熱浪,是夏日的暴君,蠻橫地統(tǒng)治著這座南方城市。九月剛開了個頭,暑氣卻像凝固的瀝青,
黏糊糊、沉甸甸地糊在每一個角落??諝饫镆唤z風也沒有,只有蟬鳴,
尖銳得如同燒紅的鐵絲,從窗外那幾棵被曬蔫了葉子的老樟樹上,持續(xù)不斷地往人腦子里鉆。
我拖著那個巨大、幾乎要散架的行李箱,
輪子在宿舍樓外粗糙的水泥地上發(fā)出垂死掙扎般的“哐當哐當”聲。
汗水早已浸透了T恤的后背,布料緊緊黏在皮膚上,每一次邁步都像是在撕扯。
喉嚨干得冒煙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人的熱度,吸進去的是火,呼出來的還是火。
目光掠過眼前這棟如同巨大蒸籠般矗立的宿舍樓——四四方方,
灰撲撲的水泥外墻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。每一扇窗戶都洞開著,
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口。有的窗口胡亂支著小小的、可憐巴巴的塑料風扇,
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的空氣;有的窗口則垂掛著濕漉漉的毛巾、擰成麻花狀的床單,
像絕望的投降白旗,在滾燙的微塵里緩慢地滴著水。
一股難以形容的、混合了汗味、霉味、廉價泡面味和鐵銹水味的渾濁氣息,如同有形的熱浪,
沉重地撲面壓來,幾乎令人窒息。這就是我告別的地方——一個能把人蒸熟的熱帶雨林。
逃離它,是我在連續(xù)三個晚上只能睡在濕漉漉的涼席上、睜眼到天亮后,做出的唯一選擇。
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。繞過兩棟同樣被暑氣蒸騰得奄奄一息的宿舍樓,
一片相對低矮、外墻斑駁剝落的教職工舊生活區(qū)顯露出來。比起學生宿舍的擁擠喧囂,
這里顯得過分安靜,靜得像被熱浪烤干了最后一絲生氣。幾棵高大的玉蘭樹投下濃密的陰影,
但那陰影也是滾燙的,空氣在這里仿佛凝固成了膠質(zhì)。我停在最靠里的一棟小樓前。
樓只有三層,像被歲月壓彎了腰。我租下的那間在三樓最東頭。
房東——一個精瘦、眼神像刀子一樣刮人的老太太——在電話里反復強調(diào):“就剩這一間了!
舊是舊點,但清凈!還有個空調(diào)!愛要不要!”“清凈”和“空調(diào)”,
這兩個詞此刻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。哪怕那空調(diào)是古董級的,只要能吹出一點涼風,
就是天堂。樓梯是那種老式的木結(jié)構(gòu),踩上去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。
行李箱的輪子徹底失去了作用,我只能咬著牙,使出全身力氣把它往上提拽。每一次抬腳,
汗水就順著額頭、鬢角瘋狂地往下淌,模糊了視線。終于挨到三樓,
后背的T恤已經(jīng)能擰出水來。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,
安靜得只聽見我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動。走廊盡頭,
那扇屬于我的房門緊閉著,旁邊一扇門卻敞開著。
一股混合著松節(jié)油和顏料特有的、微帶辛辣的陌生氣味,被熱風裹挾著,
從那敞開的門里悄然飄散出來,像一道清涼的溪流,意外地沖淡了周圍令人窒息的悶熱。
我正拖著箱子,試圖用鑰匙打開我那扇看起來同樣飽經(jīng)風霜的房門,
隔壁的門內(nèi)傳來輕微的響動。一個人影出現(xiàn)在那敞開的門口。她個子高挑,身形纖細。
一件寬大的、洗得發(fā)白的舊T恤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,上面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油彩痕跡,
如同某種奇特的勛章。下擺垂到腿根,露出兩條筆直修長的腿。
烏黑的長發(fā)隨意地在腦后挽成一個松散的髻,幾縷不聽話的發(fā)絲垂落在光潔的頸側(cè)和額角。
臉上似乎也蹭到了一點赭石色的顏料。她手里正拿著一幅繃在木框上的油畫,
顯然是想把它掛到走廊墻壁上那個生銹的鐵鉤子上。
畫布上是大片濃烈得近乎燃燒的橙紅和金黃,像是凝固的晚霞,又像是某種奔涌不息的情緒。
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的臉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,
然后又被狠狠拋向高空。林晚。美術(shù)學院油畫系的大三學生。不需要任何介紹,
她的名字和她本人,早已是這所大學里一個帶著光環(huán)的符號——“?;ā薄?/p>
開學典禮上作為新生代表發(fā)言時清冷從容的模樣,
藝術(shù)節(jié)畫展上那些令人驚艷的作品旁簽下的飄逸名字,
還有無數(shù)次在校園里遠遠瞥見的、被眾人簇擁或默默注視的側(cè)影……那些碎片化的印象,
此刻被眼前這個穿著沾滿顏料舊T恤、赤著腳踩在水泥地上的鮮活身影,
以一種極具沖擊力的方式瞬間拼湊完整。她顯然也看到了我。那雙眼睛,形狀極美,
瞳仁是沉靜的琥珀色,此刻因?qū)W⒑鸵稽c費力而微微瞇起。她手上那幅尺寸不小的畫,
似乎有點難以夠到那個高高的鐵鉤。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。汗水順著我的眉骨滑下,
刺得眼睛生疼。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喉嚨里吞咽口水的干澀聲音。她微微蹙了下眉,
目光在我汗?jié)窭仟N的臉上和我那個巨大的行李箱之間短暫地掃了一下,
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。隨即,她的視線又回到了手中的畫上,手臂向上伸了伸,
試圖將畫掛穩(wěn)。那鐵鉤的位置對她來說確實有點高。她踮起了腳尖,
身體繃成一道流暢而優(yōu)美的弧線。走廊盡頭窗戶透進來的灼熱光線,
勾勒出她側(cè)臉清晰的輪廓,也照亮了她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。
一種本能的沖動幾乎脫口而出——需要幫忙嗎?但話到嘴邊,
卻像被這黏稠的熱空氣死死堵住了。喉嚨發(fā)緊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我只是僵在原地,
像個被釘在走廊地板上的木樁,汗水流得更兇了。林晚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灼熱的目光。
她側(cè)過頭,琥珀色的眼眸再次落在我身上,帶著一絲詢問和微微的不解。
那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水,沒有鄙夷,沒有審視,卻足以讓我感到無所遁形的窘迫。
我猛地低下頭,像是被那目光燙到,手忙腳亂地再次把鑰匙插進鎖孔。
鑰匙和鎖芯摩擦發(fā)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,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?!斑菄}”一聲,
門終于開了。我?guī)缀跏翘右菜频模帽M全身力氣把那個笨重的行李箱拖進門內(nèi),
然后反手“砰”地一聲將門關(guān)上,隔絕了門外那令人心悸的目光和氣息。
狹小的房間像一個剛被火焰噴槍烘烤過的罐頭。墻壁是陳年的米黃色,
帶著煙熏的痕跡和細微的裂縫。一張鋪著廉價涼席的單人床,一張搖搖晃晃的書桌,
一把椅子,一個掉漆的舊衣柜,這就是全部家當??諝饫飶浡覊m和久無人居的霉味,
比外面更凝滯、更悶熱,幾乎令人窒息。然而,
我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房間角落里那臺傳說中的“古董”牢牢抓住了。那是一臺窗式空調(diào)。
方方正正,鐵皮外殼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澤,呈現(xiàn)出一種陳舊的、如同病人般黯淡的灰白色。
上面布滿了劃痕和凹陷,幾處油漆剝落的地方露出了斑駁的鐵銹。
巨大的排氣管像一條臃腫的蟒蛇,扭曲著伸出窗外。它,就是這蒸籠里的唯一救贖希望。
我迫不及待地撲過去,手指帶著汗水和微微的顫抖,在布滿油膩灰塵的操控面板上摸索著。
找到了那個圓形的電源旋鈕。深吸一口氣,用力向右一擰。
“嗡——”一聲沉悶的、仿佛從遙遠地底傳來的呻吟驟然響起,充滿了整個狹小的空間。
緊接著,是更響亮的“咔噠”一聲脆響,像是某個脆弱的關(guān)節(jié)被強行掰開。
那臺老舊的機器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,外殼發(fā)出“哐啷哐啷”的噪音,
像是里面困了一頭發(fā)狂的野獸,正用盡全力撞擊著囚籠。整個窗框,乃至旁邊墻壁上的灰塵,
都被震得簌簌落下。我的心猛地一沉。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,瞬間纏繞上來。
在震耳欲聾的咆哮和震顫中,一股微弱的氣流,
終于從布滿灰塵的格柵縫隙里艱難地擠了出來。那氣流……竟然是溫熱的!
帶著一股濃烈的、如同燒焦的橡膠和機油混合的怪味,撲面而來。希望,像被戳破的氣球,
瞬間癟了下去。我無力地靠在同樣滾燙的墻壁上,滑坐到積滿灰塵的水泥地上。
汗水瞬間浸透了褲子。窗外,蟬鳴依舊撕心裂肺。那臺老古董的咆哮,
仿佛變成了對我這場倉促逃亡最辛辣的嘲諷。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,刺得生疼。
我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,指關(guān)節(jié)蹭到粗糙的水泥地,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。
窗外那臺老空調(diào)還在不知疲倦地嘶吼、震顫,像一個垂死掙扎的老人,
固執(zhí)地發(fā)出最后一點噪音,卻吝嗇得不肯施舍一絲真正的涼意。不行。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。
我猛地站起身,動作太大,帶倒了靠在墻角的行李箱,發(fā)出一聲悶響。顧不上這些,
我的目光在狹小逼仄的房間里急切地搜尋。床底?沒有。桌下?空蕩蕩。最終,
視線定格在衣柜頂上那個落滿厚厚灰塵、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舊紙箱上。
搬來那把唯一的、椅腿有些搖晃的椅子,踩上去,踮起腳尖,
小心翼翼地夠下那個沉重的紙箱?;覊m像煙霧一樣騰起,嗆得我連連咳嗽。紙箱落地,
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撕開膠帶,一股混合著鐵銹和機油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里面的東西雜亂無章:幾本過期的電子雜志,一捆用了一半的電線,幾把大小不一的螺絲刀,
一個銹跡斑斑的老式萬用表,還有……一個半舊的、深藍色塑料工具箱。看到它,
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,似乎松動了一點點。這是我爸以前搗鼓家里電器時用的,
搬家時鬼使神差被我塞進了行李箱。擰開工具箱的搭扣,里面工具擺放還算整齊。
電工膠布、剝線鉗、大小扳手、測電筆……東西不算全,但對付個老空調(diào),或許能頂一陣。
就在我蹲在地上,把幾件趁手的工具挑出來攤在腳邊時,門口傳來極其輕微的動靜。
沒有敲門聲,但一種微妙的、被注視的感覺讓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。
林晚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在了我的門口。她斜倚著門框,身體的大部分隱在走廊的陰影里,
只有半邊身子被房間內(nèi)昏黃的光線照亮。她換掉了那件沾滿顏料的T恤,
穿著一件質(zhì)地柔軟的、淺水藍色的棉布睡裙,長度及膝,露出纖細白皙的小腿和光潔的腳踝。
長發(fā)依舊松松地挽著,幾縷發(fā)絲慵懶地垂在頰邊。臉上那點赭石色的顏料已經(jīng)洗掉了,
素凈的臉龐在陰影里顯得輪廓分明。她微微歪著頭,
目光落在我攤在地上的工具箱和那幾件工具上,然后又緩緩移到我汗?jié)窭仟N的臉上。
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,清晰地映著我此刻的樣子——頭發(fā)被汗黏在額前,
T恤領(lǐng)口洇開深色的汗?jié)n,手里還捏著一把扳手。她的目光平靜,
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……好奇?像在觀察一幅構(gòu)圖奇特的靜物??諝饽郎藥酌搿?/p>
窗外空調(diào)的噪音和蟬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。終于,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,聲音不高,
帶著一種午后剛睡醒般的微啞,卻清晰地穿透了那些噪音,落進我的耳朵里。“會修?
” 語調(diào)是平直的,聽不出太多的情緒,像在確認一個簡單的事實。
這兩個字像帶著微小的電流,讓我握著扳手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。喉嚨有些發(fā)干,
我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,聲音比預想的要干澀緊繃:“呃……試試。太熱了,
這玩意兒光響不制冷?!?我抬手指了指角落里那臺制造噪音的源頭,
語氣里帶著點掩飾不住的懊惱和無奈。林晚的視線順著我手指的方向,
在那臺震顫不休的老空調(diào)上停留了片刻。她的睫毛很長,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陰影。然后,
她的目光又落回我臉上,很短暫,幾乎只是掠過?!班??!?她極輕地應(yīng)了一聲,算是回應(yīng)。
隨即,沒再多說一個字,也沒再看我一眼,便直起身,像一縷無聲無息的藍色煙霧,
悄然退回了她自己的房間門內(nèi)?!斑菄}?!币宦曒p微的、幾乎被噪音淹沒的門鎖閉合聲傳來。
走廊里只剩下我,攤開的工具,和那臺持續(xù)發(fā)出垂死哀鳴的老空調(diào)。她剛才站過的地方,
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、不同于松節(jié)油的、屬于干凈棉布和皮膚本身的清新氣息。
我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看了幾秒,才緩緩低下頭,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麻煩上。
扳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,帶著一點安慰的力量。無論如何,得讓這臺老家伙活過來。
折騰到傍晚,太陽的威力終于稍稍減弱,但那令人窒息的悶熱感卻如同跗骨之蛆,
愈發(fā)粘稠沉重。房間里,那臺老空調(diào)在被我反復斷電重啟、又用扳手敲打了幾處外殼后,
似乎終于認清了現(xiàn)實,放棄了徒勞的掙扎。它不再發(fā)出那種駭人的咆哮和震顫,
只是像個耗盡體力的病人,有氣無力地發(fā)出低沉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嗡鳴。
排出的風依舊是溫熱的,帶著那股頑固的焦糊味,聊勝于無地攪動著房間里滾燙的空氣。
汗水早就浸透了我整件T恤,緊貼在背上,冰涼黏膩。額前的頭發(fā)濕漉漉地黏在皮膚上。
我癱坐在地板上,背靠著同樣滾燙的墻壁,精疲力盡。工具箱攤在腳邊,工具散落了一地。
指尖上沾滿了黑色的油污,還有幾處不小心被粗糙鐵皮刮破的細小傷口,隱隱作痛。
看著角落里那臺茍延殘喘的“功臣”,
一種混合著無奈和微弱的、近乎荒謬的成就感涌了上來。至少,它安靜點了。
至于冷氣……我苦笑著抹了把臉上的汗,明天得去找房東老太太攤牌了。
腹中的饑餓感適時地涌上來,提醒著我從中午到現(xiàn)在粒米未進。掙扎著爬起來,
雙腿因為久坐而有些發(fā)麻。走到門口,拉開門。走廊里光線昏暗,
只有盡頭那扇小窗透進一點將熄未熄的暮色??諝庖廊粣灍?,
但比白天那純粹的炙烤要好上那么一絲絲。隔壁林晚的房門緊閉著,門縫下沒有燈光透出,
一片沉寂。她大概在休息?或者……出去了?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。
我拖著疲憊的腳步下樓,在小區(qū)門口那家永遠人滿為患的沙縣小吃,
打包了一份最簡單的飄香拌面和一份蒸餃。油膩的塑料袋拎在手里,食物的香氣混合著汗味,
在悶熱的空氣中發(fā)酵。再次上樓,走廊里依舊寂靜。隔壁的門依舊關(guān)著,像一個沉默的秘密。
我回到自己那個依舊如同桑拿房的小隔間,打開那盞光線昏黃的白熾燈,
把食物放在搖搖晃晃的書桌上。汗水順著脖頸流下,滴落在廉價的塑料桌布上。悶頭吃完,
食物的味道在燥熱中顯得格外寡淡??焖贈_了個澡,自來水也是溫熱的,
沖不掉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黏膩感。夜色徹底吞沒了窗外。房間里像個密不透風的罐子,
只有那臺老空調(diào)還在不知疲倦地發(fā)出低沉的嗡鳴,單調(diào)地重復著,
像某種永無止境的背景噪音。躺在床上,身下的涼席早已被體溫烘得溫熱。翻來覆去,
像烙餅一樣,找不到一個稍微舒適的姿勢。每一次翻身,席子都發(fā)出細碎的摩擦聲。
悶熱像一張無形的網(wǎng),越收越緊,讓人喘不過氣。意識在昏沉和煩躁的清醒之間反復拉扯。
窗外的老空調(diào),那嗡嗡的低鳴,此刻聽起來像是某種不懷好意的嘲笑。不知過了多久,
就在意識即將滑向混沌的邊緣時——“篤、篤、篤?!比暻逦酥频那瞄T聲,
突兀地切入了這沉悶粘稠的寂靜。不是那種急促的拍打,而是指關(guān)節(jié)輕輕叩擊木板的聲音,
帶著一種猶豫和……遲疑?我猛地睜開眼,心臟在瞬間漏跳了一拍,
隨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,撞得肋骨生疼。房間里一片漆黑,
只有窗外一點遙遠的路燈光暈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。
那單調(diào)的嗡鳴聲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而停滯了一瞬。誰?這個時間?大腦一片空白,
身體卻像被按下了開關(guān),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。涼席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“嘶啦”聲。
喉嚨干得發(fā)緊,我?guī)缀跏瞧磷×撕粑?,赤腳踩在滾燙的水泥地上,幾步?jīng)_到門后。
手放在門把手上,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。隔著薄薄的門板,
能感覺到門外有人。一種極其微弱的氣息,不同于松節(jié)油,
是一種干凈的、帶著點水汽的味道,若有若無地滲透進來。深吸一口氣,
壓下喉嚨里的干澀和莫名的心悸,我擰動了門把手。“咔噠?!遍T被拉開一條縫隙。
走廊里一片漆黑,只有對面樓一點微弱的光線斜斜地投射進來,在地面拉出長長的影子。
林晚就站在門外那片混沌的黑暗里。她依舊穿著傍晚那件淺水藍色的棉布睡裙,
長發(fā)披散了下來,柔順地垂在肩頭。昏暗的光線下,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,
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輪廓,以及那雙即使在暗處也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,
此刻正直直地看著我。她的雙臂無意識地環(huán)抱著自己,肩膀似乎微微縮著,
像一只在夜色里受驚的小獸?!啊?她沒有立刻說話,似乎在組織語言,或者是在猶豫。
空氣凝滯了幾秒,只有我和她之間那扇半開的門,以及走廊深處無邊無際的黑暗。終于,
她的聲音響了起來,比傍晚時更低,更輕,
帶著一種極力維持平靜卻掩不住一絲狼狽的沙啞:“我房間……空調(diào)徹底壞了。
”短短一句話,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,在我心頭激起一片混亂的漣漪。壞了?徹底?
那豈不是……“剛才,”她頓了頓,似乎在回憶那個糟糕的瞬間,“砰的一聲,
然后……一點聲音都沒了?!?她的聲音里透出一絲無奈和輕微的懊惱。
環(huán)抱著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,指尖無意識地捏著睡裙薄薄的布料。在這蒸籠般的夜里,
她的動作卻透出一種尋求溫暖的意味,帶著點不自覺的脆弱感。我下意識地探頭,
目光越過她纖細的肩膀,投向走廊盡頭她那扇半開的房門。門內(nèi)一片漆黑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