描金繪彩的雕花梁上,懸掛著鎏金獸首銜著的宮燈,燭火透過半透明的紗罩,在青磚地面投下細(xì)碎搖晃的光斑。
殿角兩側(cè)的銅爐里焚著西域進(jìn)貢的龍涎香,裊裊輕煙繚繞,如游絲般纏上垂落的珍珠簾,帶著淡淡的異香,平添了些許旖旎。
殿中絲竹靡靡,舞袖翻飛。
宇文屹一身石青色的錦袍高踞上首,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紫檀扶手,目光掃過殿中觥籌交錯的人影,最終落在身側(cè)的陰影里。
他身側(cè)半步之后,蘇語寂垂首靜立,淺碧色紗衣在昏暗光線下幾乎與陰影相融。
殿中央,蕭樾帶來的美姬,個個腰肢如水蛇般扭動,水袖翻飛間眼波流轉(zhuǎn)引得席間一片低贊。
自踏入這錦繡園,落座此處,蘇語寂便覺渾身不適。
熟悉到令人作嘔的奢靡氣息,幾乎讓她喉頭發(fā)緊。
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殿中起舞的身影,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。
上一世,就在這相似的大殿,相似的燈火輝煌下,坐在下面、被要求像伶人般獻(xiàn)藝取悅眾人的,正是她自己!
明明頂著和親郡主的名頭,卻被迫忍受著比舞姬歌女更甚的屈辱。
那時她剛?cè)氡睏n,水土不服瘦得脫了形,裹在不合身的艷麗舞衣中,在無數(shù)道或貪婪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強撐著起舞。
那種被當(dāng)作玩物的羞恥與絕望,比她此刻身穿這身侍女服,還要難堪千萬倍。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下方賓客席首座的蕭樾,心里不禁發(fā)出一聲嗤笑。
沒想到重來一世,蕭樾竟還想著這等把戲?
她表情相當(dāng)微妙,宇文屹看在眼里,冷聲詢問道:“在想什么?”
蘇語寂自然不會說,沒好氣道:“沒想什么。”
宇文屹挑了挑眉,心里也猜出個幾分,卻沒多問,轉(zhuǎn)頭繼續(xù)作漫不經(jīng)心狀看著殿中歌舞。
話說出口的瞬間,蘇語寂就后悔了,暗罵自己太過沉不住氣。
沒想到宇文屹不僅沒有動怒,居然還放任了她的失禮。
蘇語寂飄忽的目光從他挺直而疏離的背影,移到殿中的舞姬。
就這么好看嗎?
看得這樣入神!
呵,男人啊。蘇語寂在心中暗自鄙夷。
上一世她獻(xiàn)舞之后,在蕭樾不顧和親禮法的“美意”下,宇文屹便順勢將她帶回了太子府,雖然那晚什么也沒發(fā)生,但自那以后她便在太子府住下了。
準(zhǔn)確地說,是軟禁。
前世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漸漸清晰起來,蘇語寂心中一動。
這一世,蕭樾沒了她這個現(xiàn)成的郡主,卻有精心調(diào)教的美姬,難保不會故技重施,將人安插進(jìn)太子府。
雖說傳聞宇文屹一心社稷,后院既無寵姬,亦無美妾。更別說貼身丫鬟了,若非如此,她也不至于認(rèn)不出這套侍女服制。
可這一世,她不就成了那個貼身丫鬟嗎!
再說了,她上一世一直待在后殿,誰知道宇文屹背地里有沒有其他女人。
蘇語寂冰冷的視線落在不遠(yuǎn)處蕭樾那張看似溫潤實則虛偽的臉。
無論如何,絕不能讓他得逞!
殿內(nèi)燈火灼灼,絲竹聲應(yīng)和著漸急的鼓點,漸入高潮。
宇文屹面無表情地看著場中舞姬,眉心幾不可察地微蹙,腦仁被這靡靡之音吵得嗡嗡響。
他平日里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歌舞宴席,比在宮里和太師下棋還無趣。
端坐在下首右側(cè)首位的謝提峖看出他的不耐,打趣般朝他投去一瞥,遞了個‘艷福不淺’的眼色。
宇文屹眼神一滯,頗感無語地垂眸看向地面。
不遠(yuǎn)處,穩(wěn)坐在左側(cè)客席頭一位的蕭樾面色溫潤帶笑。笑容之下,藏了幾分探究的目光在殿中歌舞與宇文屹之間游移,時不時還往他邊上那片陰影里瞟。
隔著數(shù)丈距離,蕭樾看不清陰影里的人面容,只能隱約辨出一道纖細(xì)身影。
心里直犯嘀咕,情報分明說北梟太子不碰女人,身側(cè)從無侍女近身,更遑論帶女子出席這等正式場合??山袢眨麉s破例了。
看來傳言也未必全信,蕭樾心下琢磨。
也罷,既然太子并非全然不近女色,那他此番精心準(zhǔn)備的‘禮物’,興許真能投其所好。
蕭樾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殿中正翩然起舞、極盡妍態(tài)的美姬們,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。
一曲舞畢,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客套的恭維之聲。
蕭樾端起面前的金樽,起身離席,“多謝太子殿下盛情款待,這杯小王敬您!”
坐在同一側(cè)的大淵使臣們見狀也紛紛起身,齊聲附和。
宇文屹舉杯虛應(yīng),語氣不咸不淡地敷衍道:“世子千里迢迢而來,實乃貴客,愿兩國邦交永固?!?/p>
——“承太子吉言。”
——“太子英明?!?/p>
話落,眾人傾杯將酒飲盡。
周遭頓時一片叫好之聲,歡聲笑語,一派虛與委蛇的和諧模樣。
隱在陰影里的蘇語寂,終是沒忍住,翻了個白眼。
宇文屹卻跟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,倏然斜睨了她一眼,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,道:“看不慣你們大淵的作風(fēng)?”
聽出他話里的嘲諷,蘇語寂也沒法說什么,扯了扯嘴角沒接話。
兩人的互動并不明顯,還是被眼尖的蕭樾捕捉到一絲端倪,他恰到好處地上前一步,揚聲道:“殿下容稟,此行小王尚備有一份薄禮。”
說罷,微微側(cè)身,示意殿中舞姿曼妙的美姬一一上前,拱手道:“這些佳人,皆是精挑細(xì)選,善解人意,尤擅歌舞,愿獻(xiàn)于殿下座前,為殿下解乏添趣?!?/p>
美姬們也很識趣,齊齊盈盈一禮,抬眸間眼波流轉(zhuǎn),著實勾人。
不得不說,蕭樾確是個會算計的。
從踏入北梟境內(nèi)一直到進(jìn)駐行宮,也不見半分這幾位美姬的身影。
如今卻特意將這手安排放在了公開場合,不僅兩國重要官員在場,席間還有進(jìn)出的錦繡園侍從與雜役。
朝堂內(nèi)外那些老臣對太子年過弱冠,既無正妃,也無子嗣,早有微詞。
若他此時當(dāng)眾拒絕,難保明日便有閑言碎語遍傳街頭,說北梟太子若非不喜女色,便是…… 身有隱疾;若收了,便是給了大淵安插眼線的機(jī)會,正中蕭樾下懷。
宇文屹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,面上神情淡得令人無從揣測。
蕭樾也不催促,含笑等著他的答復(fù)。
他倒要看看,宇文屹這小子如何應(yīng)對?
只是蕭樾沒想到正等著好戲開場,轉(zhuǎn)瞬之間,自己倒成了那被看戲的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