是你從狗市上把它抱回來的,
你說它長得像個金元寶,能給咱們家招財,你說要把它當(dāng)我們的孩子一樣養(yǎng)!
”她卻只是不耐煩地撇了撇嘴,“不就是條狗嗎?死了再買一條就是了。
”看著她冷漠得判若兩人的臉,我的心,徹底沉到了底。她忽然從身后拿出一疊文件,
遞到我面前,“把這個簽了?!蔽姨ь^一看,竟然是一封推薦信,推薦的人,正是許文斌。
見我沒反應(yīng),她又理所當(dāng)然地開口?!澳愫Φ梦谋蟊粡S里開除了,
他一個農(nóng)村孩子也挺可憐的。正好咱們廠銷售科長的位置還空著,就讓他去干吧!
”我只覺得荒謬、可笑,又透心涼。我一把揮開她手里的文件,幾乎是咬著牙吼出來的。
“我告訴你,周佩蕓!只要我陳啟明還是這個廠的廠長,
他許文斌這輩子都別想踏進廠門一步!”04說完,我不再看她那張錯愕的臉,
小心翼翼地抱起元寶冰冷的身體,快步走了出去。我在后山那片元寶最喜歡打滾的草地上,
挖了一個坑,把它最喜歡的牛皮骨頭玩具一起放了進去,親手把它安葬好。
看著那個微微凸起的小土堆,我的眼淚終于決堤。我和周佩蕓之間那點僅剩的情分,
也隨著元寶一起,被埋進了這片冰冷的土地里。還沒從失去元寶的悲痛中緩過來,
第二天一早,廠里就炸了鍋。周佩蕓竟然以廠長夫人的名義,聯(lián)系了市里晚報的記者,
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報道,說我陳啟明利用廠長職權(quán),生活作風(fēng)腐化,欺壓年輕學(xué)徒,
甚至還做假賬,偷稅漏稅。那個年代,這種罪名,哪一條都足以讓我身敗名裂。一時間,
廠里人心惶惶,外面流言四起,合作的供貨商紛紛打來電話質(zhì)問?!瓣悘S長,
報紙上說的是真的嗎?你們廠不會要倒閉吧?”“老陳啊,你這事兒可得處理好,
不然我們可不敢再給你供貨了!”緊接著,我收到了周佩蕓的傳話。
“只要你答應(yīng)我之前的要求,讓文斌回廠里當(dāng)銷售科長,我馬上就去報社澄清,
說那都是誤會。”我沒理她,她又讓人傳來一句話,“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清楚。
”我盯著報紙上那刺眼的標(biāo)題,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,悶得喘不過氣。
她為了那個許文斌,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,不惜毀了我,毀了我們白手起家創(chuàng)下的這個廠子。
既然如此,那就別怪我陳啟明不念夫妻情分了。她想要魚死網(wǎng)破,我便成全她。
就是不知道這代價,她和那個許文斌,究竟能不能承受得起!第二天,
就是我們廠和港商簽訂重要合資協(xié)議的日子。我知道她會去,也知道她在等我的答復(fù)。
我深吸一口氣,換上一身最挺括的中山裝,開車前往簽約的市招待所。遠遠地,
我就看見她正親昵地挽著許文斌的胳膊,站在招待所門口,
巧笑嫣然地和到場的領(lǐng)導(dǎo)、記者打著招呼。許文斌也看見了我,
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挑釁和張狂,像是在宣告他的勝利。她的目光掃過來,
嘴角揚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,大概以為我終于想通了,是來向她妥協(xié)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