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早晨,我站在香港大學莊嚴肅穆的主樓前,渾身不自在。身上這套新買的藏青色西裝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冒充知識分子的騙子——從某種意義上說,這確實是事實。
"阿浩!這里!"韓小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
我轉(zhuǎn)身,呼吸為之一窒。她今天穿著淺藍色的連衣裙,頭發(fā)披散在肩頭,在陽光下泛著微光,與平日職業(yè)裝束判若兩人。
"你來了。"她小跑過來,臉頰微紅,"我還擔心你改變主意呢。"
"答應過的事,我一定做到。"我微笑著說,遞上一束在路邊買的百合花,"送給你。"
韓小惠驚訝地接過花,眼中閃過一絲喜悅:"謝謝,沒想到你這么...紳士。"
"偶爾裝裝樣子。"我開了個玩笑緩解緊張,"講座幾點開始?"
"十點,還有一個小時。我先帶你參觀校園吧。"她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,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我們都愣了一下,但誰都沒有抽開。
港大校園依山而建,綠樹成蔭,古老的英式建筑與現(xiàn)代教學樓交相輝映。走在校園里,我恍惚回到了前世的大學生活——那個簡單、安全的時空。
"你以前想過上大學嗎?"韓小惠突然問道。
"想過,但沒錢。"我說的是"刀仔浩"的真實情況,"九龍城寨的孩子能讀完中學就不錯了。"
她眼中流露出同情:"現(xiàn)在有機會了。港大有很多成人教育課程,以你的天賦,完全可以..."
"小惠,"我輕聲打斷她,"我的世界和這里不一樣。有些路,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頭了。"
她停下腳步,直視我的眼睛:"但你在改變,不是嗎?財務公司的改革,幫派生意的合法化...這些都是回頭路。"
我不知如何解釋。在這個非黑即白的女孩眼中,世界是如此簡單分明。她不知道真實的黑幫世界有多么黑暗,也不知道我手上已經(jīng)沾了多少洗不凈的污穢。
"講座要開始了。"我轉(zhuǎn)移話題,指了指禮堂方向。
講座主題是"亞洲金融市場的未來走向",主講人確實是諾貝爾經(jīng)濟學獎得主。令我驚訝的是,這位教授預測的許多趨勢與我記憶中的歷史完全吻合——亞洲金融危機、香港樓市泡沫、人民幣國際化...
"教授,"提問環(huán)節(jié)我舉手發(fā)問,"您提到東南亞國家可能面臨熱錢沖擊,但香港有充足的外匯儲備。您認為聯(lián)系匯率制度能否在危機中維持?"
教授驚訝地看了我一眼:"非常好的問題。我認為..."
一場專業(yè)的學術(shù)對話就此展開。韓小惠在旁邊驚訝地看著我與諾貝爾獎得主侃侃而談,眼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。
講座結(jié)束后,我們在校園咖啡廳小坐。韓小惠迫不及待地問:"你怎么懂這么多?那些專業(yè)術(shù)語連我們金管局的同事都不一定明白!"
"自學的。"我抿了口咖啡,"閑來無事喜歡看經(jīng)濟類書籍。"
"不可能。"她斬釘截鐵地說,"有些理論是最近才發(fā)表的,香港根本買不到相關(guān)書籍。阿浩,你到底是誰?"
咖啡杯在我手中微微顫抖。她的敏銳超出了我的預期。我該如何解釋?告訴她我來自未來?那只會讓她認為我瘋了,或者更糟——相信我說的是真的。
"我有個英國筆友,經(jīng)常寄學術(shù)期刊給我。"我編造道,"加上一些自己的思考。"
韓小惠顯然不信,但看我不愿多說,也沒有繼續(xù)追問。我們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。
"下午有什么安排?"我試圖緩和氣氛。
"我答應教授參加一個小型研討會。"她看了看表,"你要一起來嗎?都是學界人士,討論香港金融監(jiān)管改革。"
我猶豫了。這樣的場合太容易暴露我的"異常",但又是了解90年代香港金融政策的絕佳機會。
"好啊,如果不會打擾的話。"
研討會在一間小型會議室舉行,只有十幾人參加,大多是港大教授和金管局官員。作為唯一一個"外人",我盡量保持低調(diào),只偶爾發(fā)表一些不痛不癢的看法。
討論進行到一半,一個意外的話題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香港即將出臺的《反洗錢條例》。
"新條例將要求所有金融機構(gòu)報告可疑交易,"一位金管局官員說,"特別是大額現(xiàn)金往來。"
韓小惠積極參與討論:"這對傳統(tǒng)地下錢莊將是重大打擊。我建議同步推出合規(guī)輔導,幫助中小金融機構(gòu)適應新規(guī)。"
我豎起耳朵。這項政策將直接影響洪興的洗錢業(yè)務,必須提前準備應對措施。
"陳先生有什么看法?"主持人突然點名問我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。我清了清嗓子:"我認為政策意圖很好,但可能產(chǎn)生 unintended consequences(意外后果)。"
"比如?"一位教授饒有興趣地問。
"地下資金會尋找新渠道,可能轉(zhuǎn)向藝術(shù)品、古董等不易監(jiān)管的領(lǐng)域。另外,中小企業(yè)融資難度可能增加,迫使它們轉(zhuǎn)向更隱蔽的高利貸市場。"
會議室一片寂靜。韓小惠驚訝地看著我,其他人則交換著若有所思的眼神。
"非常犀利的觀點。"主持人最終說道,"確實,政策設計需要更全面的考量。"
研討會結(jié)束后,幾位教授主動與我交換聯(lián)系方式,邀請我參加后續(xù)活動。我禮貌地答應,但心知肚明這種學術(shù)圈子不可能真正接納一個背景不明的"幫派成員"。
"你今天讓我刮目相看。"回程的地鐵上,韓小惠輕聲說,"那些教授都在偷偷問我你的背景。"
"你怎么回答的?"
"說你是金融奇才,自學成才。"她調(diào)皮地眨眨眼,"沒說錯吧?"
我笑了:"錯得離譜。我只是個運氣好的混混而已。"
"不,你不一樣。"她突然認真起來,"阿浩,你有機會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。離開洪興,來金管局工作吧,我可以推薦你。"
我愣住了。離開洪興?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,失去幫派庇護的我將寸步難行。更何況,我已經(jīng)卷入得太深...
"小惠,有些事情不是想脫身就能脫身的。"我苦笑道。
"因為我哥?"她追問。
"因為江湖。"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,"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"
地鐵到站,我們沉默地走向出口。夕陽西下,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"至少考慮一下,好嗎?"在分別前,韓小惠輕聲請求,"我...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。"
她的關(guān)心讓我心頭一暖,但更多的是苦澀。在這個錯位的時空里,我注定無法給她想要的承諾。
"講座很棒,謝謝你邀請我。"我轉(zhuǎn)移話題,"下周財務公司有個新系統(tǒng)上線,你要來看看嗎?"
她眼睛一亮:"好啊,周六我可以去。"
看著她離去的背影,我心中百感交集。與韓小惠的每一次接觸,都讓我更加留戀這個不該屬于我的世界,也更加痛苦地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虛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