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歲那年,李長明爬了三天三夜來到雪松哨所。新兵墜崖,
他冒死相救落下終身病根;上級調(diào)令,他撕碎文件選擇繼續(xù)留守。父親病逝,
他面朝故鄉(xiāng)磕了三個響頭;徒弟退伍,他把珍藏的毛線全織進對方手套。暴雪封山第三十天,
電臺終于傳來聲音:“老李,可以撤了。
”白發(fā)蒼蒼的李長明摸著界碑搖頭:“七號碑認得我,我也……認得它。
”后來戰(zhàn)士們巡邏時總能看到,晨光里有個冰雕般的老人靜靜倚著界碑。
墓碑上刻著:“這里睡著李長明,他站著時是中國的一座界碑,躺下是中國的一條山脈。
”刀子一樣的風(fēng),裹挾著粗礪的雪粒子,沒日沒夜地刮。
它們瘋狂地撲打在哨所低矮的石墻上,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嘶嘶聲,
又沿著狹窄的窗縫死命地鉆進來,哨所里僅存的那點可憐的熱氣,被無情地一點點攫走。
爐膛里的牛糞火掙扎著,發(fā)出微弱暗紅的光暈,卻驅(qū)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新兵王闖蜷在爐子邊那張吱呀作響的行軍床上,把自己裹在厚重的老羊皮軍大衣里,
像只瑟瑟發(fā)抖的雛鳥。他年輕的臉龐凍得發(fā)青,嘴唇干裂起皮,
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氣里拖出長長的白霧。
他眼巴巴地望著爐子上那個熏得黢黑的舊鋁壺,壺嘴正吝嗇地冒著最后一縷細弱的熱氣。
“排長……”他的聲音嘶啞,帶著掩飾不住的渴望,眼睛幾乎黏在了那壺上。
李長明坐在他對面一張磨損嚴重的木凳上,背脊習(xí)慣性地挺得筆直,
像哨所外那幾棵與風(fēng)雪搏斗了不知多少年的雪松。他正就著馬燈昏暗跳動的光,
笨拙而專注地修補著一件磨得發(fā)亮、肘部已露出線頭的舊軍裝。聽見聲音,他抬起頭,
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溝壑初顯的額頭和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。他放下針線,沒說話,
只是默默提起那壺,將里面僅剩的小半壺?zé)崴?/p>
咕咚咕咚全倒進了王闖那個坑坑洼洼的搪瓷缸里。滾燙的水汽瞬間升騰起來,
模糊了王闖年輕而愕然的臉?!芭砰L!
這…您……”王闖捧著突然變得沉甸甸、暖烘烘的缸子,一時語塞?!俺脽?,喝了。
”李長明的聲音不高,帶著一種被高原風(fēng)霜長期磨礪后的沙啞,卻不容置疑。
他拿起自己那個邊緣磕出了幾個小缺口的舊缸子,從墻角的布袋里摸出半個凍得梆硬的馕餅。
他低下頭,用那口依然堅固的牙齒,咯吱咯吱地啃下一小塊,含在嘴里,
用體溫和唾液艱難地把它一點點濡濕、軟化,再慢慢地咀嚼、咽下。動作機械而安靜,
仿佛這是世上最平常的事。窗外,風(fēng)的咆哮陡然拔高了一個音階,
如同無數(shù)野狼在曠野中凄厲地長嗥,哨所那扇單薄的木門被猛地撼動,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。
王闖捧著熱水缸子的手猛地一抖,滾燙的水濺出幾滴落在破舊的氈墊上,瞬間消失無蹤。
他下意識地朝門口望去,臉上血色褪盡,只剩下恐懼的青白?!芭??”李長明停下了咀嚼,
目光銳利地掃過王闖的臉?!皼]…沒有!”王闖挺直了腰背,
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就是這風(fēng),跟要吃人似的……”李長明沒再追問,
他放下馕餅,仔細地卷起剛才縫補的衣服,動作一絲不茍。
他把卷好的衣服塞進自己床頭的木箱里,站起身,走到墻邊,取下掛在那里的半自動步槍。
冰冷的金屬槍身觸手生寒。他熟練地拉動槍栓,檢查彈匣,
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千錘百煉后的精準和沉穩(wěn)。檢查完畢,他把槍重新掛回原位,
然后拿起靠在墻角的軍用望遠鏡,走向那扇被風(fēng)雪拍打得砰砰作響的木門?!芭砰L?
”王闖下意識地也跟著站起來?!拔胰タ纯雌咛柋?。”李長明拉開門栓。門剛推開一道縫,
狂暴的風(fēng)雪便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白色巨獸,咆哮著猛撲進來,
瞬間卷走了哨所內(nèi)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點點暖意。刺骨的寒氣如同冰錐,
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膚上。李長明魁梧的身影被風(fēng)雪吞沒,他反手用力帶上了門。哨所外,
是真正的冰封煉獄。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,能見度不足十米。
狂風(fēng)卷起的雪浪如同凝固的白色巨潮,一波接一波地砸向大地,砸向哨所,
砸向那個屹立在山脊上的孤獨身影。李長明微微佝僂著背,像一塊深深楔入凍土的巖石,
一步一步,逆著風(fēng)刀艱難地向上跋涉。每一步下去,積雪都深及小腿,
拔出腳時帶起的雪粉立刻被風(fēng)卷走。他身上的舊軍大衣早已被雪水浸透,凍得硬邦邦的,
每一次與身體的摩擦都帶來刺骨的疼痛。他瞇著眼,濃密霜結(jié)的眉毛下,
目光穿透狂舞的雪幕,死死鎖定著前方那個模糊的、深灰色的輪廓——界碑。終于,
他走到了那塊冰冷的花崗巖界碑前。界碑頂部覆蓋著厚厚的雪帽,
碑身上也凝結(jié)著厚厚的冰甲,只有面向祖國的那一面,在無數(shù)次手掌的摩挲下,
還依稀保留著深沉的石色。李長明伸出手,那是一只怎樣的手??!關(guān)節(jié)粗大變形,皮膚皸裂,
布滿凍瘡愈合后留下的紫紅色疤痕和深深淺淺的裂口。他毫不在意那刺骨的冰冷,
用掌心在界碑粗糙的表面,從左至右,從上到下,緩慢而有力地撫摸過去。
指尖掠過那深刻在石頭里的“中國”二字,
以及下方那個代表著序列的、同樣被無數(shù)次描摹過的“7”。每一次觸摸,
都像是在確認一個永恒的誓言,一個無聲的對話。冰冷的石頭仿佛也回應(yīng)著他掌心的溫度。
確認界碑安然無恙,他習(xí)慣性地舉起望遠鏡,向遠方瞭望。鏡片里只有翻騰攪動的白,
混沌一片,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。就在他準備放下望遠鏡時,
目光掃過哨所下方那片陡峭的、被冰雪覆蓋的亂石坡——那是他們?nèi)粘Q策壍囊粭l險徑。
風(fēng)雪肆虐的混沌里,望遠鏡的視野邊緣,一個微小的、不斷翻滾下墜的黑點,
猛地攫住了李長明的心臟!“王闖——!”一聲嘶吼穿透風(fēng)墻,帶著撕裂般的驚怒。
望遠鏡脫手掉落,砸進厚厚的雪里。李長明沒有絲毫猶豫,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,
猛地向下?lián)淙ィ∷麕缀跏沁B滾帶爬,手腳并用地在陡峭的冰坡上向下滑墜、沖刺,不顧一切!
碎石和冰棱刮擦著他的手臂、臉頰,留下道道血痕,瞬間又被低溫凍結(jié)。
墜落的黑影越來越清晰,正是王闖!他顯然是在去哨所后簡易廁所的路上,
被這突如其來的、裹挾著冰粒的超級陣風(fēng)直接掀下了陡坡。此刻他正徒勞地揮舞著手臂,
在覆蓋著厚厚雪殼的亂石坡上翻滾,發(fā)出驚恐短促的喊叫,聲音立刻被狂風(fēng)撕碎。
李長明目眥欲裂,腎上腺素瘋狂飆升,壓榨著身體里每一絲力氣。他像一頭撲向獵物的雪豹,
瞅準王闖翻滾軌跡下方一塊稍微平緩點的凹地,猛地加速沖刺,斜刺里狠狠撞了過去!“砰!
”沉悶的撞擊聲被風(fēng)聲吞沒。李長明用自己的身體充當(dāng)了肉墊,
巨大的沖力讓他和王闖抱在一起,在雪地上又滑出去好幾米才堪堪停住。
尖銳的巖石棱角重重地頂在李長明的后腰,劇痛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,他眼前一黑,
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味。“排…排長!”王闖驚魂未定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他掙扎著想爬起來,卻被李長明死死按住。“別…別動!”李長明咬著牙,
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,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腰背撕裂般的劇痛。他急促地喘息著,
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和肺葉。他強撐著坐起,
飛快地解開腰間那根結(jié)實的攀登繩索——這是哨所必備的救命索。
他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,哆嗦著,卻異常熟練地將繩索的一端牢牢系在王闖的腰上,
打了一個異常牢固的“漁人結(jié)”。另一端,則緊緊地纏繞在自己凍得麻木的左臂上。
“聽好…咳…”李長明劇烈地咳嗽起來,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弓起了背,牽扯著腰背的傷處,
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,瞬間又凝成冰珠。他喘了幾口粗氣,壓下喉頭的腥甜,
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,“我…我推你上去…抓住繩子…往上爬!別往下看!
聽見沒有!”“排長!那你…”王闖看著李長明因劇痛和窒息而扭曲的臉,
眼淚瞬間涌了出來,混合著臉上的雪水?!吧購U話!這是命令!”李長明猛地低吼,
眼中迸射出不容抗拒的威嚴。他不再看王闖,用盡全身力氣,頂著王闖的腳,
將他向陡坡上方推去。同時,他那條纏繞著繩索的左臂,肌肉虬結(jié)賁張,死死地繃緊,
如同絞盤般提供著向上的牽引!王闖在恐懼和排長決絕的命令下爆發(fā)出求生的本能,
他手腳并用,指甲摳進冰冷的凍土和巖石縫隙里,
每一次向上挪動都伴隨著繩索的劇烈晃動和李長明手臂、腰背承受的巨大拉力。
風(fēng)雪狂暴地抽打著他,好幾次他都感覺自己要被吹飛,但腰間的繩索和下方那磐石般的力量,
是他唯一的支點。李長明的世界只剩下手臂上那根繃緊到極限、深深勒入皮肉的繩索,
以及腰背處那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的劇痛。每一次用力推頂,每一次手臂的拉扯,
都像有燒紅的烙鐵在燙灼他的內(nèi)臟。他死死地咬住下唇,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彌漫,
額頭的青筋因極致的痛苦和用力而暴凸跳動。他的臉憋成了駭人的紫紅色,
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(fēng)箱般沉重的哮鳴,冰冷的空氣像無數(shù)細小的冰針,
狠狠扎進他火燒火燎的肺葉深處。汗水浸透了他的內(nèi)衣,又在低溫下迅速變得冰涼刺骨,
與傷處的灼痛交織成地獄般的酷刑。時間在狂風(fēng)的嘶吼和極致的痛苦中變得無比漫長。
每一秒都是煎熬。終于,王闖的手扒住了坡頂一塊凸起的巖石!他奮力一撐,
連滾帶爬地翻了上去,癱倒在相對安全的坡頂雪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,
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讓他渾身癱軟。繩索猛地一松。坡下,
李長明緊繃的意志力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柱。他眼前徹底一黑,
緊繃的身體驟然失去所有力量,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
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,濺起一片雪沫?!芭砰L——!??!”王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,
終于撕裂了風(fēng)雪的屏障。爐火舔舐著黝黑的爐壁,發(fā)出噼啪的輕響。
哨所里彌漫著一股濃重草藥和消毒水混合的、令人窒息的氣味。李長明躺在行軍床上,
蓋著厚厚的棉被和羊皮襖,臉色依舊蒼白如紙,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,
帶著沉重的、拉風(fēng)箱般的雜音,在寂靜的哨所里格外刺耳。他腰背處纏著厚厚的繃帶,
固定著幾塊臨時找來的、打磨光滑的木板。王闖守在床邊,眼睛紅腫得像桃子,
手里端著一碗剛熬好的、黑乎乎的草藥汁,小心翼翼地吹著氣。角落里,
堆著幾袋剛剛由山下巡邏隊艱難送上來的補給品。門簾被掀開,
指導(dǎo)員老趙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,摘下掛滿冰霜的皮帽子,用力搓了搓凍僵的臉。
他走到床邊,看著李長明憔悴的樣子,眉頭擰成了疙瘩?!袄侠?,感覺咋樣?
”老趙的聲音低沉而凝重。李長明費力地睜開眼,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,
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:“死…死不了。就是這破鑼嗓子…咳咳…和這腰,
怕是要跟我…較勁一輩子了。”“唉!”老趙重重嘆了口氣,在床邊的木凳上坐下,
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,信封被體溫捂得溫?zé)?。他猶豫了一下,
還是遞了過去:“團部的命令…還有一封,家里的信。
”李長明的目光落在那個牛皮紙信封上,信封下方印著部隊的紅色番號,顯得格外正式。
他伸出枯瘦的手,接過信封,指尖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。他沒有先拆命令,
而是用指甲費力地挑開了那封家信的封口。信紙展開,是妻子娟秀卻帶著疲憊的字跡。
李長明默默地讀著,昏黃的馬燈燈光落在他臉上,照出那溝壑縱橫的皺紋里深藏的痛楚。
他握著信紙的手越攥越緊,指節(jié)泛白,青筋畢露。信中提到,
他的老父親在兩個月前已經(jīng)走了,走的時候一直念著他的小名,
最后也沒能等到他回去看一眼……而妻子在信的最后,幾乎是哀求地寫道:“長明,
爹走時一直念著你…家里實在撐不住了…娃兒上學(xué),
娘又病倒…你能…能想想辦法回來一趟嗎?哪怕就幾天……”信紙的末尾,
似乎被水漬暈染開了一小片模糊的墨跡。良久,李長明深深吸了一口氣,
那氣息在胸腔里艱難地滾動,帶著沉重的哮鳴。他緩緩抬起頭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
只有那雙眼窩深陷的眼睛里,布滿了蛛網(wǎng)般的血絲,像兩口干涸龜裂的深潭。
他將家信仔細地折好,塞回信封,緊緊攥在手里。然后,
他拿起那個印著紅色番號的命令信封,撕開封口,抽出里面的文件。雪白的紙張上,
打印著清晰而冰冷的鉛字。他一行行地看下去,
目光最終停留在“鑒于李長明同志身體狀況…現(xiàn)調(diào)離雪松哨所,
至山下團部后勤處任職…”這幾行字上?;椟S的燈光下,那幾行字像是帶著刺,
扎得他眼睛生疼?!袄侠?,
團里考慮你的傷…還有家里的情況…”老趙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勸慰,
“后勤處工作輕松點,離家也近些…你看……”李長明沒有回答。他捏著那張調(diào)令,
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出輕微的咔吧聲。他盯著那幾行字,看了很久很久,
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骨頭里。哨所里只剩下爐火的噼啪聲和他沉重艱難的呼吸聲。忽然,
他動了。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,異常穩(wěn)定地捏住了調(diào)令紙的兩端。
“嘶啦——”紙張被干凈利落地撕成兩半。“嘶啦…嘶啦…”兩半變成了四半,
四半變成了更小的碎片。他面無表情,動作機械而堅決,
仿佛在撕碎的不是一張決定他命運的調(diào)令,而是一張無用的廢紙。碎片如同白色的雪片,
紛紛揚揚地落在他蓋著的被子上,落在地上?!袄侠?!你…”老趙猛地站起身,
一臉震驚和痛惜?!翱瓤取取眲×业目人源驍嗔死馅w的話,
李長明咳得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,臉上涌起病態(tài)的潮紅。王闖趕緊放下藥碗,
用力拍著他的背。好一會兒,咳嗽才平息下去,他喘著粗氣,額頭上全是冷汗。他抬起手,
用袖子胡亂擦去嘴角咳出的唾沫星子,然后,那只手緩緩抬起,指向窗外風(fēng)雪呼嘯的方向,
指向那被夜幕籠罩的山脊線?!捌咛柋彼穆曇羲粏〉萌缤畦專?/p>
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肺腔里擠出來,帶著鐵銹般的血氣,卻又沉重得如同那塊界碑本身,
“它認得我…我…我也認得它…”他艱難地側(cè)過頭,目光越過老趙,
落在墻角那個不起眼的木箱上。箱蓋沒有關(guān)嚴,
露出里面一角鮮艷的紅色——那是妻子幾年前寄來的毛線,他一直沒舍得用,
想攢夠了給她和女兒各織一件毛衣。他盯著那抹紅色,眼神復(fù)雜得難以言喻,有刻骨的思念,
有深沉的愧疚,最終都沉淀為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。“家里…對不住…”他低低地說了一句,
聲音輕得幾乎被爐火聲淹沒。然后,他猛地掀開身上的被子,不顧王闖和老趙的驚呼阻攔,
掙扎著就要下床。“排長!你干什么!不能動??!”王闖死死按住他。李長明掙開王闖的手,
那枯瘦的手臂此刻卻爆發(fā)出驚人的力量。他扶著床沿,咬著牙,
忍著腰背和胸腔撕裂般的劇痛,一步一挪,極其艱難地挪到門口。
他推開試圖攙扶的老趙和王闖,深吸一口氣,猛地拉開了哨所的門!
狂暴的、裹挾著雪粒的寒風(fēng)如同冰冷的巨浪,瞬間灌滿了整個哨所,吹得爐火瘋狂搖曳,
幾乎熄滅。馬燈的光在狂風(fēng)中劇烈地顫抖。門外,是沉沉的夜色和肆虐的暴風(fēng)雪,
天地一片混沌。哨所微弱的燈光只能照亮門前一小片飛雪狂舞的區(qū)域。遠處,故鄉(xiāng)的方向,
隱匿在無邊的黑暗與風(fēng)雪之后,遙不可及。李長明扶著冰冷的門框,
挺直了他那傷痕累累、痛楚不堪的脊梁。他面朝著南方,
朝著那片他只能在夢里回去的土地的方向,撲通一聲,雙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門檻上!
額頭,帶著全身的力量和無法言說的悲愴,狠狠地磕了下去!咚!悶響叩擊著凍土,
也叩擊在老趙和王闖的心上。咚!第二下,更重。額角瞬間見了紅,
一絲鮮血混著雪水蜿蜒流下。咚!第三下,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
仿佛要將所有的虧欠、所有的愧疚、所有的思念,都傾注在這沉重的一叩之中。
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,差點栽倒。風(fēng)雪無情地灌入,抽打著他單薄的病號服,
吹亂了他花白而凌亂的頭發(fā)。他跪在那里,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門檻,久久沒有抬起。
寬闊而佝僂的肩膀在寒風(fēng)中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,
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戍邊人無法歸家的、撕心裂肺的痛楚。王闖死死咬著嘴唇,眼淚洶涌而出,
混著冷風(fēng)凍在臉上。老趙別過臉去,這個鋼鐵般的漢子,眼圈也瞬間紅了,
喉結(jié)劇烈地滾動著。風(fēng)雪依舊,哨所的燈光在無邊的黑暗中,微弱地,卻異常執(zhí)拗地亮著。
時光如同帕米爾高原上永不停歇的風(fēng),裹挾著冰雪,一年又一年地刮過哨所斑駁的石墻。
窗欞上的冰花凍結(jié)又融化,循環(huán)往復(fù),無聲地記錄著季節(jié)的輪轉(zhuǎn)。李長明額頭的皺紋更深了,
像刀刻斧鑿一般。頭發(fā)早已由花白變成了徹底的銀白,在高原強烈的紫外線下顯得有些枯槁。
當(dāng)年救王闖時落下的病根,如同附骨之疽,讓他的腰背常年佝僂著,每一次變天都疼得鉆心,
呼吸也總是帶著那惱人的、如同破舊風(fēng)箱般的沉重雜音。唯有那雙眼睛,
在望向七號界碑的方向時,依舊沉靜而銳利,如同鷹隼。他早已不再是排長,
新兵們尊敬地叫他“老排長”,或者更親昵的“老爹”。哨所的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,
不變的,是他依舊固執(zhí)地守著這里,守著那塊界碑。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塊石頭,
每一條巡邏小徑上可能出現(xiàn)的暗冰,甚至每一陣風(fēng)帶來的不同氣息。又一個寒風(fēng)凜冽的清晨,
李長明裹緊了他那件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、打滿了補丁的老羊皮軍大衣,像往常一樣,
準備出門去巡七號碑。剛走到門口,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去路?!袄吓砰L!
”聲音洪亮有力,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。是新來的班長,張志剛,
一個濃眉大眼、像小牛犢一樣壯實的小伙子。他手里捧著一雙嶄新的、厚實的翻毛皮軍靴,
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,“您看這!團里剛發(fā)下來的新裝備!保暖防滑,倍兒棒!
您那雙鞋都磨得不成樣子了,快換上這個!巡邏穩(wěn)當(dāng)!
”張志剛不由分說地把新靴子往李長明懷里塞。
李長明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鞋——鞋面被無數(shù)次修補過,針腳粗大歪斜,鞋底幾乎磨平,
后跟處用粗糙的鐵絲和皮繩勉強固定著。這是他的“老伙計”了。他伸出手,
粗糙的手指在新靴子柔軟厚實的翻毛上輕輕摩挲了一下,那溫暖的觸感讓他有些恍惚。隨即,
他抬起頭,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,卻堅定地把新靴子推了回去。
“不用,”他的聲音依舊沙啞,帶著常年被風(fēng)嗆出的那種粗糲感,“新的…留給娃娃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