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晚結(jié)束會議時,天已經(jīng)擦黑了。
總監(jiān)理送她到門口,反復(fù)念叨著“蘇漾那丫頭就是個刺頭,您別往心里去”,語氣里帶著討好的小心翼翼。林晚沒接話,只看著暮色里漸漸亮起的老巷——家家戶戶的窗戶透出暖黃的燈光,炒菜的油煙味混著老人咳嗽的聲音飄過來,像一碗熬得濃稠的粥,熨帖又黏稠,讓她有些莫名的窒息。
“我自己走走?!彼龑偙O(jiān)理說,轉(zhuǎn)身走進巷口。
腳下的青石板坑坑洼洼,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發(fā)亮。傍晚的巷子比白天更熱鬧,放學(xué)的孩子踩著滑板車呼嘯而過,車鈴叮鈴鈴響;賣豆腐腦的小攤支在街角,玻璃罩里的白瓷碗冒著熱氣;穿睡衣的女人倚在門框上聊天,看見林晚這個生面孔,眼神里的打量毫不掩飾。
她拿出手機,打開項目紅線圖。屏幕的冷光映在臉上,手指劃過標注著“待拆”的區(qū)域——從巷頭的雜貨店到巷尾的老槐樹,幾乎涵蓋了眼前這條巷子的三分之二。蘇漾的畫室在紅線邊緣,標注著“暫緩評估”,像是一塊頑固的礁石,卡在規(guī)整的藍圖里。
林晚往前走,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,發(fā)出“篤、篤”的聲響,與周圍的煙火氣格格不入。她走到37號門口,停下腳步。
這是一棟兩層的小樓,墻皮剝落得露出暗紅色的磚,木窗欞上雕著簡單的花紋,玻璃上貼著褪色的“福”字。門楣上方有塊模糊的牌匾,依稀能辨認出“電報局”三個字,被歲月磨得只剩淺淺的刻痕。正如蘇漾所說,這是民國時期的老建筑,檔案里記載著它曾是南城最早的通訊樞紐,可現(xiàn)在,墻根處已經(jīng)裂開一道手指寬的縫,屋檐下的木梁發(fā)黑,顯然早已不適合居住。
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太太端著水盆出來潑,水濺在林晚的鞋尖上?!肮媚?,看啥呢?”老太太瞇著眼打量她,“新來的?”
“我是項目組的,來看看房子。”林晚往后退了半步,語氣盡量溫和。
“看房子?”老太太立刻豎起了眉毛,“又是來琢磨怎么拆的?我告訴你,這房子不能拆!我爺爺當年就在這兒發(fā)報,抗戰(zhàn)時候還傳過重要消息呢!”
“奶奶,房子的結(jié)構(gòu)已經(jīng)不安全了。”林晚指著墻根的裂縫,“雨季很容易塌。”
“塌不了!”老太太把水盆往門墩上一放,聲音陡然拔高,“住了三代人都沒塌,你們一來就說塌?我看你們是想拆了蓋樓掙錢!”
爭吵聲引來了鄰居,很快就圍了一圈人。七嘴八舌的指責像潮水涌過來——“就是,我們住得好好的”“年輕人懂什么老規(guī)矩”“別是收了開發(fā)商的好處”。林晚攥緊了手機,指節(jié)泛白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她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,也是這樣一群人圍在她家門前,父母站在中間爭吵,父親紅著眼說“這房子是祖宗留下來的”,母親哭著喊“不拆我們怎么供你上重點中學(xué)”。她縮在門后,看著墻上的全家福被震得晃了晃,玻璃相框的邊角磕在墻上,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。
“吵什么呢?”
清亮的女聲再次響起,像一陣風(fēng)驅(qū)散了嘈雜。林晚抬頭,看見蘇漾抱著畫筒站在人群外,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肩上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“張奶奶,您這水盆再不放好,一會兒該絆倒人了。”蘇漾走上前,自然地接過老太太手里的盆,“林設(shè)計師是來做調(diào)研的,不是來吵架的。”
老太太哼了一聲,卻沒再說話。周圍的鄰居見是蘇漾,也漸漸散了,嘴里嘟囔著“小漾你可得幫我們盯著點”。
“麻煩你了?!绷滞淼吐曊f,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松動。
蘇漾把水盆放進門內(nèi),轉(zhuǎn)過身時,手里多了一把鑰匙?!?7號的鑰匙,張奶奶托我保管的。想進去看看嗎?”她晃了晃鑰匙,金屬碰撞聲清脆。
林晚愣了一下:“你不怕我找出更多‘該拆’的理由?”
“該拆的理由,圖紙上都寫著呢。”蘇漾笑著推開虛掩的門,“但有些東西,圖紙上寫不了。”
門軸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聲響,像一聲悠長的嘆息。屋里很暗,彌漫著潮濕的木頭味。蘇漾打開手機手電筒,光束掃過布滿灰塵的地面,照亮墻上掛著的舊照片——穿著旗袍的女子站在電報機前,背景是這棟小樓的正面,牌匾上的“電報局”三個字清晰可見。
“這是1946年的照片,拍照片的是張奶奶的姑姑,當年是這里的電報員?!碧K漾的聲音放輕了,“她說那時候全城的消息都從這屋子里發(fā)出去,打仗的時候,整夜都能聽見發(fā)報機的‘滴滴’聲,像心跳。”
林晚的目光落在墻角的一個鐵架子上,上面放著一臺銹跡斑斑的機器,按鍵上的字母已經(jīng)模糊。“這是……”
“莫爾斯電碼發(fā)報機。”蘇漾走過去,輕輕拂去上面的灰,“張奶奶說,這機器救過她爸爸的命。當年他在前線打仗,家里收到‘平安’的電報,就是從這臺機器上發(fā)出去的?!?/p>
林晚的指尖輕輕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外殼,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,家里的五斗柜上也放著一個舊物件——父親的老式相機,據(jù)說是爺爺留下的,鏡頭上刻著細密的花紋。她總喜歡偷偷拿出來擺弄,父親從不罵她,只是蹲在旁邊,教她怎么調(diào)焦距。后來搬家時,那相機不知丟在了哪里。
“結(jié)構(gòu)安全是底線,這一點我不能讓步。”林晚收回手,聲音有些干澀,“但……我會申請做詳細的結(jié)構(gòu)檢測,看看能不能修復(fù)。”
蘇漾的眼睛亮了一下,像有星光落進去:“真的?”
“前提是檢測結(jié)果允許。”林晚補充道,語氣依舊保持著專業(yè)的克制,“而且修復(fù)成本可能很高,開發(fā)商那邊……”
“成本的事,我們可以想辦法。”蘇漾打斷她,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,“巷子里有做工程的老匠人,他們說老房子的骨頭還沒壞透,只是皮肉松了。只要肯用心,能修好?!?/p>
她說話時,手電筒的光束恰好落在林晚的臉上,照亮她睫毛上的一點灰塵。蘇漾下意識地抬手,想幫她拂掉,指尖快要觸到時,又猛地頓住,轉(zhuǎn)而指向屋頂:“你看上面的梁,是榫卯結(jié)構(gòu),沒用到一顆釘子,百年了都沒變形。這種手藝,拆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。”
林晚順著她的指尖看去,昏暗的光線下,橫梁的接口處嚴絲合縫,像天然長成的那樣。她突然想起大學(xué)時的古建筑課,教授說過“榫卯是木頭的語言,能聽懂的人,才配和老房子對話”。那時候她只覺得是文人的矯情,此刻站在這棟老樓里,卻莫名讀懂了那道接口里藏著的倔強。
“我會盡快安排檢測。”林晚轉(zhuǎn)身往外走,腳步落在地板上,發(fā)出沉悶的回響。
蘇漾跟在她身后,突然問:“林設(shè)計師小時候,是不是住過這附近?”
林晚的腳步頓住了。
“剛才張奶奶說,你長得像以前住在15號的林家丫頭。”蘇漾的聲音很輕,“她說那丫頭小時候總在巷口的槐樹下畫畫,畫得可像了?!?/p>
15號。
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,猛地打開了林晚塵封的記憶。她想起那棵老槐樹,想起樹下的石桌,想起自己趴在石桌上,用蠟筆涂畫父親相機里的風(fēng)景。有一次下雨,她把畫稿藏在樹洞里,后來忘了取,再去找時,只看見一團被雨水泡爛的紙漿。
“認錯人了。”林晚的聲音有些發(fā)緊,快步走出了37號。
外面的天色已經(jīng)全黑了,巷子里的路燈亮了起來,昏黃的光線下,青石板上的裂痕像一張細密的網(wǎng)。蘇漾追出來,站在她身后:“林晚?!?/p>
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沒有“設(shè)計師”的前綴,帶著點試探的溫柔。
林晚轉(zhuǎn)過身,看見蘇漾手里拿著一張畫,是剛才在會議室里展示的那張紫藤花天井?!八徒o你?!碧K漾把畫遞過來,“就算最后要拆,也留個念想?!?/p>
畫紙帶著蘇漾指尖的溫度,粗糙的宣紙背面,似乎還能聞到顏料的清香。林晚接過畫,指尖不小心碰到蘇漾的手,兩人都像觸電般縮回了手。
“謝謝?!绷滞戆旬嬚酆?,放進包里。
“檢測的時候,能告訴我一聲嗎?”蘇漾看著她,眼睛在路燈下亮晶晶的,“我想陪著?!?/p>
林晚猶豫了一下,點了點頭。
蘇漾笑了,像突然綻開的花:“那我先回去了,畫室還沒關(guān)門呢?!彼D(zhuǎn)身往巷尾走,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,腳步聲漸漸遠了,留下一串輕快的回響。
林晚站在原地,手里攥著那張畫。晚風(fēng)吹過,帶著老槐樹的清香,她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味道和記憶里父親相機包上的味道,有幾分相似。
她拿出手機,給結(jié)構(gòu)檢測組發(fā)了條消息:“明天安排37號的檢測,越詳細越好?!?/p>
發(fā)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,巷尾傳來蘇漾的笑聲,混著畫室里傳出的音樂聲,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,在她心里漾開圈圈漣漪。
林晚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畫,又抬頭望向巷尾那盞亮著暖光的窗戶,突然覺得,這次歸鄉(xiāng)的風(fēng),似乎比她想象中更暖一些。而腳下的青石板,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里,好像藏著比圖紙更復(fù)雜的故事。
她慢慢往巷口走,高跟鞋的“篤篤”聲,第一次不再顯得那么突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