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睜開眼。
喉嚨火辣辣地疼。
耳朵里嗡嗡響,像是塞了團棉花。
水,全是水。
冰冷的河水正拼命往我鼻子、嘴巴里灌。
我撲騰著。
手腳冰涼,使不上勁兒。
有人在水邊跑,影子模模糊糊。
好像有人在喊。
“姐!姐你挺住?。 ?/p>
聲音尖細,透著股假模假式的慌張。
岸上影影綽綽,不止一個人。
沒人跳下來。
肺要炸開了。
我猛地蹬腿,身體居然向上躥了一截。
腦袋終于冒出水面。
“咳咳咳!” 我嗆咳著,貪婪地吸進一口帶著水腥味的空氣。
岸上的人影清晰了些。
一個穿著碎花舊褂子的小姑娘,臉盤圓圓的,正捂著嘴,眼睛瞪得老大。
是我那“好”妹妹,溫小滿。
旁邊站著個高瘦青年,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工裝,是我大哥溫建國。
他皺著眉,盯著在水里掙扎的我,臉上沒什么表情。
腳下是滑膩的淤泥。
我手腳并用,憑著本能,一點點往岸邊挪。
終于,手指摳到了濕漉漉的草根。
我連滾帶爬,癱倒在河岸的爛泥地里。
渾身濕透,冷得直打哆嗦。
“姐!你嚇死我了!” 溫小滿撲過來,聲音帶著哭腔,伸手想扶我。
我下意識地揮開她的手。
動作有點猛。
溫小滿被我推得一個趔趄,差點摔倒。
她臉上那點假裝的驚慌,瞬間變成了真實的錯愕。
“冷香!你怎么推你妹妹!” 大哥溫建國沉著臉呵斥,伸手扶住溫小滿。
溫冷香。
這名字鉆進耳朵,像根冰針扎了一下。
對,我現(xiàn)在是溫冷香。
七五年,紅旗公社,榆樹大隊的溫冷香。
幾分鐘前,我在研究所的實驗室里整理數(shù)據(jù)。
一個試管架倒了。
玻璃碎裂的聲音。
然后就是冰冷的河水。
腦子里嗡嗡的,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瘋狂涌進來。
溫冷香,十七歲。
膽小,懦弱,悶葫蘆。
剛才在河邊洗衣服,被親妹妹溫小滿“不小心”推下了水。
前世的我,也叫溫冷香,是個三十歲的中藥學博士。
研究了一輩子藥材,最后猝死在實驗室。
沒想到,一睜眼,回到了七十年代。
成了另一個溫冷香。
一個剛被親妹妹害死的可憐蟲。
“冷香?冷香你沒事吧?” 溫小滿又湊過來,聲音怯怯的,“我真不是故意的,腳下一滑……”
她眼眶紅紅的,看著真像那么回事。
我撐著泥地,慢慢坐起來。
河水順著頭發(fā)往下淌。
我抹了把臉,冰冷的水珠刺激著皮膚。
沒死透。
挺好。
“沒事。” 我聲音沙啞,喉嚨還是疼。
溫建國皺著眉看我:“沒事就趕緊起來回家!像什么樣子!濕成這樣,讓人看見笑話!”
他語氣里全是嫌棄。
我抬頭,盯著溫小滿。
她眼神躲閃了一下。
“小滿,”我開口,聲音不高,但很清晰,“你推我那一下,力氣挺大?!?/p>
溫小滿的臉“唰”地白了。
“姐!你胡說什么!我哪有推你!是…是你自己沒站穩(wěn)!”她尖聲反駁,帶著哭音。
溫建國不耐煩地打斷:“行了!都少說兩句!還不嫌丟人?趕緊回去!”
他拉起溫小滿的胳膊,轉(zhuǎn)身就往家走,壓根沒管還癱在地上的我。
河風吹過,濕衣服貼在身上,刺骨的冷。
我撐著發(fā)軟的腿,自己站了起來。
看著前面那對“兄妹”的背影。
溫建國高大,溫小滿依偎著他,顯得格外嬌小。
原主的記憶里,大哥溫建國是家里的頂梁柱,在公社農(nóng)機站當臨時工。
是奶奶王桂花的眼珠子。
溫小滿嘴甜,會來事,是奶奶的心頭肉。
只有我,溫冷香,是多余的。
爹溫老實,人如其名,三棍子打不出個屁。
娘李秀娟,性子軟得像面團,誰都敢捏一把。
記憶里,這個家,沒我的位置。
現(xiàn)在,換人了。
我拖著沉重的步子,跟著他們往村西頭那三間土坯房走。
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。
一股混合著豬食和劣質(zhì)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堂屋里,奶奶王桂花盤腿坐在炕上,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。
爹溫老實蹲在門檻邊,悶頭卷著煙葉子。
娘李秀娟在灶臺邊忙活,看見我們進來,手里的水瓢“哐當”掉在地上。
“哎呀!冷香!你這是咋了!” 她慌慌張張地跑過來,想碰我又不敢碰。
“掉河里了?!?我言簡意賅。
“咋搞的!作死??!” 王桂花尖利的嗓音響起,煙袋鍋子重重磕在炕沿上,“好好的衣服弄成這樣!敗家玩意兒!”
她渾濁的老眼只盯著我身上滴水的破衣裳。
“奶!不怪姐!” 溫小滿搶先開口,帶著哭腔,“是我不好,在河邊鬧著玩,不小心……”
“玩什么玩!” 王桂花更怒了,“多大人了!衣服不要錢??!濕成這樣,明天穿啥上工?耽誤掙工分,你賠?。 ?/p>
她罵的是我。
溫小滿縮了縮脖子,躲到溫建國身后。
“娘,冷香差點淹死。” 李秀娟小聲說了一句,帶著哀求。
“淹死?不是沒死嗎?嚎什么喪!” 王桂花瞪了她一眼,“還不趕緊給她找件干衣裳換上!想凍病了好吃閑飯??!”
李秀娟被罵得一哆嗦,趕緊去里屋翻找。
我站在堂屋中央,水順著褲腿往下淌,在地上積了一小灘。
冰冷,黏膩。
沒人問我一句“冷不冷”。
溫老實依舊蹲著,卷他的煙,好像什么都沒聽見。
溫建國拉著溫小滿,坐到了王桂花旁邊。
“奶,別生氣,氣壞身子不值當?!睖亟▏o王桂花捶著背。
王桂花臉色緩了點,哼了一聲。
李秀娟翻出一件同樣打著補丁的舊褂子,遞給我。
“快…快去柴房換上,別…別著涼?!彼曇艏毜孟裎米咏小?/p>
柴房在院子角落。
四面漏風。
我脫下濕透的衣裳,冰冷的空氣激得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換上干衣服,稍微暖和了點。
但那股寒意,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。
原主就是這場落水后,發(fā)起了高燒。
家里舍不得花錢買藥,硬扛著。
扛了幾天,人沒了。
死得無聲無息。
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。
還好,暫時不燙。
不能病。
在這個家,病就等于死路一條。
晚飯是紅薯稀飯,稀得能照見人影。
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。
還有幾個摻了大量麩皮的窩窩頭。
王桂花把唯一一個看著稍微白凈點的窩窩頭,掰開,一大半給了溫建國。
剩下的一小半,塞給了溫小滿。
“建國干活累,多吃點。小滿長身體呢。”
溫老實和李秀娟默默地喝著稀湯寡水。
我拿起一個麩皮窩窩。
硬得像石頭。
咬一口,滿嘴粗糲的糠皮,剌嗓子。
胃里空得難受。
這點東西,根本填不飽肚子。
更別說補充熱量抵抗寒氣。
得想辦法。
“明天,”王桂花咽下嘴里的窩窩頭,開始分派任務,“老大照常去農(nóng)機站?!?/p>
溫建國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“小滿跟我去自留地拾掇拾掇?!?/p>
“哎,知道了奶!”溫小滿脆生生地應著。
“老實和秀娟去隊上挖溝渠?!?/p>
“冷香,”王桂花撩起眼皮看我,眼神冷淡,“你身子不利索,在家把豬喂了,雞圈掃了,再把后院的柴劈了。干完這些,去后山打兩筐豬草回來。別偷懶!”
劈柴,打豬草。
都是重體力活。
對一個剛掉進冰河、差點淹死的人來說。
“奶,我……” 我開口,聲音還是啞的。
“你什么你!” 王桂花不耐煩地打斷,“掉個水就金貴了?干點活能累死?不干活別吃飯!”
溫小滿低頭喝著稀飯,嘴角似乎彎了一下。
李秀娟擔憂地看了我一眼,嘴唇動了動,最終什么也沒說。
溫老實頭埋得更低了。
我閉上嘴,不再說話。
硬邦邦的窩窩頭卡在喉嚨里。
咽不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