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。
我借口打豬草,又去了后山。
這次,走得深了些。
想碰碰運氣,找點更值錢的。
在一處向陽的山坡,發(fā)現(xiàn)了幾株葉片肥厚、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。
丹參!
好東西!
活血調(diào)經(jīng),祛瘀止痛。
價格比普通藥材貴不少。
我心中一喜,拿出小鏟子,小心地挖掘。
剛挖出一株。
忽然!
旁邊的草叢里,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!
“哎喲…哎喲…”
我嚇了一跳。
握緊鏟子,警惕地看過去。
只見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太太,蜷縮在草叢里,臉色慘白,滿頭大汗,手死死按著右下腹。
“大娘?您怎么了?”我放下鏟子,走過去。
“疼…肚子…疼死了…”老太太聲音虛弱,嘴唇都在哆嗦。
我蹲下身。
看她按的位置。
右下腹。
麥氏點壓痛?
闌尾炎?
“您試著動動腿,蜷起來?!蔽艺f。
老太太艱難地蜷縮了一下。
“啊——!”她發(fā)出一聲慘叫。
反跳痛!
十有八九是急性闌尾炎!
這病拖不得!
會出人命的!
“大娘!您家在哪?我背您下山!”我有點急。
“在…在山下…紅旗公社…”老太太疼得話都說不利索,“我…我是來找…找孫子的…他…他在民兵營…”
民兵營?
周時凜?
我腦子里閃過那張冷硬的臉。
顧不了那么多了!
“您忍著點!”我咬咬牙,把老太太扶起來。
她個子不高,但很沉。
我背著她,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走。
山路難行。
老太太在我背上痛苦地呻吟。
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不知道是累的,還是嚇的。
好不容易挪到山下。
直奔公社的民兵訓(xùn)練營。
就在公社大院旁邊。
一個不大的院子。
門口有站崗的。
“同志!幫幫忙!這位大娘病了!很嚴重!找周時凜教官!”我氣喘吁吁地喊。
站崗的小戰(zhàn)士認識周時凜,一看老太太,臉色變了。
“周教官!周教官!您快出來!您奶奶來了!出事了!”
很快。
一道綠色的身影旋風(fēng)般沖了出來!
正是周時凜!
他看到我背上的老太太,臉色瞬間變了!
“奶奶!”他沖過來,小心地把老太太從我背上接過去。
“時凜…疼…肚子疼…”老太太抓著孫子的手,眼淚都出來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周時凜抱著奶奶,銳利的目光射向我。
“可能是急性闌尾炎!得趕緊送醫(yī)院!”我喘著粗氣,快速說道,“我是在后山發(fā)現(xiàn)她的!位置在右下腹,壓痛反跳痛明顯!”
周時凜眼神一凝。
他顯然懂點急救知識。
“小張!備車!去縣醫(yī)院!”他朝里面吼了一聲。
然后抱著奶奶,大步流星地往外走。
公社唯一的一輛破舊吉普車開了過來。
周時凜抱著奶奶坐進后座。
他看了我一眼。
我身上沾滿了泥土和汗?jié)n,狼狽不堪。
“你也上車?!彼Z氣不容置疑。
“我…”
“你懂點醫(yī),路上照應(yīng)著點!”他打斷我。
吉普車一路顛簸,沖向縣城。
老太太疼得直哼哼。
周時凜緊緊抱著她,臉色緊繃。
我坐在旁邊,只能時不時幫老太太擦擦汗。
心里也著急。
急性闌尾炎,一旦穿孔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好在路程不算太遠。
到了縣醫(yī)院。
急診。
醫(yī)生一檢查,立刻確診:“急性闌尾炎!馬上準備手術(shù)!”
周時凜二話不說,簽字,繳費。
動作干脆利落。
老太太被推進了手術(shù)室。
走廊里。
只剩下我和周時凜。
氣氛有點尷尬。
我身上還沾著泥,頭發(fā)也亂了。
他軍裝筆挺,但眉頭緊鎖,靠在墻上。
“今天,謝謝你?!彼_口,聲音低沉,帶著疲憊。
“不用謝,碰巧遇到了?!蔽倚÷曊f。
“你懂醫(yī)?”他看向我,眼神探究。
“懂一點…草藥?!蔽液?。
“在山上挖藥?”他問。
我心里一緊。
“嗯…打豬草,順便…認點草藥?!蔽业拖骂^。
他沒再追問。
沉默了一會兒。
“我叫周時凜?!彼f。
“我知道。溫冷香?!蔽一卮?。
“上次在鴿子市,”他忽然話鋒一轉(zhuǎn),“你膽子不小。”
我猛地抬頭!
心臟驟停!
他果然認出來了!
也知道了!
他看著我瞬間煞白的臉。
“別緊張?!彼Z氣平靜,“我不是稽查隊的人。那天只是路過。”
我攥緊了衣角。
手心冰涼。
“你奶奶她…”
“她沒事,就是閑不住,非要來公社看我?!敝軙r凜揉了揉眉心,“沒想到自己跑上山去了?!?/p>
“哦…”
又是一陣沉默。
手術(shù)室的門開了。
醫(yī)生走出來:“手術(shù)很順利,病人沒事了。觀察兩天就能出院?!?/p>
周時凜緊繃的肩膀,終于松了下來。
他長長舒了口氣。
“謝謝醫(yī)生?!?/p>
老太太被推出來,還在麻醉中,昏睡著。
周時凜跟著去了病房。
我站在走廊里。
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過了一會兒。
周時凜走出來。
手里拿著幾張錢。
“今天多虧你了。”他把錢遞過來,“拿著。”
是兩張五塊的。
十塊錢!
我嚇了一跳,連忙擺手:“不用!真不用!我就是碰巧…”
“拿著?!彼Z氣很硬,帶著命令的口吻,“耽誤你工分,還有…謝禮?!?/p>
“真不用這么多…”我看著那十塊錢,像燙手山芋。
“讓你拿著就拿著!”他不由分說,把錢塞進我手里。
厚厚的一沓。
“還有,”他看著我的眼睛,“以后別去鴿子市了。風(fēng)頭緊。缺錢,跟我說?!?/p>
我愣住了。
抬頭看他。
他眼神很沉,很認真。
不像開玩笑。
“我…我回去了。”我攥著錢,心亂如麻。
“我讓人送你?!彼D(zhuǎn)身去叫小戰(zhàn)士。
“不用!我自己能回去!”我連忙拒絕。
幾乎是逃也似的,跑出了醫(yī)院。
攥著那十塊錢。
手心滾燙。
加上我藏的私房錢,有十五塊多了。
一筆真正的“巨款”。
可心里卻沉甸甸的。
周時凜…
他到底什么意思?
接下來的日子。
我更加小心。
去鴿子市的次數(shù)少了。
只在確認絕對安全時才去一趟。
大部分時間,都在山上轉(zhuǎn)悠。
挖藥,采藥。
炮制得更精細。
攢下的藥材,品相越來越好。
小金庫穩(wěn)步增長。
溫家還是老樣子。
王桂花依舊刻薄。
溫建國依舊自私。
溫小滿看我的眼神,越來越復(fù)雜,有嫉妒,有探究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。
自從周時凜來過一次后,她似乎覺得我“攀上了高枝”。
偶爾會跟我搭話。
“姐,那天周教官跟你說啥了?”
“姐,周教官在民兵營干啥的?官大不大?”
我都含糊過去。
懶得理她。
李秀娟依舊沉默,但看我的眼神,多了點擔憂。
她大概也察覺到我早出晚歸,神神秘秘。
但不敢問。
這天。
我剛把一批曬好的桔梗片收起來。
院門外傳來溫建國的聲音,帶著罕見的興奮。
“奶!爹!娘!好消息!天大的好消息!”
全家人都被驚動了。
“咋了建國?撿著錢了?”王桂花忙問。
“比撿錢還好!”溫建國紅光滿面,“農(nóng)機站的張師傅說了!他年底就要退休了!站里要從臨時工里提拔一個頂他的崗!轉(zhuǎn)正!”
“轉(zhuǎn)正?!”王桂花聲音都劈叉了,“吃商品糧?拿工資?有供應(yīng)本?”
“對!”溫建國激動地搓著手,“張師傅說了,我表現(xiàn)好,有希望!但…得打點打點!”
“打點?”王桂花臉上的喜色僵了一下,“打點誰?要多少錢?”
“站長,還有管人事的副站長?!睖亟▏鴫旱吐曇簦皬垘煾低傅琢?,至少得這個數(shù)!”
他伸出兩根手指。
“二十?”王桂花試探著問。
溫建國搖頭。
“二百?!”王桂花倒吸一口涼氣。
“兩百塊!少一分都不行!”溫建國斬釘截鐵,“奶!這可是鐵飯碗!一輩子的事!花兩百塊,值!”
堂屋里一片死寂。
兩百塊。
在這個年代,對一個農(nóng)村家庭來說,簡直是天文數(shù)字。
全家不吃不喝干幾年,也未必攢得下。
溫老實悶頭抽煙。
李秀娟臉色發(fā)白。
溫小滿也瞪大了眼。
王桂花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。
“兩百…兩百…”她喃喃著,眼神變幻不定。
最終,貪婪和對“鐵飯碗”的渴望,壓倒了心疼。
她一咬牙!
“湊!砸鍋賣鐵也得湊!”
她猛地看向我。
眼神像刀子。
“冷香!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你年紀也不小了!”王桂花語氣又快又急,“前村老劉家那傻兒子,托人來說親好幾回了!愿意出八十塊彩禮!我看這事能成!”
轟!
像一道炸雷劈在頭頂!
老劉家的傻兒子?
劉大壯?
二十好幾了,腦子不清楚,整天流著哈喇子,見人就傻笑!
王桂花竟然想把我賣給他?!
“奶!我不嫁!”我脫口而出,聲音發(fā)顫。
“由不得你!”王桂花一拍桌子,“八十塊!能解燃眉之急!建國轉(zhuǎn)正是大事!你個丫頭片子,能換八十塊,是你的福氣!”
“就是!”溫建國立刻幫腔,“冷香,為了哥的前程,你就犧牲點!那劉大壯家條件不錯,你過去餓不著!”
“姐,劉家是富戶呢!”溫小滿也假惺惺地勸,“嫁過去享福的!”
享福?
嫁給一個傻子叫享福?
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。
看著這一張張貪婪又無恥的嘴臉。
溫老實依舊悶頭抽煙,屁都不放一個。
李秀娟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么,被王桂花一眼瞪了回去。
“這事就這么定了!”王桂花一錘定音,“明天我就讓媒人去劉家回話!收彩禮!”
絕望。
像冰冷的河水,瞬間淹沒了我。
比上次落水還要冷。
這個家。
這個吃人的地方。
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!
“我不嫁!”我盯著王桂花,一字一句地說,“要嫁,讓溫小滿嫁!她不是想享福嗎?”
“你!”溫小滿尖叫起來,“你胡說什么!”
“反了你了!”王桂花抄起掃帚就沖過來,“我打死你個不孝的賠錢貨!”
我轉(zhuǎn)身就跑!
沖進我和溫小滿的房間!
砰地關(guān)上門!
用身體死死抵??!
“開門!死丫頭!你給我開門!”王桂花在外面瘋狂砸門,咒罵。
溫建國也在外面吼。
溫小滿尖聲哭罵。
門板被砸得砰砰響。
我背靠著門。
心臟狂跳。
臉上卻一片冰冷。
眼淚流不出來。
只有恨。
不能再等了。
今晚就走。
我飛快地掃視著這個破敗的房間。
目光落在炕角那個破木箱上。
那是原主唯一的“財產(chǎn)”。
我沖過去,掀開箱蓋。
里面是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。
我一把掀開衣服。
露出藏在最下面的一個小布包。
解開。
里面是我所有的積蓄。
賣藥攢的五塊八毛三分。
周時凜給的十塊。
一共十五塊八毛三分!
還有幾張零零碎碎的糧票。
我緊緊攥住這沓錢票。
這是我全部的希望。
門外,砸門聲和咒罵聲還在繼續(xù)。
“死丫頭!你以為躲屋里就沒事了?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出來!”
“冷香!聽話!開門!哥也是為了你好!”
“姐!你別犯倔了!奶生氣了!”
我充耳不聞。
飛快地把那幾件稍微厚實點的舊衣服卷起來。
用一塊破布包好。
錢和糧票,貼身藏在懷里最里面的口袋。
做完這一切。
我走到唯一的窗戶邊。
窗戶很小,用破塑料布蒙著。
我輕輕撕開一個角。
外面是后院。
豬圈和雞窩。
天已經(jīng)擦黑。
砸門聲停了。
大概是王桂花罵累了。
外面?zhèn)鱽硭龤夂艉舻穆曇簦骸梆I著她!看她還敢不敢硬氣!明天再收拾她!”
腳步聲漸漸遠去。
堂屋傳來吃飯的聲響。
沒人管我。
我耐心地等著。
等堂屋的燈滅了。
等所有房間都安靜下來。
只有豬偶爾的哼唧聲。
我輕輕搬開抵著門的破凳子。
把門拉開一條縫。
院子里漆黑一片。
靜悄悄的。
我像貓一樣溜出房門。
穿過院子。
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。
閃身出去。
輕輕帶上。
然后,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濃重的夜色里。
冷風(fēng)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。
但我心里卻像燒著一團火。
自由了!
我沿著白天踩好的小路,深一腳淺一腳地跑。
不敢走大路。
怕被追。
目標,公社。
只有那里,才有去縣城的車。
天蒙蒙亮?xí)r。
我終于看到了公社汽車站那破舊的牌子。
腿像灌了鉛。
嗓子眼冒著煙。
懷里的錢,硬硬地硌著皮膚。
車站里已經(jīng)有人了。
大多是趕早去縣城辦事的社員。
我縮在一個角落,低著頭,用破圍巾包住大半張臉。
買了最早一班去縣城的車票。
九分錢。
攥著小小的車票。
坐在冰冷的木頭長椅上。
心還在怦怦跳。
眼睛死死盯著進站口的方向。
生怕看到溫家人追來的身影。
直到司機吆喝著上車。
我擠上那輛破舊的、散發(fā)著濃重汽油味的大客車。
車子搖搖晃晃地啟動。
窗外的景物開始倒退。
榆樹大隊,越來越遠。
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。
長長地,長長地吐出一口氣。
終于…
離開了。
到了縣城。
陌生的街道,嘈雜的人聲。
我像一滴水,匯入了人流。
心里空落落的,又充滿了希望。
第一步,找個落腳的地方。
縣城邊上有不少農(nóng)民自己蓋的土坯房,租給進城做小買賣或者找活干的人。
便宜,但魚龍混雜。
我轉(zhuǎn)了大半天。
終于在一個靠近城郊、相對僻靜的巷子口,看到一張歪歪扭扭的紅紙。
“單間出租,月租三塊。”
我按著地址,找到那戶人家。
一個頭發(fā)花白、面容和善的老太太開的門。
“大娘,您這房子還租嗎?”
老太太上下打量我:“租。小姑娘,你一個人?”
“嗯?!蔽尹c頭,“就我自己?!?/p>
“進來看看吧?!崩咸岄_身。
房子很小。
就一間屋。
土炕,一張破桌子,一個小灶臺。
窗戶紙破了幾處。
但還算干凈。
“三塊錢一個月,水去外面井里打,柴火自己弄。”老太太說。
“行?!蔽姨统鋈龎K錢。
老太太收了錢,遞給我一把舊鑰匙。
“叫我吳大娘就行。有事到前面院子找我?!?/p>
“謝謝吳大娘?!?/p>
有了落腳點。
心定了一半。
接下來,是生存。
我手里還有十二塊多錢,幾張糧票。
能撐一段時間。
但坐吃山空不行。
得賺錢。
老本行。
藥材。
縣城也有黑市。
規(guī)模更大,也更隱蔽。
但風(fēng)險同樣高。
我觀察了幾天。
發(fā)現(xiàn)縣城東邊有個小小的中藥鋪子。
門臉很舊。
叫“回春堂”。
坐堂的是個須發(fā)皆白的老中醫(yī)。
生意很清淡。
這天。
我揣著一點自己炮制好的、品相上乘的丹參片。
走進了回春堂。
店里彌漫著一股熟悉的藥香。
老中醫(yī)戴著老花鏡,正在看一本泛黃的線裝書。
“老先生?!蔽逸p聲開口。
老中醫(yī)抬起頭,推了推眼鏡:“看???”
“不是,”我把一個小紙包放在柜臺上,“您看看這個,收嗎?”
老中醫(yī)疑惑地看了我一眼。
打開紙包。
里面是幾片暗紅色、切面有菊花紋的丹參片。
他拿起一片,仔細看了看,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。
眼神漸漸亮了。
“丫頭,這藥你炮制的?”他問。
“嗯?!蔽尹c頭。
“火候掌握得不錯。”老中醫(yī)點點頭,“曬得也干。是好東西。哪來的?”
“山里采的?!蔽依蠈嵳f。
老中醫(yī)又看了我?guī)籽邸?/p>
“想賣?”
“嗯?!?/p>
“行。”老中醫(yī)很干脆,“這種品相的丹參,我按一塊二一兩收。你有多少?”
一塊二一兩!
比鴿子市的老孫頭給的高多了!
“我…還有一些。”我按捺住激動,“過兩天給您送來?”
“成?!崩现嗅t(yī)點點頭,“我姓孫,孫濟仁。以后有好藥材,直接送我這來。只要品相好,價錢好說。”
“謝謝孫大夫!”
走出回春堂。
陽光照在身上。
暖洋洋的。
路子,通了。
有了穩(wěn)定的銷路。
我像上了發(fā)條。
每天天不亮就出門。
坐車到離縣城最近的山腳下。
一頭扎進山里。
采藥,采藥,還是采藥。
回來炮制,晾曬。
然后送到回春堂。
孫大夫話不多,但很公道。
給的價錢比黑市好,還安全。
我的小金庫,又慢慢鼓了起來。
除去房租和必要開銷,還能攢下一些。
日子雖然辛苦。
但自由。
踏實。
這天。
我剛從山里回來,背簍里裝著新挖的幾株黃芪。
走到租住的小巷口。
遠遠地,看到一個綠色的身影。
靠在巷子口的土墻上。
身姿挺拔。
是周時凜。
他怎么找到這兒的?
我心里一緊。
下意識想躲。
但他已經(jīng)看見我了。
直起身,朝我走了過來。
“溫冷香?!彼径ǎ粗?。
我背著沉甸甸的背簍,頭發(fā)被樹枝掛得有點亂,臉上還沾著泥。
有點狼狽。
“周教官。”我低聲應(yīng)道。
“你奶奶,”他開口,語氣平淡,“帶著你哥,去公社鬧了。說你偷了家里的錢跑出來,要公社派人抓你回去。”
果然。
王桂花不會善罷甘休。
“我沒偷錢?!蔽姨痤^,看著他。
“我知道?!敝軙r凜看著我,“我跟公社的人說了,讓他們別管?!?/p>
我一愣。
“為…為什么?”
“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。”他語氣沒什么起伏,“而且,你成年了。想去哪,是你的自由?!?/p>
我沒想到他會這么說。
心里有點復(fù)雜。
“那…謝謝?!?/p>
“不用?!彼抗鈷哌^我背上的簍子,“還在采藥?”
“嗯。”
“住在哪?”
我遲疑了一下,指了指巷子里:“租了間房?!?/p>
周時凜沉默了片刻。
“缺錢的話,可以跟我說?!?/p>
“不用了?!蔽伊⒖叹芙^,“我能養(yǎng)活自己?!?/p>
他似乎并不意外。
“行。”他點點頭,“自己小心點?!?/p>
說完,他轉(zhuǎn)身就走。
干脆利落。
走了幾步。
又停下。
沒回頭。
“我奶奶出院了。恢復(fù)得不錯。她一直念叨,想當面謝謝你?!?/p>
“哦…不用客氣?!蔽艺f。
他沒再說什么。
大步離開了。
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。
我松了口氣。
又有點說不出的感覺。
這個人…
真是讓人捉摸不透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。
深秋了。
山里的藥,沒那么好采了。
天氣也冷。
我琢磨著,不能光靠采藥。
得想別的路子。
這天去回春堂送藥。
孫大夫一邊稱藥,一邊嘆氣。
“唉,這天一冷,我這老寒腿又犯了,疼得晚上睡不著覺?!?/p>
我看了看他的腿。
“孫大夫,我有個土方子,您要不要試試?”
“哦?什么方子?”孫大夫來了興趣。
“用生姜、花椒、艾葉煮水泡腳,再加點紅花活血?!蔽艺f,“堅持泡,能緩解?!?/p>
“這方子…倒是對癥?!睂O大夫點點頭,“就是麻煩點?!?/p>
“不麻煩?!蔽医涌?,“我可以幫您配好藥包,您拿回去直接煮水泡就行?!?/p>
孫大夫眼睛一亮:“這主意好!丫頭,你會配?”
“嗯?!蔽尹c頭,“藥材您這都有。比例我懂?!?/p>
“行!”孫大夫一拍大腿,“那你給我配!配好了我拿回家試試!價錢好說!”
我立刻動手。
稱了足量的生姜干、花椒、艾絨、紅花。
按比例混合均勻。
用干凈的粗紗布,包成一個個拳頭大小的藥包。
十個藥包,整整齊齊。
“孫大夫,您先拿回去用。好用再說。”我把藥包遞給他。
“好!好!”孫大夫很高興,付了藥錢,還多給了五毛錢配藥包的手工費。
過了幾天。
我又去送藥。
孫大夫一見我,就眉開眼笑。
“丫頭!你那藥包神了!泡了幾天,這腿松快多了!晚上也能睡安穩(wěn)了!”
“管用就好?!蔽倚α?。
“好多老病號來抓藥,聽我說了,都想要這藥包呢!”孫大夫搓著手,“你看…能不能多做點?放我這代賣?賣的錢,咱倆分!”
我心里一動!
藥包!
這可比單純賣藥材附加值高多了!
成本低,操作簡單,效果直觀!
“行!”我一口答應(yīng),“孫大夫,您說個價?”
“一個藥包,成本加手工,算你兩毛。我賣五毛。賺的三毛,你兩毛,我一毛。怎么樣?”孫大夫很公道。
“成!”我毫不猶豫。
第一批。
我做了五十個藥包。
拿到回春堂。
孫大夫擺在了顯眼的位置。
還寫了張小紙條:“驅(qū)寒除濕,緩解老寒腿、關(guān)節(jié)痛?!?/p>
價格不貴,效果又是孫大夫親測有效的。
很快。
藥包就賣出去十幾個。
反響不錯。
回頭客越來越多。
“小溫??!再給我來十個藥包!我給我老伴也試試!”
“孫大夫,這藥包還有嗎?我娘用了說好!”
供不應(yīng)求。
我租的那間小屋,成了臨時的“加工廠”。
白天采藥,晚上炮制、配藥包。
忙得腳不沾地。
累,但充實。
數(shù)錢的時候,最開心。
除了驅(qū)寒的藥包。
我又根據(jù)常見的毛病,配了幾種。
針對風(fēng)寒感冒初期的“姜棗驅(qū)寒包”。
幫助消化的“山楂陳皮包”。
安神助眠的“酸棗仁夜交藤包”。
都放在回春堂代賣。
銷路越來越好。
孫大夫樂得合不攏嘴。
我的小金庫,像滾雪球一樣增長。
轉(zhuǎn)眼。
進了臘月。
年關(guān)將近。
城里有了些年味。
我也給自己添置了點東西。
一身厚實的新棉襖棉褲。
一雙翻毛的棉鞋。
還買了點肉和白面。
準備包頓餃子。
這天。
我正在小屋里和面。
外面?zhèn)鱽砬瞄T聲。
“誰???”
“是我,周時凜?!?/p>
我愣了一下。
擦擦手,打開門。
周時凜站在門外。
依舊是一身半舊的軍裝,外面罩了件軍大衣。
手里拎著一個網(wǎng)兜。
里面是兩包點心,還有…一條肥瘦相間的五花肉!
“周教官?”
“我奶奶讓我送來的?!彼丫W(wǎng)兜遞過來,“說是謝禮。”
“這…太貴重了…”我看著那條肉,起碼有兩三斤!
“拿著吧?!彼挥煞终f塞給我,“老太太念叨好幾次了,說天冷了,怕你一個人沒吃的。”
我心里一暖。
“替我謝謝奶奶?!?/p>
“嗯?!彼麘?yīng)了一聲,目光掃過我屋里。
案板上是揉好的面團。
盆里是剁好的白菜豬肉餡。
“包餃子?”他問。
“嗯?!蔽矣悬c不好意思,“剛弄好?!?/p>
“正好。”他忽然說,“我還沒吃飯。”
我:“……”
他看著我,眼神坦蕩,一點沒有蹭飯的尷尬。
“要不…一起吃點?”我試探著問。
“行?!彼卮鸬蔑w快,直接走了進來。
反客為主。
我只好加了點面粉,重新和面。
他在小小的屋子里站著,有點局促。
“你坐炕上吧。”我說。
他依言坐下。
腰板挺得筆直。
我搟皮,包餃子。
他看了一會兒。
“我來幫你包?!彼酒饋恚ハ词?。
“你會?”
“試試?!?/p>
他拿起一張餃子皮,舀了一勺餡。
動作笨拙地捏合。
包出來的餃子歪歪扭扭,像個大肚子的丑八怪。
他自己都皺起了眉。
“還是我來吧。”我忍著笑。
他沒堅持,放下餃子皮。
看著我包。
動作麻利,一個個餃子像小元寶。
“你…一個人在這,不容易?!彼鋈徽f。
“習(xí)慣了。”我低著頭。
“家里…沒來找你麻煩?”
“沒有。”我搖頭,“可能…找不到吧?!?/p>
其實我知道。
是周時凜打過招呼。
否則,以王桂花的性子,早鬧翻天了。
“那就好。”他沉默了一會兒,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
“賺錢?!蔽一卮鸬煤芨纱啵伴_個小店。”
他點點頭。
沒再說話。
小小的屋子里。
只有我搟皮、包餃子的聲音。
還有鍋里水開的咕嘟聲。
氣氛有點奇怪。
餃子出鍋。
熱氣騰騰。
我盛了兩大碗。
又倒了點醋。
“吃吧?!?/p>
周時凜拿起筷子。
夾起一個餃子。
吹了吹。
咬了一口。
“好吃?!彼u價。
“那就多吃點?!?/p>
我們都沒再說話。
安靜地吃著餃子。
屋外寒風(fēng)呼嘯。
屋里卻暖融融的。
吃完餃子。
周時凜主動幫忙收拾了碗筷。
“我走了。”他說。
“嗯。”
他走到門口。
又停下。
轉(zhuǎn)過身。
看著我。
“溫冷香?!?/p>
“嗯?”
“以后…有事,去民兵訓(xùn)練營找我?!?/p>
他的眼神很深,很認真。
“嗯?!蔽尹c點頭。
他拉開門,走進了寒夜里。
我站在門口。
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。
心里某個地方。
好像被那碗熱餃子,燙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