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頭痛得像被一百只尖叫雞圍攻。宿醉的鈍痛一下下鑿著太陽穴，
每一下都帶著昨晚香檳氣泡炸裂的回音。眼皮沉重得仿佛粘了強力膠，
費了老鼻子勁才掀開一條縫。陌生的天花板。純白，光禿禿的，連個吊燈都沒有。不是我家。
這認知像盆冰水，嘩啦澆下來，瞬間清醒大半。我猛地坐起身。薄薄的空調(diào)被滑到腰間，
皮膚接觸到微涼的空氣，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。涼颼颼的。
我僵硬地、極其緩慢地低下頭。身上套著件寬大的純棉白T恤，質(zhì)地柔軟，
但顯然不是我的尺碼，空蕩蕩地掛在身上，領口歪斜，露出一小片肩膀。
也絕對不是我自己的衣服。心臟猛地一沉，直直墜向無底深淵。
昨晚公司那場瘋狂的周年慶酒會片段，像信號不良的雪花電視，
在腦子里滋滋啦啦地閃現(xiàn)：震耳欲聾的音樂，晃得人眼暈的射燈，
一杯接一杯遞過來的香檳和威士忌…笑聲，干杯聲，徹底模糊的人影…最后清晰的畫面，
是人事部的小王，拍著我的肩膀大著舌頭喊：“林總監(jiān)！海量！再來一杯！
”然后…就是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漆黑。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，
尖銳的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。不是夢。真的不是。我?guī)缀跏瞧磷『粑?，一寸一寸?/p>
極其僵硬地扭動脖子，看向大床的另一側。一個人影陷在柔軟的枕頭和被褥里。
深灰色的被子隆起一個流暢的弧度，勾勒出年輕身體的輪廓。只露出一個后腦勺，
頭發(fā)是那種很干凈的深栗色，睡得有些凌亂，幾縷發(fā)絲桀驁地翹著。年輕，男性。陌生的床，
陌生的衣服，陌生的男人。我腦子里嗡的一聲，徹底炸了。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，
又在下一秒被抽干，手腳冰涼。我死死攥著被子邊緣，指關節(jié)用力到發(fā)白，
才勉強壓住喉嚨里那聲驚恐的尖叫。我是林晚。三十歲，
坐在這家游戲公司創(chuàng)意總監(jiān)的位置上，靠的是實打?qū)嵉钠疵桶镜舻臒o數(shù)個通宵。人前光鮮，
人后自律得近乎苛刻。煙酒適度，私生活干凈得像張白紙?？涩F(xiàn)在？這張白紙上，
被人潑了一桶濃墨重彩的油彩。荒唐！荒謬絕倫！我強迫自己冷靜。深吸一口氣，再吸一口。
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、陌生的氣息，混合著酒店香氛和一種清爽的、屬于年輕男性的味道。
混亂的大腦終于開始艱難地運轉，試圖從記憶的廢墟里扒拉出一點有用的線索。
昨晚…混亂的燈光下，好像確實有張年輕的臉晃過。
帶著點初入職場的青澀和掩飾不住的朝氣。在人群里格外扎眼。江嶼。對，是他。
上周剛入職的實習生，分在我們創(chuàng)意部。名牌大學畢業(yè)，人很機靈，做事也利索。
我對他印象不錯，還跟人事夸過幾句?？伞趺磿撬?！我怎么會跟他…躺在這里？！
我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磁石吸住，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脖頸和肩膀上。
皮膚是那種年輕人才有的干凈光澤。然后，我的瞳孔猛地收縮。就在他左側鎖骨下方，
靠近肩窩的位置。一小片曖昧的、模糊的印記。像被暈染開的玫瑰花瓣。
那顏色…那形狀…我?guī)缀跄苈劦阶蛱煸缟喜挪鸱獾哪侵ior啞光999的口紅味兒。
那是我最常用、也最喜歡的顏色。轟！腦子里像被丟進了一顆炸彈，
所有殘存的僥幸被炸得粉碎。一股強烈的羞恥和荒謬感猛地沖上來，燒得我臉頰滾燙。
昨晚零星的、灼熱的碎片驟然閃現(xiàn)：滾燙的呼吸，混亂的觸碰，
黑暗中壓抑的喘息…我猛地閉上眼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不能再想了。絕對不能再想下去。
當務之急，是處理掉這個巨大無比的麻煩。我?guī)缀跏抢仟N地滾下床，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。
目光慌亂地掃視著這個陌生的豪華套房。我的包！我的衣服！萬幸，
我那件價格不菲的小黑裙皺巴巴地躺在地毯上，像條被遺棄的咸魚。高跟鞋一只在沙發(fā)邊，
一只滾到了茶幾底下。鏈條包則歪在靠窗的單人沙發(fā)里。我像做賊一樣，屏住呼吸，
踮著腳尖，用最快的速度把散落的東西歸攏。動作又快又輕，
生怕驚醒了床上那個沉睡的“定時炸彈”。抱著衣服溜進巨大的浴室，反手鎖上門，
背靠著冰冷的磨砂玻璃門，才敢大口喘氣。鏡子里映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。眼妝暈開，
像被人揍了兩拳。精心打理的卷發(fā)亂得像雞窩。嘴唇上的口紅倒是沒了大半，
只留下淺淺的印子，反而顯得唇色蒼白。脖子上…也有點可疑的紅痕。我擰開水龍頭，
掬起冷水狠狠潑在臉上。冰涼刺骨的水暫時澆熄了臉上滾燙的熱度，
也讓我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點。現(xiàn)在不是崩潰的時候。林晚，冷靜！
拿出你在項目會上舌戰(zhàn)群儒的架勢來！處理危機，你專業(yè)。首要任務：切割。干凈利落，
不留后患。我迅速整理好自己，把小黑裙套上，雖然皺得不成樣子也顧不上了。對著鏡子，
用濕巾用力擦掉殘妝，用手指勉強梳理了一下亂發(fā)，總算有了點人樣。然后，深吸一口氣，
打開浴室門。床上的人動了動。江嶼翻了個身，面朝我這邊。
那張臉徹底暴露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下。年輕，棱角分明，帶著剛睡醒的惺忪，睫毛很長，
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。他睜開了眼。那雙眼睛…很亮，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，
此刻帶著初醒的迷茫，直直地望向我。四目相對?？諝馑查g凝固。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。
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，咚、咚、咚，震得耳膜發(fā)疼。尷尬像無數(shù)只小蟲子，
密密麻麻地爬上我的皮膚。他眼中的迷茫只持續(xù)了不到兩秒。緊接著，是驚訝，
然后是…一種我讀不懂的、極其復雜的神色。沒有驚慌失措，沒有尷尬羞憤，
反而帶著點…探究？甚至，一絲極其隱晦的…了然？這反應不對勁。
完全不像一個被女上司酒后亂性拖上床的實習生該有的樣子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
但面上絕不能露怯。我強迫自己挺直背脊，拿出總監(jiān)的威嚴，盡管穿著皺巴巴的裙子，
氣勢上絕不能輸。我清了清嗓子，聲音努力維持平穩(wěn)，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：“醒了？
”他眨了眨眼，眼神里的復雜情緒迅速斂去，恢復了那種人畜無害的清澈，
甚至有點無辜地點點頭：“嗯…林總監(jiān)？”那聲“林總監(jiān)”叫得我頭皮一緊。
“昨晚…”我頓了頓，感覺喉嚨發(fā)干，“是個意外。我們都喝多了?！蔽乙贿呎f，
一邊走到單人沙發(fā)邊，拿起自己的鏈條包，動作盡量從容地打開，掏出手機?！俺赡耆肆耍?/p>
”我指尖在冰涼的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，點開銀行APP，語氣是刻意的冷靜，
甚至帶著點公式化的冷漠，“這種事情，沒必要糾纏。就當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?！蔽姨а郏?/p>
目光銳利地看向他，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：“明白嗎？”江嶼坐起身，
深灰色的被子滑到他腰間。他上半身沒穿衣服，
線條流暢的年輕軀體在晨光下有種驚心動魄的沖擊力。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他鎖骨下方那片暈開的玫瑰色印記，呼吸又是一窒。
他順著我的目光低頭，自己也看到了那個印子。他伸出修長的手指，
在那片紅痕上輕輕按了一下，動作隨意又自然。然后，他抬眼，對上我的視線。
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，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。“意外？”他重復了一遍，
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，卻莫名有種穿透力。那眼神，平靜得可怕，
仿佛能看穿我強裝的鎮(zhèn)定，“林總監(jiān)說意外，那就是意外吧。”這態(tài)度…太平靜了。
平靜得詭異。我心里那點不對勁的感覺迅速擴大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，漣漪不斷擴散。
不能再拖了。趕緊用錢封口，結束這場噩夢！我手指飛快地在轉賬界面上操作，輸入金額，
選擇他的賬號——上周部門聚餐他幫忙墊過錢，我手機里有記錄?！斑@是給你的補償。
”我把手機屏幕轉向他，語氣斬釘截鐵，不容反駁，“五萬。收下它，昨晚的事，徹底翻篇。
以后在公司，你是實習生，我是總監(jiān)。我們，沒有任何其他關系。
”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轉賬信息：50000.00元。江嶼的目光落在那個數(shù)字上。
時間仿佛又停滯了幾秒。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，平靜得像一潭深水。然后，他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很淺，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漾開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漣漪?！拔迦f？”他輕聲反問，
尾音微微上揚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玩味。我的心猛地一沉。嫌少？他真敢開口？
一個實習生！就在我怒火即將沖破理智，準備用更嚴厲的措辭壓制他時，他慢悠悠地伸手，
從他那邊的床頭柜上拿起自己的手機。屏幕亮起，他修長的手指隨意劃了幾下?！暗?。
”一聲清脆的提示音，從我手機里響起。【您的賬戶向*嶼轉賬50000.00元，
已完成?！克胧樟耍?！我緊繃的神經(jīng)瞬間松懈了一半，但另一半?yún)s被更大的疑云籠罩。
他剛才那玩味的笑容和語氣…是什么意思？他到底想干什么？“錢我收了，林總監(jiān)。
”他放下手機，重新看向我，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清澈無害的表情，
仿佛剛才的玩味只是我的幻覺，“放心，我懂規(guī)矩?！彼崎_被子下床。
年輕的身體在晨光下舒展，只穿著一條休閑長褲，肌肉線條流暢緊實，帶著蓬勃的生命力。
他彎腰撿起地上那件和我身上同款的男式白T恤，慢條斯理地套上?！熬彤斒裁炊紱]發(fā)生過。
”他整理著衣領，遮住了鎖骨上的印記，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早餐吃什么，“我先走了，
林總監(jiān)。公司見?！闭f完，他甚至沒再看我一眼，徑直走向門口，拉開門，身影消失在門外。
門輕輕合上。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，還有空氣中尚未散盡的、屬于他的清爽氣息。
我站在原地，手里還緊緊攥著手機，屏幕上那個“轉賬成功”的提示格外刺眼。他收了錢，
答應了封口，走得干脆利落。按理說，危機解除了?？蔀槭裁础倚睦锬枪蓮娏业牟话哺?，
不僅沒有消失，反而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，纏繞得越來越緊？他那雙平靜得過分的眼睛，
還有那個轉瞬即逝的、玩味的笑容…像一根刺，深深扎進了我的神經(jīng)。一周。整整七天。
表面上，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。我依舊是創(chuàng)意部那個雷厲風行、一絲不茍的林總監(jiān)。
項目進度壓得緊，新游戲公測在即，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，改不完的方案，
批不完的預算申請。忙得腳不沾地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，心里那根弦一直繃著。
每次創(chuàng)意部的門被推開，我的心跳都會不由自主地漏掉半拍。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，
確認走進來的不是那個身影。江嶼。他真的說到做到。從酒店那天分開后，
他就像人間蒸發(fā)了一樣。沒有電話，沒有微信，沒有郵件。在公司，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他的工位，就在創(chuàng)意部開放辦公區(qū)靠窗的位置，原本堆著幾本厚厚的游戲美術設計參考書，
還有一個他常用的黑色保溫杯。現(xiàn)在，工位上空空蕩蕩。電腦被收走了，椅子推進桌子下面，
桌面光潔得反光，一絲他存在過的痕跡都沒留下。干凈得詭異?！巴踅?jīng)理，
”我攔住路過的人事部主管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只是例行公事，
“上周新來的那個實習生，江嶼，怎么回事？一周沒來了。請假還是離職？
”人事王經(jīng)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，聞言愣了一下，
隨即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職業(yè)化笑容：“哦，江嶼啊。林總監(jiān)，是這樣，他上周五，
就是周年慶第二天，直接發(fā)了封郵件給我。說家里突然有點急事，需要他立刻回去處理，
短時間沒法來上班了。所以…算是臨時中止實習了吧?！薄凹依锛笔?？”我皺眉，
“具體什么情況？”“郵件里沒說太細，就說是緊急情況?！蓖踅?jīng)理攤攤手，
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嘛，個性都強，來去一陣風的。手續(xù)他后續(xù)會補辦，反正實習期也沒幾天了。
林總監(jiān)，他之前工作有什么問題嗎？”“沒有?！蔽伊⒖谭裾J，語氣平淡，“就是突然沒來，
問一下。沒事了，你去忙吧。”王經(jīng)理點點頭走了。我站在原地，看著江嶼空蕩蕩的工位，
心里的疑云卻越來越濃。家里有急事？中止實習？這理由…太順理成章了。
順理成章得像是精心編排好的劇本。
五萬塊…足夠買一個實習生的“消失”和“守口如瓶”嗎？他收錢時那個玩味的笑容，
再次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不安的預感，像冰冷的藤蔓，纏繞住我的心臟，越收越緊。
下午兩點，公司最大的多媒體會議室被擠得水泄不通?？諝饫飶浡还蓧阂值呐d奮和不安。